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大统一理论的一篇通信

王令隽

            最近在整理过去文稿时，发现有一篇与朋友的通讯有些普遍意义，值得发表出来与网友分享。当时我和这位网友还从未谋面。她读了我的文章以后写了一篇对我的“现代宇宙学的基本问题及DET理论”的公开讨论意见，并给我来信，把她的理论寄给我，希望我对她的文章和理论发表意见。她希望把所有的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理论都统一到一个理论之中。我一直没有回答，冷处理。她几次三番追信询问，言词恳切，执理谦恭，由不得我继续沉默，于是就回了一封信，时间是2014年6月27日。以下是复信全文。

xx您好！

遵嘱认真地读了一下您对我的“现代宇宙学的基本问题及DET理论”的公开讨论意见，尤其是原理九。我之所以迟迟不愿意牟然发表意见，有多方面的苦衷。首先，宗教哲学不是我的领域。我不能仅凭自己的一点浅薄知识就咿哩哇啦乱叫一通。美国人常说，一个专家离开他的领域比谁都无知。对于您的领域，我基本上无知。如果议论错了，既误导读者，又伤及朋友，也会模糊自己的学术立场。我总觉得，君子立言应当谨慎，要有高度的责任感。我非常敬佩您的为人，您对中华民族和全人类的关爱，对祖国文化和世界文化的热爱和体认，以及对精神世界的深度探索。我衷心祝愿您在为谋求一个旨在包容各种文化，各种思想的统一理论的奋斗中不断建树，步步成功。决不愿意看到您的积极性因我的刍议受到影响。尤其是您如此在乎我的意见，更使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是我迟迟不愿发表意见的原因之一。

其次，您立志發掘祖國傳統文化並希望溝通中西方文化的精神令我十分欽佩。有些追求民主的仁人志士，因爲對封建專制深惡痛絕，所以將中國的傳統文化也一概抛棄。在中國近代發生了幾次大規模的摧毀中國傳統文化的運動。第一次是太平天國運動，企圖以天主教文化取代儒教文化。第二次是五四運動打倒孔家店。第三次是文化大革命。最近的是一些海内外知識分子以普世價值的名義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徹底否定。奇怪得很，一些無論在智商還是學識上都可以稱得上是華人精英的同胞在尊重世界上不同文化和生活方式的理念下，盡量注意理解和保護各種各樣的主流和非主流的文化宗教生活方式，包括政教合一的喇嘛制度，可是卻認爲時間上傳承了至少五千年，空間上影響到亞洲的大部分並通過絲綢之路傳到歐洲，與古埃及，巴比倫和印度並稱爲人類四大文明發源地的中國文化一無是處，这公平嗎？雄辯嗎？倒是一些政治上保守的文革左派願意維護中國的傳統文化，於是就造成一種錯覺，好像保護傳統文化就是保護專制，和國際接軌就必須完全抛棄中國傳統文化。在這種潮流中，您和其他一些支持您的學界同仁，能夠從世界文化的高度和全人類普世價值的深度來探索不同文化，不同學科的互補溝通，闡發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促進全人類的互愛，建設我們共同的美好家園，就越發彌足珍貴。這無疑是一個非常高尚的願望和雄心勃勃的計劃。我只望自己的一點微薄知識能對您的事業略有補益，提供一點技術方面的咨詢，而不願意一開始就指手畫腳，大放厥詞，冷了弟兄們的心。我體會，湯一介老先生可能也是這個意思。他是大力支持您的，也認爲您的理论還有值得完善的地方。我能體會他老人家對我們這些晚輩的殷殷期望和良苦用心。

我是学自然科学的，一个不可药救的无神论者。您从我的一些文章中大概可以了解到，我的哲学思想和思维方式和宗教哲学的思想和思维方式在許多地方大相径庭。科学是讲究实证的。凡是无法通过实验或实践证实的东西，科学都没有理由相信並奉為真理。比如说灵魂是否存在的问题，如果没有实验证实，就不属于科学讨论的范畴，只能属于信仰的范畴。对于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我的答案也很简单：从娘肚子里来，到骨灰盒中去，走時不遺留任何灵魂在世上害人，妨礙交通。新陳代謝一停止，精神和思想活動就立即停止。如果真的靈魂不滅，不斷轉世投胎，從古到今會聚集多少靈魂？而且這種無窮的積分過程會永遠繼續下去，不會魂滿爲患嗎？我的這些觀點，从信仰或玄学的角度看，可能太浅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牟然闯入你们的讨论，很可能会带来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影响你们的自由讨论。这是我尽量置身局外的又一个原因。

不过，既然您执意要听听我的意见，我也实在难以推托。其实，我在给您的第一封信里，已经粗略地说了一下。我还是那些意见：

1）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在研究内容，研究方法和研究目标上都有很大的差异，要想全部统一到一个理论中，难度相当大。即使在物理学的小范围，有人希望有一个统一的理论，也是不容易实现的。我正在写一篇关于物理学上的“最终的万能理论”的文章，里面会有一些比较详细的讨论。我可以举一个例子说明哲学和科学研究的相同的地方和不同的地方。比如老子说，道法自然，就是说科学理论和政治理论都应该遵守自然规律。这对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都是正确的指导原则。不能反过来，自然法道，要求大自然服从人类的思想或者方程式。所以哲学和科学有相通的地方。但是如果科学仅仅停留在“道法自然”的说教上是不够的，它还要研究自然界事物相互作用的具体规律，得出精确的定量的结果，并指导工程技术的设计和制造，促进人类物质文明的发展。哲学或神学则不需要作出任何精确的定量的预言。社会科学的是非很难说清楚，基督徒说耶稣在出生以前就一直和上帝同在，是同一个神，同一个体；犹太教徒说耶稣不是神而是普通的人，是玛丽娅与约瑟夫结婚以前就怀上的孩子。基督教徒和犹太教徒辩论了几千年，还是没有统一的结论。科学就不是这样，虽然各种理论可以并存，互相争论，但是它有一个客观的裁判：大自然的实践。只有真理才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正确的理论，谁都要服从。你违反了自然规律，就会出问题，你设计的飞机或导弹就会坠毁。美国，俄国，中国，伊朗，以及本拉登，索马里海盗，都必须遵守同样的牛顿定律和麦克斯韦波动方程，这种服从不分国度，文化，党派，种族和宗教信仰。可是社会科学就没有这种客观的裁判。 所以我建议您是否可以考虑先聚焦在社会科学的互补相通的探讨。

2）宗教的统一难度相当大。因为“上帝是吃醋的”。它不容许你同时相信或容忍其他的宗教。按理，基督教的一个重要精神是包容。这也是您的理论的中心思想之一。可是实际上，基督教的包容性极小，稍有变通，便是异端。就可能被開除教籍，被流放，甚至被燒死。天主教和基督教讀的是完全一样的两本圣经，崇拜的是同一个上帝和同一个基督，按照您的双原理，應該是最好溝通整合的吧？可他们却互相视为异端，血腥残杀。我的两篇关于基督教史的短文，就谈到了这种宗教斗争的残酷性。我的文章還只是談到神學理論的鬥爭。更殘酷的是幾次十字軍東征，不知造成多少人的死亡。 巴托洛繆廣場上，天主教庭勾結法國皇后麥迪茜一次就謀殺七千新教徒，連婦女和孩子也不能幸免。爲了鎮壓新教徒，西班牙派出王牌艦隊出征英國，結果在英吉利海峽被伊麗莎白的海軍消滅，西班牙從此失去霸權，一蹶不振。如果這些是遠去的歷史，不妨看看中東的現狀。宗教是不可能通過講道理來消除意識形態的壁壘的。因爲宗教講究的不是道理，不是邏輯，而是信仰。奧古斯丁有一句名言：“我們之所以必須相信神，正是因爲它不可置信。” 他们能接受您的双原理吗？会同意你对他们的上帝和基督的定位和诠释吗？你把“上帝”，“真主阿拉”，“佛”，“基督〔为代表（基督亦为悟性觉悟掌握正确信仰之人）〕” 和密宗“男女合欢象征佛” 相提並論，基督徒和穆斯林會同意嗎？宗教戰爭進行了幾千年，現在還在繼續。光靠我們的三寸不爛之舌和半寸不爛之筆，能解決中東和全世界的宗教糾紛嗎？所以我认为您对整合宗教的难度要有思想准备。您的文化包容的愿望是好的，高尚的。但是宗教斗争是不可能通过一些人文学者的呼吁提倡就能解决的。

放下宗教不谈，其他方面的理论是不是就都可以互相整合，互补相生呢？也不见得。希特勒的种族灭绝理论和平等自由博爱理论能够互补相生吗？真理和谬误虽然有些时候说不清楚，甚至黑白颠倒，但也并不是任何时候都没有对错，不能完全抹杀是非。真理和谬误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调和的。在自然科学上尤其如此。比如说，您谈到了我的DET理论和大爆炸理论。您以为这两个理论可以互补相生，都是对的。这绝对不可能。这两个理论是互斥的，不可能同时都对。我在美国物理学会上报告DET理论的时候，一位和您一样好心的长者问我“您的DET理论和大爆炸理论能不能达成某种折衷，互补成一个理论？”我说不可能。因为大爆炸理论认为红移发生在光源。而DET认为红移发生在傳播過程中。打个比方，您的钱包丢了。一种理论认为是在海滩上丢的，另一种理论认为是从海滩回来以後在路上丢的。这两种理论可能同时都对吗？不但DET 宇宙學和大爆炸宇宙學不可能同時都對，就是不同版本的大爆炸理論，也是互斥的。封閉模型和開放模型不可能同時成立。愛因斯坦和德斯特的宇宙模型已經被公認是不對的。科学有时就是这么残酷。不对就是不对。这不像开代表大会，方方面面都给几个代表名额，大家的面子都照顾到了，分享光荣，皆大欢喜。科学不是这样。真理是唯一的。所以并不是什么理论都可以互补相生，互相整合的。我的DET理论和大爆炸宇宙学绝对不可能互相整合，绝对不可能互补相生。这不是因为我性格倔强，没有合作和包容精神，而是因为我的宇宙学和大爆炸宇宙学从哲学思想，思维逻辑，物理理论和对宇宙红移的解释上都是彻头彻尾地对立的宇宙学和世界观。

您要我看的第九部分谈到了许多物理概念和理论。看过以后，更觉得我在第一封信里的直觉是对的。您對一些物理概念的理解不太準確，也確實難為您了。比如説，色散的對立概念不是色聚，而是“無色散”。其他诸如反銀河系，黑洞，蟲洞等等概念，許多学物理的人都不知道他們的真正含義。您把所有这些时尚的概念都面面俱到地概括在您的原理之下，普遍肯定。您的本意可能是尽量包容不同的理论，不偏激，不歧视，兼收并蓄，学术自由。可是您在肯定每一个理论，每一个概念的时候，同时也就承担了维护这些概念和理论的学术责任，您因此就把自己的理论和这些理论的成败捆绑在一起。这样会很被动。经不起时间的考验。所以，在臧否一个理论或概念之前，一定要对它有彻底的了解和信心。不要随便把任何概念根据其中文词义往您的展开式上套。所以我建議您对這些具爭議的概念的評論不要做得太實，等待時間對這些概念和理論的宣判。要尽量扬长避短。对科学理论和概念，如果不是很有把握，暂时又没有必要急着讨论，可以先放一放。或泛泛而談。主流看法不一定都对。有些拿了诺贝尔奖的工作，也不一定都经得起时间考验。这是我的一点忠告。您可能有一些从事自然科学的朋友，他们的支持可能给您壮了胆。但是这只是一个小圈子。您的理论要走出这个圈子，就一定要拿到科学界去见世面（除非您决定将自然科学暂时放一放）。如果您在诸多科学概念或理论上的议论太过实在。容易被动，甚至会给您带来很多烦恼，消耗很多时间和精力在争论上，而且很可能越辩越被动。

所以，我建议您是否可以聚焦在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方面的探索和理论综合，尤其是中国传统思想的划分整合。可以考虑从现代的人文角度重新审视诸子百家，尤其是儒家，道家，法家，兵家。比如说，老子的无为而治，不能仅仅理解为中庸无为，因循守旧，而應該理解为遵循自然规律，不要违背科学和社会发展规律搞运动。道法自然，其实就是说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理论都要服从大自然的客观规律。不能自然道法，讓大自然來服從你閉門造車造出來的方程式。孔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就是博爱精神。“有教无类”，就是教育不能有歧视。民主一詞，其實是孟子發明的。他說“民爲主，社稷次之，君為輕。” 等等等等。管子和郑子产的治国理念也非常值得现代学者研讨。中国古代的许多思想和现代的普世价值是相通的。这里面有许多学术处女地。愚以为，您或许可以考虑在这方面做些研究，写些文章，以您的文學功底，一定能夠寫出光彩奪目的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