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令隽 WANG Lingjuan 华夏文集
各抒己见
不要把音乐政治化——从朗朗的白宫演奏说开去
·王令隽·
最近胡锦涛访美,中美关系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好事。可是一桩小事,却引起了网上一点波澜。钢琴演奏家朗朗在国宴上演奏一曲“我的祖国”, 被敏锐的政治家们解读为中国政府对美国的挑衅和严重的外交事件。在下非常珍惜中国和美国的合作伙伴关系,不愿意看到中美两国几代人努力争来的外交成果被一 些无稽之谈搅和了, 所以有几句话要说。
一)不要把音乐政治化
如果朗朗演奏的“我的祖国”是一个政治事件,那国际社会的麻烦可就大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原来叫义勇军进行曲,是抗日的歌,由田汉作词,聂耳谱曲。“我 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这里的敌人就是日本侵略者。可是中国领导人访问日本时,日本的仪仗队必须演奏这首义勇军进行曲。这可是比朗朗在白宫 演奏“我的祖国”更严重的事情!难道日本人不知道中国国歌是抗日的歌?不可能。要说中国政府和外交部没有注意到朗朗的钢琴曲中有可能被政治解读,我相信; 要说朗朗本人也没有意识到他的钢琴演奏有可能被政治解读,我也相信。但是要说日本人这么多年下来,还不知道中国国歌的背景和歌词内容,打死我也不相信。那 日本应该怎么办?如果中国不改国歌就断交?
中国不是唯一用战歌作国歌的国家。美国的国歌“星条旗”也是战歌,写的是1814年的麦克亨利要塞保卫战。美国独立战争取得胜利以后,英国不得不在巴黎和 约上签字,承认美利坚合众国独立。但是英国殖民主义者贼心不死,仍然处处封锁美国的商业和海路。美国国会乃于1812年6月18日向英国宣战。1814年 4月,英国战胜了拿破仑,腾出英法战场上的军力,由海军大将科克兰和罗斯将军率领,从大西洋和加拿大边界向美国大举进攻。8月,首都华盛顿陷落,英国侵略 者重施火烧圆明园的故技,将总统府,议会大厦和其他公共建筑置于火海。麦迪逊总统和夫人侥幸逃脱。英国皇家海军在弗吉尼亚的亚历山大里亚港得手以后,乘胜 追击,包围了巴尔的摩港口的麦克亨利要塞。1814年9月13日晨,科克兰命令舰队向要塞驻军炮击。要塞守军约1000人由少校阿米斯蒂德率领,誓死不 降。经过25小时的炮击,科克兰的舰队在受到重创之后不得不撤退。美国勇士们在要塞上升起了伤痕累累的星条旗以庆祝胜利。远在八英里外的一条船上的律师弗 朗索瓦.基看到要塞上的战旗,热血沸腾,按照一首流行的饮酒歌填词,写下了“星条旗”,广为传唱。1931年美国国会批准将这首歌作为国歌。这就是美国国 歌的来历。麦克亨利要塞上的这面星条旗现保存在华盛顿国家历史博物馆。英国人不可能不知道这次血腥的战斗和耻辱。但是每次美国总统访问英国,皇家仪仗队还 是不得不演奏“星条旗”。
我没有做过统计,世界上到底有多少国家用战歌作为国歌,歌词中有多少针对敌国的内容。如果都计较起来,联合国索性解散得了。
为什么国际上不把各国国歌中的歌词内容当作外交障碍呢?首先,是因为演奏国歌时只奏曲不唱歌;其次,是因为不翻历史旧账,不记历史仇恨。过去的战斗只是表 示保卫祖国的决心和勇气,并不意味着今日还是敌人。国际上的外交关系风云变幻,昨为吴越,今为秦晋;昔为盟友,今为死敌。如果每次外交关系变化,国歌都得 改变,国歌还有什么尊严吗?即使国歌不是战歌,也经不起政治审查。日本国歌不是战歌,你能接受日本国歌的内容吗?你的国歌能通过这个国家的政审,可能通不 过另一个国家的政审。能通过世界各国政审的大概只有儿歌。
国歌如此,对于国际文化交流中的其他歌曲也应该是同样的态度,应该尽量把政治与艺术分开。如果出于好心,写信给朗朗或中国外交部礼宾司提些意见,在以后的 演奏节目中注意避免误解,当然可贵。但是从音乐家的歌曲中深挖细找,上纲上线,教唆美国政府返回冷战思维,挑拨中美两国的关系,在下期期以为不可。“我的 祖国”中最后的歌词是“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这里的“若是那”翻译成英文是“If”,意思是“如果”。整个句子是条件语 句,不是陈述句。这个条件句所说的道理,现在看也没有错。从1970年起,美国一直没把中国当敌人,所以中国迎接美国的应该是好酒而不是猎枪。林肯说,消 灭敌人的最好方法是把他变成你的朋友。这句话的反面同样成立:失去朋友的最好方法是把他变成你的敌人。对此,两国人民都要深思,不要把两个朋友变成一对敌 人。
二)音乐是一种抽象的艺术
在中国把音乐艺术政治化的纲领性文件应该是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从此以后,不仅歌词政治化了,连音乐旋律也政治化了。优美的咏叹调成了 资产阶级的东西。乒乒乓乓的旋律才是无产阶级的。我在清理阶级队伍时当了两年反革命,罪状之一便是攻击毛主席语录歌和革命样板戏,攻击“三忠于”活动和忠 字舞。到了美国以后,我反而喜欢上样板戏和革命歌曲了。原因之一,应该是现在的流行歌曲里好听的很少。像“弯弯的月亮”,“扎嘎拉”,“青藏高原”等好的 作品是凤毛麟角。大部分流行歌曲荒腔走板,怎么难听怎么嚎,比语录歌和毛主席语录再版前言还难听。歌词贫乏鄙俗,无病呻吟,不摇头摆尾,挤眉弄眼就唱不出 那个味。港台有些歌还好,但是大多萎靡不振,老是一种调子,唱多了叫人打不起精神。我只好回到抗日歌曲,革命歌曲和样板戏。
有了流行歌曲的比较,我才更加认识到样板戏的艺术。我觉得“红色娘子军”,“白毛女”和“梁祝”“春江花月夜”同样好听;交响乐沙家浜和钢琴协奏曲黄河不 亚于西方交响乐。我喜欢洗星海,聂耳,贺绿汀,美丽其格,雷振邦,谷建芬的歌。革命歌曲里免不了会有些个人崇拜或者阶级斗争的词,倒胃口,所以我就尝试着 改词。比如把“过去采茶为别人,如今采茶为自己”改为“一篮青茶一篮情,情意送知己”;“高高太子山”只唱一段,等等。但是那时代,最美丽的鲜花都献给毛 主席了,最美丽的歌也献给他老人家了。要把所有的歌词都更改了,实在是不可能。我也就只好而已而已。
在这种矛盾中,我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音乐旋律和歌词内容是完全可以分开的。我有理论根据,也有实验证据。宋词中的词牌就是各种流行歌的曲谱,其他人按照 这些歌来填词。同一个词牌“念奴娇”,苏东坡可以填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萨都剌可以填入“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李清照可以填 入“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毛泽东可以填入“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完全不同的政治内容可以用一个调门唱出来。现在我们已经不知 道宋朝人怎么唱“念奴娇”的。青楼艳词,大概和“因为爱,所以爱”“天亮以后不知道还是不是你的女人”的曲调差不多。这种音乐和阶级斗争风马牛不相及。这 是我把音乐和政治分开的理论根据。
我还有例证。“江河水”本来是描写一个妇女在河边久盼丈夫不归的悲歌,在文化革命中用来作为影片“收租院”的背景音乐和忆苦思甜大会的标准伴奏音乐。我现 在最喜欢的二胡独奏曲之一就是“江河水”,并不是因为我喜欢阶级斗争,也不是因为怀念远别的妻子,而是因为它的旋律优美,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我也很喜欢 陆修棠先生的“怀乡行”,拉这首曲子,往往会有小楼春雨,深巷杏花的风尘之感,禁不住掉泪。美国朋友并不懂这些文化内涵,分不出“白毛女”与“汉宫秋月” 和“妆台秋思”的差别,但也觉得这些曲子非常优美。唯一的解释是,音乐有它独立的艺术魅力,和政治内容毫无关系。
有了这种体认,我对革命歌曲的态度就更加开放了,尤其是只拉不唱的时候。我不仅喜欢“孤独的吴清华”,“北风吹”,“窗花舞”,“反扫荡”,还喜欢朝鲜歌 “南江村的妇女”,“摘苹果的时候”和越南歌曲“红日快快照遍全越南”。有一首好像是南越解放阵线的歌,只记得开头是“打倒美帝,消灭反动派”,音韵铿 锵,特别适合和弦,顿弓和跳弓,感觉比西洋练习曲还爽。我拉这些曲子的时候,既没有对领袖慈父金日成的崇敬,也没有对美帝国主义的恨,完全是艺术享受和技 术训练。我的反战情绪甚至比不上珍芳达。我对越战和伊拉克战争的态度偏向共和党立场。但是我的一些自由民主党学生却告诉我说,911恐怖主义攻击不是本拉 登搞的,而是迪克切尼和拉姆斯菲尔德的阴谋,令我啼笑皆非。美国公民中,天天骂美国是帝国主义,美国在全球到处侵略,美国在发动对穆斯林的宗教战争的,大 有人在。这些人的反美卖国罪状,应该比我拉越南和朝鲜歌曲严重得多。美国就是这么一个国家,没有政治罪和思想罪,文艺和政治分家。在美国把政治斗争的弦绷 得紧紧的,搞延安文艺座谈会,美国人民会很不理解,很不得力;美国政府也会很不理解,很不得力。
三)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歌
海外华人聚会,往往喜欢唱卡拉OK。唱歌容易暴露你的年龄秘密,因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歌。我们的文化情趣和艺术取向大都是在学生时代养成的。从文化革命过 来的人最熟悉的歌就是革命歌曲。要让他们完全抛弃这些歌曲,不可能,也不应该。这些歌曲既蕴含着深厚的艺术营养,也编织着我们的童年记忆。一唱起福建的 “采茶舞曲”,我就想起启蒙老师何淑清带我们到牌楼里小学参观时他们的合唱;唱起“高高太子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我就想起高小的班主任熊有美 老师慈爱的笑脸;唱起“社会主义放光芒”,“毛主席来到咱农庄”,就想起初中时到桥东农场植树;唱起“黄河颂”,就想起高中时初次参加学校文工团,文艺部 长张金发教我拉二胡;听到“人民公社就是好”,“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就想起大学刚入学时与团支部书记辩论我们到底应不应该有自己的理想。听到样板 戏和语录歌,就想起当现行反革命被隔离审查的日子。这些记忆有酸有甜,有苦有辣,但都真实,都珍贵。朋友们聚会的时候,什么歌都唱。有人唱“山间铃响马帮 来”,“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也有人唱“毛主席语录板”“老两口学毛选”“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有人唱“何日君再来”,“橄榄树”“上海滩”, 也有人唱“无言的结局”“我是一只北方的狼”“要嫁就嫁大灰狼”。大家无拘无束,精神得到完全的解放。这里既有纵情欢乐和艺术享受,也有对劫后余生的庆 幸,对文化革命和大跃进的调侃,对美国言论自由的信念和信心,对祖国和美国的热爱。他们唱革命歌曲,决不至于锤炼对伟大领袖的无限忠心,在美国和西欧掀起 一场史有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颠覆民主制度。海外华人唱老歌,和文化革命前与改革开放后左派有组织地把唱红歌当作政治动员的手段有本质的区别。华侨 唱歌就是放松,就是消遣。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歌。想唱,就让他们尽情地唱吧。
在嘉年华会上表演,观众广泛,挑选节目最好还是照顾大家的情绪,尽量避免过激的台词。比如演“智斗”,字正腔圆地唱出“老蒋鬼子青红帮”“他们到底是姓蒋还是姓汪”,我听了都受不了,更不用说黄埔军人的后代了。
刊登在 2011 华夏快递 kd110215.
先生说的对。 过去我在香港看黄色杂志《龙虎豹》, 有一期在一裸体女郎故事的下面引用杜甫的诗说: “花径从缘为客扫, 蓬门今始为君开” , 说的是此女第一次 。 老杜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的诗是如此描写贴切这一事件。
有次看香港的报纸,说的是妓女如何如何, 有“对内搞活, 对外开放”的形容, 这是邓小平先生的改革名言, 不料描写此类活动, 令人喷饭。
大千世界, 无奇不有。
因为中国文字的固有特性,往往语义模糊双关,同一句话可以做不同解读,可以成为喜剧的源泉,也可以成为悲剧的祸因。一位韩国牧师给我传教,说圣经上的故事都是对的。比如诺亚方舟,就可以从中国字上找到根据。你看,中国的“船”字,左边是“舟”字,右边是“八口”,正合着诺亚方舟里坐着八个人。我于是跟他讲了一个文字狱的故事。清朝雍正时有一位主考查嗣庭,出的考题是“维民所止”,本是取自诗经“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被政敌解读为可以夷九族的谋反罪。理由是“维”字是“雍”字砍了头,“止”字是“正”字砍了头。“维民所止”就是要砍雍正的头。于是查嗣庭被砍了头,下旨夷九族。查家纷纷逃亡海外。金庸(查良镛)就是他的幸存的后代之一。现在海外有些姓“香”的后代,也是查家后裔。他们为了躲避灾难,又保存自己的本来根基,就把“查”字下面的一横放到头顶上,成了“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