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 杜欣欣一篇“镇江数日”,把我的家乡写得如此之美,让我重温少年时代的梦想,读之不仅遐想联翩,而且回味无穷。忽然想起十三年前,家乡政府打算编一本海外华人思乡集,向我约稿。我就写了这么一篇“车声悠悠”送了过去。然而送去之后再无音信。或许文中有些段落不能让人在感情上接受吧?
车声悠悠 吴道平
我家祖宅在镇江清真寺街和大巷交界处,大门正对清真寺街。祖宅前是一条由条石和卵石铺成的路,往北通到大西路,往南通到曹家坡,南马路,风车山。以前,再过去就是郊区了。当年赛珍珠(Pearl Buck)就在郊区的那一带住过十多年。儿时,每天清晨,都听到从郊区送菜,送柴草进城的独轮车的木制车轮压在石路上“吱吱呀呀”的声音。常常一夜好梦就被这“吱吱呀呀”的声音惊醒。对少年的我来说,这轻柔,悠扬声音带来城市外边世界的清新与奇异,引起我对外部世界的想象。
少年时代,足迹少出镇江城。对镇江城以外广阔天地的知识,大都只能从书本和他人的叙述中得来。然而,靠那些简略概括的叙述却无法让我建立起外部世界的具体形象,反而越发好奇。因此不免常常想,镇江以外的大天地是个究竟是个什么样儿?想象不出,就一个人,或者与几个同学跑到铁路山洞上面,或者北固山上,南望十里长山,北眺大江对岸。总是在呆想,那延绵苍翠的长山后边,那烟波浩淼的大江尽头,有个什么样世界?有时呆呆在江边坐到天黑,直到江上一片昏暗。
这答案不久就有了。十八岁那年下乡插队,一去八年半。后来回家乡做工,读书,没有几年又到上海求学,教书。后来干脆一下子飘洋过海,到了美国首都华盛顿郊区,竟然在此处安家了。这是儿时也未曾梦想到的。这几十年来,足迹从中国到北美、欧洲;北京香山的红叶,广州街头的红棉,江西庐山锦绣谷的云海,美加交界处尼亚加拉大瀑布,美国亚利桑拉州和科罗拉多州交界处的大峡谷,加里福尼亚州圣地亚哥市的拉霍亚海滩,怀俄明-蒙大拿州的黄石公园,梵蒂冈的大教堂和罗马的斗兽场,都曾令我沉醉,惊叹,有时甚至感到震撼。然而,儿时清晨独轮车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却从未从我梦中消失。回忆起来,总觉得心头暖流顿生,分外温馨。如果能再一次躺在祖宅的床上,细细品味从大门外传来的“吱吱呀呀”独轮车声,从纷扰的现实世界中回到梦想的儿时,应该是百虑皆忘,通体澄彻,流连忘返吧。
但我也知道,人总要走出家乡,走向广阔的世界。就拿镇江来说吧,古往今来,凡是在历史上留下印迹的镇江人,如刘勰1,许浑,刘鹗,马建忠,马相伯,如赵声,胡笔江,陈光甫,无一不是走出家乡,投身到外部的大天地,才能在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另一方面,由于在镇江的活动而扬名天下的,却又不是镇江人。如在镇江南郊编成《昭明文选》的萧统2,在镇江写出《梦溪笔谈》的沈括3,在镇江创立“米家山水”的米芾4 — 我常说“米家山水”独立发展出印象派绘画理论,却比莫奈,雷诺阿等要早八百年, –,无一是镇江人。更不用说在镇江创作了流传千古诗篇的苏轼,辛弃疾了。
其实,这最正常不过。无论是谁,无论做什么事业,若不能行万里路以壮胸怀,以广闻见,以广闻博识为基础来探究地域文化异同的原因,终究难以真正了解民族的性格,难以形成深刻的历史意识以成大器,更不用说养成恢宏的气度和世界眼光了。
毋庸讳言,自近代以来,从镇江走出去的名人要远多于从他乡走进来的名人。这是由于京杭大运河的衰落,镇江作为长江与运河交界处交通枢纽的地位不复存在,而中国经济中心进一步东移的结果。当今的大势,也不会使镇江可以轻易恢复历史上的辉煌。不过,对此无需伤感,惋惜。在世界日益成为一个地球村的时代,单独一个城市的重要性已经远远降低。可以相信,镇江作为一个文化底蕴深厚的城市,仍然会像在其两千年历史中一样,为世界经济文化的交流与发展贡献出智慧,经验,人材。而这种文化底蕴,就如百年的陈酒。它会持久地发出酒香,而最终的形成靠的是时间的积累,没有办法发明一种技术用高速度酿造出来。
今后,我大概不会再有机会长期生活在家乡,大概再也不会见到那“吱吱呀呀”的独轮车了。社会转型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今天的孩子,有太多的现实物质要享受,消化,不会再有时间常常登上北固山去眺望大江,去梦想。 连我这种怀旧,也显得是一种奢侈。然而,虽然被“虚拟世界”所包围,听到的,看到的,是通过英特网从万里之外,世界各个角落传输过来的信息,声像俱全,五彩缤纷。那古老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却不会从我心中消失。因为,那代表一个逝去的时代,一个梦想的年华,而梦想的实现,却是从那儿开始的。 2001.9.10
1 刘勰, 祖籍山东, 世居京口.
2 萧统, 江苏南兰陵人.
3 沈括, 浙江钱塘人.
4 米芾, 山西太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