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對毛澤東的評價–答友人的信

關於對毛澤東的評價–答友人的信

XX兄，您好！

谢谢您的鼓励。写一篇推销LHC的科普文章比较容易，但要写一篇揭露它的科普文章就比较难，其原因在于这一类实验（包括中微子实验，暗物质探测，质子寿命测量之类）是拐了好多个弯来拼凑间接“证据”的实验。要把这些拐弯说清楚，读者需要有些这方面的基础知识。《华夏文摘》的读者们大多数大概没有这方面的背景，也没有这方面的兴趣。技术上，《华夏文摘》也不适宜于登技术文章。比如说，10的143次方会印成10143。对这些实验的质疑，不如大爆炸理论本身的荒谬那么一目了然。这就是为什么从理论和逻辑上剖析其理论基础如此重要。一旦逻辑上搞清楚了，你就可以坚信实验的解释有漏洞。就好像如果你确信一定要有十月怀胎才可以生出小孩，则不用知道魔术的细节就可坚信大变活人一定有鬼。

《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是一本好书。《自然辩证法》也很好。我以为学自然科学的人应该读读这两本书。但不要给这些哲学思想标上阶级的标签。亚里斯多德在讲授唯物主义思想时，希腊还是奴隶社会，还没有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斗争。马克思的辩证法源自黑格尔，而黑格尔是唯心主义者。那末，他是无产阶级哲学家呢，还是资产阶级哲学家？费尔巴哈也不一定就仅属于无产阶级。把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引进自然哲学的讨论是极其危险的。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刚出来时并没有得到人们的承认。二次大战时德国一百多个科学家攻击他，把学术讨论政治化，说他的相对论是“犹太物理学”。以后谁一旦批判相对论，有人就拿德国人说事，好像谁批判相对论，谁就是希特勒的帮凶。文化革命中陈伯达组织人批判相对论和大爆炸理论，又成为口实，好像批判大爆炸理论就是文化革命重演，有些本来看清了他们的错误，现在也不敢说话了。这就是将政治扯进学术讨论的报应。不要再犯这种错误了。有理讲理，不要借助政治权力。我们为的是科学真理，为的是子孙后代，为的是物理科学的荣誉与尊严，以哥白尼和伽利略的殉道精神，为捍卫真理而战，无私无畏，虽九死其犹未悔。

您上次的来信，没有及时回复，请谅。也有苦衷。我不同意您关于毛泽东和文革的评价，但是又怕您接受不了，伤了友谊。对于毛泽东的功过，您可以看看几个数字：大跃进饿死了3750万人，文化革命死了2000万人。总共死了5750万人，超过二次大战全世界的总伤亡。

而且这里绝大部分是1959年庐山会议以后死的。是可以避免的。如果毛把百姓的生死看得比自己的面子重，按原计划反左，则可以避免五千万人的死亡。死人不过几百万（当然也相当多）。可是他一意孤行，把彭德怀打成反党集团，以后又继续打击企图补救大跃进灾难的刘少奇，周恩来，陈云等领导人，饥饿因此延续到1963年，以至有的地方易子而食。七千人大会以后，刘少奇开始主持中央日常工作，逐步纠正大跃进的错误，救百姓于水火。于是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索性把刘少奇和支持他的整个共产党打倒，把全国人民推入十年浩劫的火坑。

即使不站在人民的立场，而仅仅站在共产党的立场，毛泽东也是罪人。他对共产党的破坏，超过历次党内斗争损失的总和。文革以前的政治局常委，刘朱周陈林邓，和十大元帅，除了早死的罗荣桓以外没有一个没有遭到打击，迫害，斗争，批判。死得最惨的是刘少奇，林彪，彭德怀，和贺龙。这些人都是一起革命的的袍泽，彭德怀救过他的命。毛对同志如此残忍，对人民如此冷酷，毫无道德可言，能說他“深愛著他的祖國和人民”嗎？。除了对中国共产党组织上的摧残，毛泽东对共产党的另一个致命的打击是用它的残酷斗争摧毁了中国人民的共产主义美梦，摧毁了中国共产党人的共产主义信念。现在绝大多数共产党员，包括中央委员，入党完全是为了当官。没有人真正想实现共产主义。

您可能会说，毛泽东为共产党打了天下，功不可没，或功劳盖世。可是如果共产党打了天下不能给人民带来幸福，而是带来灾难，能算功劳吗？毛泽东掌权以后的倒行逆施把他自己的功劳否定了。国民党接管台湾时，台湾比菲律宾还穷。仅仅二十年，台湾就成为亚洲四小龙之一，而当时大陆人民却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站在老百姓的立场，有什么理由说共产党推翻国民党一定是历史功绩呢？有人说台湾的兴旺是因为美国的援助。其实援助都是双方的，台湾以兩千多万人口，支持三十万常规军的重负，那点美元无异杯水车薪。中国军阀混战几十年，加上日本人的蹂躏，使中国病入膏盲。把所有的社会病态全部算在国民党头上是不公平的，也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

即使抛开人民，单从共产党打天下的事业来看，毛泽东的功绩也是被政治教科书夸大了的。就说国共内战吧。保卫延安应该归功于彭德怀和负责地下工作的周恩来和李克农，要不然毛泽东可能被胡宗南活捉了。辽沈战役的胜利要归功于马歇尔，周恩来，卫立煌和林彪。四平保卫战以林彪失败结束，正當杜聿民乘胜向北追击的时候，马歇尔和周恩来的停战调停生效了。于是林彪得以喘过气来。打锦州是违背军事常识的。所以林彪坚决反对打锦州。蒋介石也绝对不会想到共军会冒这种险。因为如果林彪以一字长蛇趋赴锦州，卫立煌只要拦腰一截，以一部阻击沈阳以北的四野部队，主力和锦州守军南北夹击，林彪将死无葬身之地。可是卫立煌没有出击。我猜想当时卫立煌已经秘密投共，可是只有中央军委知道，也许林彪不知道卫立煌已经起义，所以坚决反对打锦州。

淮海战役从战略设想到战役指挥，完全应该归功于粟裕。毛泽东要他带十万大军过江南打游击。粟裕坚决反对，据理力争，把毛泽东说服了。他为了打天下，做皇帝，那时还听得进反面意见。北平的和平解放，地下党起了关键作用。他们把工作做到了傅作义女儿身上。可是毛泽东掌权以后，对地下党进行清算。把刘少奇打成白区路线的代表。北京地下党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北京市副市长刘仁就是在文化革命中被整死的。

毛泽东对共产党夺取政权无疑是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这种作用是经过了长期的政治宣传无限夸大了的。大跃进闯下那么大的祸，还要说毛主席领导英明，成绩伟大，人民公社就是好，井冈山会师朱德换成了林彪，安源罢工刘少奇换成了毛泽东，我们由此可以看出指鹿为马的政治宣传有多可靠。

比较解放前后的历史，我们发现当毛泽东没有完全独裁，别人（比如粟裕）还有说话的余地的时候，共产党就走向兴旺。一旦他当了皇帝，金口玉牙了，完全独裁了，共产党就步入灾难。所以解放前的功绩，不能完全归功于毛泽东，而解放后的灾难，却完全是毛泽东和他的帮凶的责任。

再说，就是共产党掌权了又怎么样？彭德怀，刘少奇，贺龙，林彪，罗瑞卿，刘仁等等成千成万的共产党人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跟着毛泽东打天下，最终被毛泽东的专政机器压得粉碎。毛泽东的反党阴谋把他为共产党建立的功劳彻底否定了。他是共产党历史上最大的反党分子。

现在有人提出对毛泽东要重新评价，要倒三七开。我同意重新评价，但不同意倒三七开。功劳和罪恶没有办法量化，数字化。五千七百万饿殍，几百万冤魂，值多少人民币？这仅仅是七分错误吗？还是有一件事说一件事，把每件事的是非说清楚，不要硬套数字。我一听到这些数字，心里就绞痛。

中国目前有些人怀念毛时代，是怀念那时的均贫。现在中国最底层的穷人，应该也要比毛泽东时代生活得好得多。中国的贪污腐化确实令人发指，但这不是因为现政府偏离了毛的路线，而是因为政治改革没有跟上经济改革。想走资本主义道路，又不想采用民主制度，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当然不可避免地要酿成各种社会问题。经济基础变了，上层建筑不跟上是绝对不行的。要根治腐败，不是要回到毛泽东时代的专制，而是要厉行民主改革。专制制度的失败，不但为毛泽东时代的悲剧所证实。也为前苏联和东欧各国和北朝鲜的经验所证实。

任何资本主义的建立，都有一个资本的原始资本积累过程。这一过程往往是罪恶的。英国的原始资本积累靠罪恶的圈地运动，美国的原始资本积累靠罪恶的黑奴制度。中国的原始资本积累靠晚清的官僚资本。自洋务运动时期的张謇，盛宣怀开始，中国的民族资本经过半个世纪战乱中的惨淡经营，总算有了一个难得的起步。可是1953年对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把中国的民族资本完全消灭了。毛泽东死后，共产党开始重新建立资本主义，重复资本的原始积累过程，当然不可避免地要伴随着产生一些非正义的甚至黑暗的东西。我对中国的腐败早有预见。1989年我给中央领导人写过一封万言书，就警告过如果没有政治改革，没有民主法制，单纯的经济改革不可避免地要造成腐败和贪污。中国揭露出来的贪腐大案，警匪勾结，在在说明民主法制和舆论监督的重要，在在说明党委书记的家长制度不适合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正确的态度不是被腐败吓倒，退回到毛泽东时代的死胡同，而是要立即确立民主法制，对资本主义经济进行有效的管理和监控。

另一方面也要看到，中国尽管腐败严重，国力还是在稳步增长。连续二十几年两位数字的增长，确实不容易。其实这些都是毛泽东可以做到的。如果毛泽东在合作化运动时，能够听从邓子恢，陈云和周恩来的意见，或者1959年听从彭德怀的意见，或者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起码党性，把国家利益和人民生死放在个人私利之上，对刘少奇的拨乱反正以支持，或至少不反对，那末中国在1970年或1980年可能就已经有现在的国力了。所以我说，中国连续二十几年两位数字的增长，是毛泽东经济犯罪的量度。这当然不包括五千万条人命。应该说，台独分子李登辉，陈水扁，吕秀莲等人最应该感谢的人就是毛泽东。

您说“现在的官方當權派就是毛澤東當年要整的官僚”，这不是事实。胡锦涛，温家宝，万里等都是文革干部。

政治家都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和意志去奋斗。这话不错。但不能以此来为政治错误或罪恶开脱，不能以此为毛泽东发动文化革命，迫害彭德怀和刘少奇开脱。希特勒，东条英机和山本五十六也是为了他们的的理想去奋斗的。他们伟大吗？您說毛澤東“為捍衛自己的理想不惜冒著與和他並肩戰鬥過的戰友們決裂的危險發動文化大革命”，這是把實現理想的意志置於理想本身的正義性之上。政治家可以有自己的理想，也可以有自己的私心和利益，但必须有道德底线，就是不能伤天害理，不能殘害人民。赵紫阳宁愿下台也不愿镇压学生，就是基于这一道德底线。我們都有自己的主義和理想，但如果實踐證明你的理想不能給人民帶來利益，反而帶來災難，就應該準備修正你的主義。民為本，主義為輕。和成千成萬的熱血青年一樣，毛澤東年輕時應該是有些為囯為民的理想的。但他的這種理想是寄生在他的個人野心上的。一旦掌權，他的最高理想便是維護它至尊的統治，爲此他可以犧牲他的同志和戰友，可以犧牲千萬百姓。

一谈政治。就可能伤感情。这是我许久没有给您回信，也是我近年来远离政治，退隐山林的原因。希望您原谅。我已经因为政治观点失去了一位朋友，因为我反对台独，藏独和疆独，反对逢中必反，主张对共产党和中国政府要客观对待，做得对的应该支持，不对的就反对。要團結共產黨一起進步，共同走向民主。任何一個民族的興旺，都要政府和人民的合作。有些人把鸦片战争也归罪于中国人的民族主义，有些人想为汪精卫翻案，好像中國要民主就一定要四分五裂。好像因爲毛澤東曾經冤枉了好人，動不動就把人打成賣國賊，就應該為歷史上所有的賣國賊翻案。誰為中國奧運的成功叫好，誰就是“愛國賊”。這些都是我無法接受的。我勸這位朋友不要和他們攪在一起，這位朋友不僅聼不進去，而且從此不來往了。這使我很難過。我不能隱瞞自己的觀點。交朋友貴在真誠。您能把您的真實看法告訴我，我也應該推誠至腹，如實告訴您我的看法。雖然現在看來我們對毛的看法大相徑庭，只要我們從同樣的基點—人民的利益，祖國的利益—出發，客觀地分析歷史事實，我相信我們的距離會拉近的。

總之，我很珍惜我们的友誼。对毛泽东的评价以後可以慢慢讨论。您没有经历过大跃进和文化革命，不知道“十年浩劫”四个字的分量。其实何止十年，应该是二十年。如果您还能容忍我的不同观点，我推荐您看几本书：丁抒的“阳谋”和“人祸”；写得很客观；而且这些书都在他的网站上。辛子陵的“红太阳的陨落：千秋功罪毛泽东”是一本难得的好书。辛子陵是党的高级干部，七十多了，决心在有生之年给同胞留下一些肺腑之言。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尤其可贵的是，辛子陵的书引用的材料大部分是共产党的官方档案。同时他又为共产党指出了一条与时俱进，與民更始，走向民主，又不失体面，不失政权的路。在这个意义上，辛子陵是一面旗帜。

毛澤東的詩詞，有些不錯。我最喜歡的是憶秦娥（婁山關），菩薩蠻（黃鶴樓）和浪淘沙（北戴河）。共產黨内詩寫得好的很多。您讀讀《革命烈士詩抄》就知道。像羅學贊的“故國山河壯…”，陳毅的“斷頭今日意如何…”，以及葉挺的獄中詩，都極具功力。葉劍英的七律也不錯。文革后，有一天我在北京地鐵看到墻上有一首詩：“櫻花紅陌上，柳葉綠池邊，燕子聲聲裏，相思又一年。”我怎麽也想不起這是哪一個唐人的詩句。像王維，也可能是錢起，賈島，還是溫庭筠？走近一看，原來是周恩來。我立即感到周恩來韜晦之深。爲了自保他不得不如此。偉大人物之所以偉大，是因爲只有他站著，而別人都跪著。

毛澤東的文筆確實不錯。毛選四卷中雖然有許多是秘書代筆，但他文采橫溢是名副其實的。他口才也好，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當然看文章還是應該看内容，不能光看文采。他的書法，把板橋體寫歪了。文革中許多人爲了拍馬，風行模仿毛体。林彪當然是瞎起哄。但有一個人學得不錯，就是江青。她的書法勝過毛澤東十倍。這不是青出於藍，而是江青的書法本來就有底子，稍微改改風格，應該不太難。

扯遠了。附上一篇《辤江南》，請賜教。祝保重。

令隽

2010年二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