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2月中的早晨5点半，天空还是一片漆黑。唯独位于吴哥窟入口外的售票处已是灯火通明，一字排开的四个售票窗口都已开始工作。递进40美元，拿回印有自己头像的3天门票，随着人流走上穿过护城河的大通道。这是全世界最壮阔的石板道之一，踏在厚厚的大石块上，步步坚实，虽然夜色朦胧，依然能体会到一种无形的威严。走过护城河大道，穿过黑森森的第一道塔门。月光下，吴哥窟坐东朝西的五座尖塔依稀可辨，一股古老的神圣气势在夜空中弥漫，嘻嘻哈哈的人群一下之变得安静了。望着夜空中那五座尖塔的熟悉剪影，每个人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沿着中央大道，人们缓缓前行，并开始向两边散开。我们走下大道，在左侧水池边的石块旁站定。当年朝圣的人们在这水池中沐浴净身。星转斗移，日月轮回，千百年过去了，池中依然有水，水面睡莲漂浮。黎明前的吴哥窟肃穆寂静。
渐渐，青灰色的天空变得越来越明亮。前方五座尖塔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可见，五座高耸入云的塔中，尤以中间一座最高，象征着神所居 住的须弥山，这就是佛教徒与印度教徒们笃信不已的宇宙中心。太阳从神庙身后的东方升起，逆向的光线照射下，吴哥窟成为一片黑色的剪影。那独特无二的组合，完美无缺的线条，庄严而神秘，令人发出由衷的赞叹。渐渐，青灰色的天空转化成黄白色，黄白色又逐渐转化成红黄色。随着天空颜色的变化，身前的池水也变得美不胜收，将吴哥窟的剪影衬托得雄浑壮观。几乎没有人不为眼前的奇景所感动，四周没有任何人讲话，只有此起彼落的相机快门声，在将这人神交集的罕世美景记录。我相信，吴哥窟日出这一幕，一定在每一个看到她的人心中激起永恒的感动，成为人生记忆中最鲜明的印象。
虽然升起的太阳被云层阻档，天空已经大亮。收取相机，环顾四周，居然都是深灰色的高大石雕建筑。身后是魁伟的三座宝塔塔门，中间的宝塔最高，尽管呈莲花状的宝塔的尖端已经断裂，塔门的威严气势不减；笔直的中央大道两旁各有一座精工雕凿，体积浩大的长方形石殿，这便是被称为“高棉艺术的珠宝盒”的藏经阁；正前方就是吴哥窟的主殿，在朦胧的夜色中，大家已被她的剪影所倾倒。当你看到黑色的剪影在柔和的晨光下显出自己的真容，你会忍不住惊呼出声：这是多么气势非凡的神殿啊！建有五座宝塔的主殿充满印度神殿风格，巍峨壮观的高塔楼阁耸立在一个巨大的台基上，整个建筑分为三层平台，高度逐层增高，面积逐层缩小，每一重都被石砌回廊团团环绕。放眼望去，真是气象万千，无比宏伟。
记得多年前，当第一次看到吴哥窟号称东方四大奇迹之一，和中国的长城，埃及的金字塔和印度尼西亚的婆羅浮屠比肩并列，内心总有些不以为然。以为柬埔寨区区南蛮弹丸小国，能有什么奇迹可言，就算有几个石窟流传下来，难道能和我们中国的龙门，敦煌石窟相比？错！错！错！眼前的那里是石窟，这是真正举世无双的大神殿，就连大名鼎鼎的雅典帕特农神庙，罗马的万神殿都比她矮了一截。难怪法国探险家穆奥1858年在丛林中第一眼看到她时，不禁叹道：“此地庙宇之宏伟，远胜古希腊、罗马遗留给我们的一切，走出森森吴哥庙宇，重返人间，刹那间犹如从灿烂的文明堕入蛮荒。”
沿着一层比一层高的三层平台，向上攀登至呈莲花状的中央主塔，向来是参观吴哥窟的重头戏。可当我们步进主神殿时发现，攀登古塔已被禁止。想想也是，就算不提保护古迹，每天成群的人像猴子般地在神圣的古庙上攀爬，实在是不成体统。其实殿中大大小小的厅堂和回廊，一重连着一重；精雕细琢而成的毗湿奴神，神采飘逸；约3000千尊形态各异阿普萨拉女神，娥娜多姿，妩媚动人；加上无数的装饰莲花和蓓蕾，各式石柱窗门 —。吴哥窟的精美艺术实在是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真正醉心于吴哥艺术的人应该是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做任何攀爬的。
徘徊在主殿中，我们很快发现吴哥浮雕艺术的巅峰之作，是位于第一层平台的“浮雕回廊”。近似正方形的回廊石壁高2公尺，东西向长215公尺，南北向长187公尺，总长约800公尺。石壁上全部装饰浮雕。这是世界上最长和最美的浮雕，她不但比米开朗基罗早了300多年；其浮雕的面积，内容之复杂，远远超过米氏在西斯汀礼拜堂的“创世纪”天顶壁画。望着精美的巨幅石雕，我忍不住想要是米开朗基罗当年有机会看上一眼吴哥窟的石壁浮雕，那他笔下的画幅又该有哪些变化呢？
虽然在吴哥游览的3天中，每天下午最炎热之时，我们都会抽时间来阴凉的“浮雕回廊”看上1-2个小时，但其内容太丰富多彩，要想叙述下来还真非易事。从面向正门的西面回廊说起，这儿的石面上雕刻着印度教最重要的两部神话史诗经典：“罗摩衍那”和“摩柯婆罗多”。描绘了古代印度人心中正义和邪恶相互抗衡的历史，就像是希腊的“伊里亚德”。北面回廊刻着克利希那（Krishna）和牧女相爱的场景，以及和阿修罗的战争。东面回廊上呈现的是印度教神话“搅动乳海”和毗湿奴神战胜阿修罗的故事。南面回廊记录了苏利耶跋摩二世(SuryavarmanⅡ)横扫东南亚的威武军容以及天堂，人间和地狱的场景。每一面的石雕均场面浩瀚，浮雕手法娴熟，刀法纹路细腻工整，人物，神兽无不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堪称世界艺术史中的杰作。
我们在回廊尽头的圆柱窗台下静静独坐，清新的光线穿过深邃薄暗的廊间列柱，斑斑驳驳的光影飘落在我们身上和灰暗的砖地上，与形形色色的过往旅人映照，织成一幅幅迷惘梦境，幻化成一则则被埋没的史实，。时光仿佛倒流到公元8世纪末，公元790年真腊人兵兴，开创了吴哥王朝，取代了历尽500年风云变幻的扶南王朝。吴哥历代君王修建水利工程，发展农业，制服占婆，缅甸等强邻，国势日增。1113年，吴哥王朝发生王位争夺，苏利耶跋摩二世篡弑他的伯祖父达拉林特拉跋摩一世 (DalalindolavarmanuⅠ)，夺取王位，随即展开长达三十七年恢宏状丽的巨大工程——吴哥窟。苏利耶跋摩二世励精图治，建立起一势力范围 西抵印度洋，东达南海的强盛帝国。1296年，中国元朝元贞年间，随同遣使招谕真腊的周达观，曾拜访过吴哥窟。他亲眼目睹盛况，并在他的唯一传世之作《真腊风土记》中详述当时的神殿风华：“殿前两侧，圆形顶石屋，凡数百间，轿伞云集，鼓乐齐鸣，繁华无比。”凡事盛极必衰，15世纪暹罗人开始入侵，1431年吴哥都城沦陷。吴哥朝廷举国仓皇南逃，吴哥窟和广大的吴哥城被弃为废墟，全部被锁进窜生的莽莽雨林达400多年。
自从法国人穆奥将被岁月埋没的吴哥文明重新揭示与世人面前，多少人来此发思古之幽情，叹世事之兴衰。唯独红色高棉魁首波尔布特年轻时在回廊石雕前走火入魔，被鬼迷了心窍，以为自己能再创吴哥昔日的辉煌，于是他拿人民当赌注，武力驱赶首都金边200万居民和柬埔寨其它城镇居民到乡村务农，幻想造成全民皆农，全民皆兵的公产社会，欲与苏利耶跋摩二世比肩。从1975年4月到1979年1月，仅仅3年9个月，柬埔寨人生灵涂炭达170万之众，真正血流成河，白骨成山。虽然喧嚣一时的红色高棉最后落了个灰飞烟灭的下场，波尔布特也在众叛亲离中死去。但这一页血淋淋的伤痛史，柬埔寨人记忆尤新，带我们游览吴哥的驾驶员老罗回忆自己出生之前，其父就因为曾担任过旧政府的警察而被红色高棉处决，母亲抚养他们兄弟3人的艰难岁月时，他那宽厚的笑脸在瞬间变得热泪盈眶，可怜的柬埔寨至今元气未复。
当世人慕名前来吴哥窟时，大部分人可能不清楚，吴哥并不是只有吴哥窟而已！她只是吴哥占地124平方公里的600余座古建筑之中的一座。今天有100多座庙宇已经开发给游人参观。这儿不仅有古庙，还有当年的古都留下的5座城门，其中保存最好的是南门。这儿离吴哥窟不远，宏伟的城门呈尖拱形，正前方是阇耶跋摩七世的巨幅石像。这位吴哥的中兴君王在位39年（公元1181-1220年）打下了吴哥史上最大的版图，规划兴建了吴国的都城：大吴哥（Angkor Thom）。城头上的他面带神秘的微笑，宽厚的嘴唇，微闭的双眼，沉静地悲悯人世。门前宽阔的护城河上架着著名的“搅动乳海桥”，石桥两侧各排列着27尊天神和阿修罗石像。他们高约7尺，面向城门，均取半蹲坐势，前后相随，手中紧握着一条长蛇，正在奋力搅动乳海，创造世间的生命。这54座石神，代表着吴哥全盛时期的54个省份。
吴哥古都城内外，大大小小的寺庙林立，令人眼花缭乱。但真正令人倾倒陶醉，过目不忘的精华之作，除了吴哥窟之外，大概还有5-6处。首先就是离吴哥南城门不远的巴扬寺。远远望去，巴扬寺就像一座高耸的乱石堆，只有当你走近，并且登上第3层后，才能体会到她的伟大和美丽。在3层基座尖塔风格的建筑上总共有49座宝塔，216面佛头雕像。巴扬寺的四面佛头雕像，稍翘的厚唇，微垂的眼帘，扁平的鼻子，宽阔的前额和修长的耳 朵，安详中带有几分神秘的微笑，粗看雷同，细辨则各有特点，有的灿烂开朗，有的祥和平静，有的略带伤感，有的睁开双眼，有的闭目冥思。当你真正走进四面佛像之中，被这些神秘莫测的“高棉微笑”环绕之时，岁月如梭，人生无常之感难免油然而生。当年吴哥王阇耶跋摩七世想让自己的笑容威震环宇，流传万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吴哥在他去世后不久就走上了衰落的历程，在20世纪70年代甚至差点沦落到亡国灭种的境地。看着四面佛像沉着的微笑，我宁愿相信石佛早已洞悉千年的世事兴衰，他知道高棉人的盛世必将重来。
走出吴哥古城，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圣剑寺和塔普伦寺。圣剑寺外陈列着左右两排比吴哥南城门外略小一些的“搅动乳海”石雕，寺庙的布局如皇宫般气势非凡，长800公尺，宽700公尺的围墙环绕着格局方正的庙宇，颇具泱泱风范。进入寺庙门廊，是一道华丽的大门，上了台阶，大门两侧各有一尊将军雕像，手持宝剑威严肃立，雕像厚重朴实，寺庙大概由此得名。可惜的是，头部已被切断盗卖，不知流落何方了。穿过一间间比邻的厅堂，无不凿刻着精美的装饰，跨过一座座相连的门框，宛如走进深不可测的迷宫。这是阇耶跋摩七世为纪念其父亲所建。
如果说圣剑寺以其仅次于吴哥窟的恢宏气势倾倒众人，塔普伦寺最具吸引力的地方，在于保存了热带丛林侵袭吴哥世界的原貌。经过数百年风风雨雨，一粒粒小种子生发而成蟒状大树，气焰嚣张地处处侵入神庙的躯干，树根往往向古建筑的缝隙强力渗透，盘根错节布满回廊，有些地方已经被大树压得下沉矮降，石块崩落。形成寺庙颓圮沉默，“蛇树”窒息拥抱的奇特景观。在这儿，树木的生长会挤压早已摇摇欲坠的脆弱建筑，形成严重的威胁，可同时，树木根茎又是维系古老寺庙挺立于地表的唯一凭籍。古寺被大树粗暴地肆虐，却又只能靠它苟活图存，世间的无奈大概莫过于此吧。走进幽深清远的塔普伦寺，满目残垣断壁，参天巨木，古刹斑驳，浓荫厚苔，老藤草蔓，让人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当年的探险家，第一次步进被世人遗忘已久的吴哥古庙，脚下步步留意，内心惊喜和惶恐交织。古寺和巨树相互纠葛交缠的场景，则让人感慨万千。看着它，有人想到岁月的无情，有人想到强权的蛮横，也有人想到生命的力量，更有人想到爱情的缠绵 ——。
最后一天的清晨，我们来到离吴哥窟约30多公里的女王宫。女王宫以一种坚硬的粉红色砂岩作为建材，和东方初升的太阳洒下的一片金黄交相辉映，显得晶莹剔透，美丽动人。和前2天参观的各大吴哥寺庙相比，女吴宫的规模小了许多，正门入口的高度只有150公分，人人都得低着头进去，谦卑来到湿婆神的殿堂。寺庙虽小，但你举目四望，门楣，门庭，窗柱回廊，祭殿建筑群无不布满精致，典雅的雕刻装饰。坚硬的石块在千年前的无名艺术家手下，变得象木头般的柔软，其雕工之细，入刀之深，层次之分明，成形之生动，在全世界都找不到类似的例子，就连吴哥窟的回廊浮雕，也是难望其项背。
在通往祭殿的通道右侧回廊门楣上，雕的是“天神和阿修罗”的故事。在印度教和佛教中，天神为善，阿修罗为恶。女王宫的雕工一反常规，赋予了阿修罗美丽的面容，而将天神刻的丑陋骇人，借此提醒世人，勿以貌取人。谁是可以信任的人？千年前的吴哥王一定也常常为此而困惑。在女王宫正殿的左前方，刻有一尊吴哥遗址中最美丽动人的仙女雕像，有“东方的蒙娜丽莎”的美称。女神体态丰满，露出饱满的双乳，圆滑弯曲的手势，随着纤细的腰肢柔和的摆动，她的头微侧，大方自然，嘴角有一抹浅淡的笑容，像已经参透了世间的荣辱兴衰。通过古代吴哥艺术家巧夺天工的双手，僵硬的石块仿佛变成了有血有肉，妩媚动人的躯体，随时可以从石墙跨入人间。观者无不肃然起敬，心生喟叹！。法国著名雕塑家罗丹目睹之后曾形容为：“予人惊奇的惑美。”
巴肯山的登高远望，塔颂将军庙的古树盘缠，洞里萨湖的万顷碧波也都给人难忘的印象。寺庙门口削菠萝的姑娘，卖椰子的大妈，身着杏黄色袈裟的僧人，身前脚后奔跑着的孩子们，和吴哥遗址的石佛和女神一起成为我们终身的记忆。虽然四面石佛的微笑似乎洞悉一切，但在看到吴哥这一柬埔寨最珍贵的瑰宝是由一个叫Apsara的私人公司在经营，听到现任国家总理洪森大言不愧的陈述：“在一个盲人的国度，有一只眼的人就能称王。”* 我实在不敢像石佛那样信心满满。带着自己的惊叹，感动，醒悟，遗憾和担忧，我们离开了吴哥前往泰国。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旧地重游，也许今生今世不会再来，但吴哥文明的辉煌将永植心中，时时闪烁其不朽的亮点。
*柬埔寨大部分人是文盲，洪森曾在战争中失去一只左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