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十月底,我为硕士论文搜集材料去北京访学,住北京外国语学院(现北京外国语大学)招待所。
白天在北京的高校、研究所奔波。晚上回到北外,学校食堂已经关闭,只剩下一个教工小餐厅还在营业,只得去那儿晚餐。
那已经是北京的深秋,走进小餐厅坐下,发现餐厅空空荡荡,几乎无人用餐。室外寒风呼啸,不时还夹杂着树枝树叶被风吹着沙沙的声音。在这寒冷的秋季,孤零零地坐在空荡荡的餐厅里,倍感凄凉。
整个餐厅只发现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十余岁的男孩,正在狼吞虎咽地吃一盘菜。另外一位是文质彬彬、清瘦的中年男子,坐在一旁看着男孩儿吃,沉默而专注。看来他们是父子俩。这父亲显然没有吃什么,面前连个空盘子都没有。直到那孩子吃完,父子俩默默地离去,没有听他们说一句话。
第二天晚上回到北外,在小餐厅又遇到这父子俩,还是那孩子在吃,父亲坐在一旁看着,一言不发。
整个餐厅就我们三个人,那父亲显然认出了我,对我微笑了一下。我就端着买好的饭菜,走到那父子俩的餐桌傍坐下,自我介绍了一下。那位父亲也介绍了他自己。他是北外教法语的老师,天津人。
我到底按不住好奇心,冒昧地问道,“老师,您怎么不和孩子一起吃晚饭呢?”
他沉默了一刻,略有踌躇,缓缓地说,这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家里饭菜营养不够(那是个肉、蛋、家禽,甚至粮油都得凭票供应的年代;各高校也刚刚开始有能力开一些小餐厅,供应价格较高、“计划外”的肉食、家禽等),得给他补充一些。我和他妈妈考虑来考虑去,只有每天晚上到这里来给他买个菜补补,或是回锅肉,或是溜丸子,免得误了孩子长身体。以我们的收入,这样的负担就已经不轻了。要是我也一起吃,负担不起啊!只能够保孩子一个人…..。
我的心猛地震颤了一下。
当时我初为人父,女儿刚刚出生两周。外出访学一路上思念妻女不已,脑子里经常出现女儿红红笑脸的形象。这位父亲对孩子深沉的爱,使得我对女儿的思念、做父亲的骄傲和责任感一下子涌上心头。一位资深父亲和一位新父亲的心立刻相通了。这小餐厅忽然变得温暖如春,和窗外严酷的秋风恰成对照。
今天的孩子们,已经不能理解三十年前物质的匮乏,和知识人生活的清苦(直到1987年我离开上海高校来美国的时候,拿到的最后一次月工资不过90元人民币,差不多是半辆自行车、大半只上海牌手表、或者四十斤鸡蛋的价值)。当时一般家庭收入,一半乃至三分之二要用到食品上。这位父亲无法负担得起一家人每晚上一次餐厅。虽然从他清瘦乃至纤弱的外表上可以看出,他明显营养不良,而且从他年龄上可以知道,在他青年的时候,那三年大饥荒无可避免给他身体造成了伤害。但收入微薄,他只能将全家有限的财力用在孩子身上,把自己和妻子放在一边。不难想到,那刻骨铭心的饥饿和饥饿的后果,会让他时时在提醒自己:决不能让孩子再受到自己所遭受过的伤害。
我在北外住了一周多一些。从那天之后我们每晚在一起吃饭,随便闲聊,作为知识界中人,也作为父亲。那孩子总是在津津有味地吃,而父亲总是在默默、专注地看,直到我离开北京南下广州。可以想见,在我们告别之后,那父子之间的这一幕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孩子长大成人。
二十九年过去了,如今我家那当时在襁褓中手舞足蹈、哭笑无端的小丫头已经博士毕业,开始了她的专业工作。那位父亲,已经是年近古稀,应该已经退休了。
那男孩呢?现在已经是四十岁左右的壮年,正处在他发挥聪明才智的最佳年华,想必也有了自己的子女。你在哪儿呢?是在国内创业还是在海外拼搏?是继承父业成了一位教师还是奋斗在科研领域、商海、政界?我知道,无论你在什么地方,从事什么工作;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乃至到了你父亲的耄耋之年,你都不会忘记你少年时代的这段故事,这段平凡却包含着深沉父爱的经历。你一定会以你自己的爱来回馈你的父母,在他们需要你扶持的时候,也用你深厚的爱来帮他们度过晚年。你不会忘记在你少年的时候,你父亲用自己行为告诉你,什么是爱,什么是付出,什么是牺牲。在这样无声的爱的沐浴下,你人生的步子会走得踏实。
二十九年来,我曾几度到北外访问,但从未再见过那父子俩。但他们形象没有在我脑海中消失,也曾经给别人讲过他们的故事。这可敬的父亲和世界上千千万万的父亲一样,为自己的孩子默默地奉献。或许,他们一辈子挣不到家财万贯,一辈子没有呼风唤雨的权力,一辈子无法给孩子提供名车豪宅,一辈子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有炫目的光采。但是,他们默默地用自己可能做到的一切,可以牺牲的一切,无论多么平凡,无论多么微不足道,在每一个细微之处,来帮助自己的孩子铺起一条路,让孩子顺利走到能够自己承担起生活的一天,哪怕是需要用自己来做铺路石。无怨、无悔,甚至无言;在家庭需要牺牲的时候,他们总是首先献出自己,不会感觉自己伟大,不会计算回报,不需要称颂、感谢。千千万万父亲这种无声的父爱,给孩子们注入温暖,增添力量,使得他们能够成长起来以面对严酷的世界。
谨以这个小故事献给2013年父亲节,献给普天下为孩子默默付出的父亲们。
2013年父亲节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