自从被“自愿”放逐到农村之后,一个躲不过去的字就是“穷”。
这个“穷”字打何处来?
首先是农村穷。穷到什么地步?当代青年得发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农民辛苦一天,一个男性全劳力,在好的地方可以挣五、六毛;差的地方,比如离我们二十多里的前河队,就只有八分钱。秋收后算账,一家全年劳动所得能够换回一年的口粮与柴草,就已经不容易;能分得几块、几十块现金的,那是凤毛麟角。像上面说的前河队,休说什么现金,没有一家能够换回粮草,全队就是所谓“超支”,家家有欠款(名义上是欠生产队的)。
农民手上无钱,买一斤盐,往往也得用家里鸡下的蛋去换,就别提购置衣物了。吃的呢?大饥荒过了,路上倒也不见饿殍。“伟大领袖”自己吃红烧肉,胖头鱼,却苦心孤诣,谆谆告诫农民“忙时吃干,闲时吃稀,杂以瓜豆”,省下粮食来支援亚非拉革命。其实缴了公粮,剩下的也就勉强混个饿不死而已。穿的呢?人人破破烂烂,衣服上补丁叠补丁。照说农民每年也有一丈六尺布票。然而有票无钱,最后布票大多拿到附近工矿上去换煤、换钱了。农民穿上不打补丁的衣服,比今日穿上了Prada, Gucci还稀罕、还提高“回头率”。女孩爱美,也不过把补丁的颜色配得协调一些,补丁打得整齐些,针脚细一些而已。像我插队邻居弟兄两个,穷得娶不起妻。家里无女人,扶犁拉车的大手捏不得针,拖一片挂一片的破衣烂衫肮脏不堪,无论冬夏脚上一双破草鞋,腰里扎一根草绳,简直就是洪七公的队伍。
农民如此,我们这些“知青”,体力、劳动技能比农民差得远,哪能挣到钱?我插队八年多,从来没有凭工分拿到过一分钱,而且只有一年挣的工分可以买回粮草,其余全是“超支”!
农村穷,家里也穷。如果家里收入高些,能够从父母那里每月拿几块钱,那么我向邻居两兄弟看齐的速度还不至于过于迅速。然而我们家正一天天穷下去。五十年代父母的工资还能出入相抵、略有结余,算是“小康”。到了六十年代,家里孩子多了,工资十多年不涨。虽然每年《人民日报》元旦社论总有“既无外债,又无内债,市场繁荣,物价稳定”这么一段十几年一成不变的“十六字诀”,实际上生活必需品,包括食品在内,悄悄地一分钱、一分钱缓慢而坚定地在上涨。父母的工资七成以上要用在食品上,要拿出几块钱给我也就越来越捉襟见肘。
于是我也和农民一样,终年到头一文莫名。吃的是“瓜菜代”,穿的是“百衲衣”。“伟大领袖”还认为我们的“产”过多,板着面孔教训我们要“无产阶级化”。我真纳闷:我们的“产”已经少得连生活都难以维持了,是不是要返回到茹毛饮血才算是“化”了?
那年头,一旦要添衣、买日用品就四顾茫然。
一位堂姐结婚,请我参加婚礼。这位堂姐和我从小住一院子一直到出嫁, 我不去于理有亏。去吧,却踌躇再三,因为我连一条不打补丁的长裤都没有。穿“百衲裤”去参加婚礼,那不是让她脸上无光?最后还是大表哥慷慨借了一条不打补丁的旧裤子给我穿上,总算勉强应付了场面。
“百衲”倒也罢了,更令人尴尬的是,插队之后我身材还在长,而裤子却不会随着一起长。于是裤脚渐渐“上升”到了脚踝之上。会做针线的女生,在裤腿上接上一段,形成“两截裤”,倒也别有风味;我们动不得针线,只好任其“上升”,穿上了“百衲吊脚裤”,开当代时髦青年风气之先。
还有更令人痛苦的。
“伟大领袖”要我们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人奋斗,他在一旁“其乐无穷”。原有的湖塘要填掉做地,现有的地要开出河、湖;今年开出的河明年填掉修路,去年修筑的河堤今年推平种“大寨田”,否则怎能体现出人定胜天?秋收一过, 北风一起,天寒地冻,浩浩荡荡,全体去挖河、填河,俗称“挑河堤”。谁敢不去,哼哼,谁就是“与人奋斗”里的那个“人”!
他“其乐无穷”,我们就其苦不堪了:干这件活儿,那是数九寒天要踩在泥水中挖土、挑土。农民赤脚草鞋,缠上破布就到泥水里去踩。我们尚未“化”到那种境界:赤脚怕冷,怕冰渣割;穿胶鞋、球鞋马上就被泥水漫过,与踩在泥水中无异。
最适合的当然是长筒胶靴,既保暖,又不怕泥水。当时全村就一个复员军人有一双,大家羡慕不已,时不时可以听到“看人家那靴子, 唉……”之类的议论。明知一双靴子套上,脚上潮湿、寒冷马上解决,无奈囊中羞涩, 到哪去找十来块钱去买一双?于是一双旧短帮胶鞋冰水里来,泥水里去,双脚整天就被泥水侵泡着,走起路来还吱吱作响,很有些节奏感。
终于到了过年,父母、长辈亲戚给些压岁钱,每人几毛,倒也凑了个三五块。朝思暮想的靴子,想买钱还不够;总算够得上买一双短帮胶鞋,换下了已经饱经泥水,历尽风霜,破洞累累的旧鞋。穷困不堪,做不到穷且益坚,却不妨苦中作乐。当时曾赋打油诗二首自嘲曰:
手上无钱腰杆软,购物置衣宜从缓。乍起秋风彻身寒,方知人穷裤子短。
喧嚣买靴已半年,不知何处派靴钱。且将靴筒去半截,小雨小雪可敷衍。
五十年后回想,是该哭还是笑? 2021年五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