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地批判地继承中国古代文化

王令隽

（根据2014年8月4日在北相高端论坛上的演讲整理充实）

中华文明是世界四大文明发源地之一。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值得每一个学者研究一辈子，受用一辈子。每读儒道经典古籍和孙子韩非子管子商君书，往往为我们先辈的睿智感到自豪。我深深地热爱我们民族的古典文化。继承弘扬中国古代文化，不但对于树立中国的民族自信非常重要，而且对于世界的文明进步，也是不可替代的贡献。对此，绝大多数人都有共识。这也是许多朋友对于研究古代经典产生了持续的热情的原因。但是，对于如何继承中华文明，却是见仁见智，大相径庭。在目前科学复兴科学强国的热烈讨论中，经常可以听到一些非常极端的议论。所以我想特别谈谈继承古典文化中的某些原则性问题。

1）不能有狭隘民族主义和狭隘道教主义

中华文明是世界文明四大发源地之一。我们说“发源地”，是因为从考古学的意义上看这些地方是世界上最早的几个非常明显的文化聚集点和氏族社会。此时的标志是文字的出现，尚未形成哲学思想的完整体系和高级形态。这种完整的文化体系的形成要晚得多，大致形成于中国的春秋时期。我们平常说继承中华古典文明，其实多指春秋时期的诸子百家思想（当然也有其后的重要思想如宋明理学）。春秋时期相当于古希腊雅典时期。此时埃及和巴比伦已经衰落，而希腊罗马的崛起成了一个世界公认的文化中心。如果我们比较一下从古巴比伦时期到春秋时期的世界文化。我们就会发现，所有这些文明都有他辉煌璀璨的贡献。汉谟拉比法典，欧几里德几何，黄帝内经，婆罗门教和吠陀文化，索洛亚斯特教，以及春秋时期的诸子百家，以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为代表的希腊古典哲学和罗马帝国时期的建筑绘画文化艺术，都是令现代人不得不惊叹的奇迹。在这种比较中，很难令人信服地说哪一个文化特别优越，也没有必要在这里设锦标，分高下。正确的态度是把我们自己认同为世界文明的一分子，或者说一个重要的部分，继承全人类的所有优秀文化遗产。既不妄自菲薄，也不妄自尊大。任何狭隘的民族主义或者民族优越主义都是没有道理的。

中国古典文化博大精深，涵盖面非常之广。诗书易礼乐春秋六经，和礼乐射御书数，诸子百家，以及黄帝内经等等，大致说明了这种广博性。它涵盖了哲学，文学，医学，音乐，数学，历史，军事，政治等政治经济的一切方面。在这广博的文化体系之中，道家只是中华古典文化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把道德经或者易经阴阳五行等同于中华古典文化，把它当成中华文明的核心和顶尖的象牙宝塔，是一种狭隘的道教至上或者道教优越主义。这种狭隘道教主义往往会有偏颇之论，误导对老子思想的研究。事实上，几千年来中华文明的主线是儒家文化。自汉代董仲舒倡导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以孔孟之道和宋明理学为代表的儒家文化就逐渐形成了中国文化的脊梁，渗入中国社会的每一个细胞和血管，成了从士大夫到平民的道德规范和处事原则。孔子被尊为万世师表，历几千年不变，历朝历代不变。孔孟儒教不但成了中国文化的灵魂，而且深深地影响了朝鲜，日本，越南和其他东南亚国家。相比之下，道教文化的影响远远不如儒教文化影响之大之深。

由于各朝代统治者宗教倾向的不同，道教和佛教对中国社会的影响力互为消长。南北朝时期是佛教的第一次兴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但是道教也因为葛洪的大力推动得到了大发展。葛洪的著作《抱朴子》是道教文献中的一部经典。唐朝统治者因为姓李，所以道教得以兴旺，但并没有完全取代佛教。李世民派玄奘去天竺取经，回国以后又举行大规模的佛经翻译工作。这是佛教得以在中国广泛传播的非常重要的理论准备。同时，在经济制度上，使佛教得以传承的极为关键的丛林制度也是由唐代高僧马祖道一和百丈怀海创建的。相比之下，唐代道教的建树相形见拙。宋朝是道教大发展的时期，这既是因为吕洞宾的传说和声势，更是由于宋徽宗赵佶和宋真宗赵恒是虔诚的道教徒。宋徽宗被尊为道教最高尊神“长生大帝君”，自封为“教主道君皇帝”，使自己成了道教领袖与世俗领袖的统一。可以说，有宋一朝道教占有了宗教统治地位，而佛教的地位大大逊色了。元朝和清朝统治者因为尊藏传喇嘛教为国教，所以佛教占了绝对的统治地位。

但是，无论佛教和道教历朝历代如何互为消长，任何一朝对儒教都是尊重的。即使在元代，儒教的传承也没有中断。宰相耶律楚材就是一个大儒。所谓“三教儒道释”，儒家思想是三教之首，是贯穿三千年中国历史的文化主线。将道教文化看成是中国文化的代表甚至全部，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

所以，在继承中国古典文化时，一定要注意避免狭隘民族主义和狭隘道教主义。不要以为物理学的复兴就意味着完全抛弃西方文化从中国文化从头做起，也不要以为物理学的复兴就意味着从道教的太极阴阳八卦论开始，完全抛弃现有的一切科学理论。以狭隘民族主义和狭隘道教主义推翻现有的物理理论，必然会走入误区。

2）去粗取精，去伪存真。

对于中国古代文化，必须批判地继承，而不能盲目地继承。也就是说，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去粗取精，去伪存真。任何古代文化，都有其光辉灿烂的一面，也有不太正确不太健康的一面。因为许多朋友对道家思想有兴趣，我们就特别谈谈道家文化的继承问题。

道家思想的两部经典是道德经和易经。道德经基本上是一部哲学著作。易经虽然在系词中有些哲学议论，但基本上是玄学著作。易经也是尔后中国星象学家和命相学家的经典。老子虽然被道家奉为祖师，但是他的道德经却并没有被道士们得心应手地运用，因为道德经基本上是一部哲学著作而不是玄学著作，而老子的许多思想是伟大而深邃的。许多道士的文化修养不高，根本就读不懂道德经。道德经和阴阳五行八卦理论了无关系。

道德经开宗明义，说“道可道”，就是说大自然的道理是可以说得清楚的，不应该是什么除了一两个天才以外别人都学不懂的东西，也不是什么连理论的提出者本人都说不出物理意义的所谓“内部维度”。老子又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此两者同实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里的“有”指的是物质，“无”指的是物质运动的规律和时间空间。因为这些规律或者“大自然的意识”没有质量和体积，所以称为“无”。“有名万物之母”的意思是世界上的一切物体都是由物质组成的，都必须是确确实实的存在。“无名天地之始”的意思是说物体的运动规律是一直存在的，而不是造物主创造了宇宙以后，再给它一个推动力。用哲学的语言说，就是物质和运动同时存在。没有不运动的物质，也不存在没有物质的运动。老子说的“无生于有，有生于无”，说的就是物质与运动的同时性和相互依赖性。大爆炸宇宙学认为在“宇宙大爆炸”以前，没有物质，没有空间，却存在无穷无尽的能量的概念，完全是反科学，反哲学，反逻辑的概念。当然也违背老子的思想。

老子的“道法自然”，和儒家的“格物致知”的思想异曲同工，是百分之百的科学实证主义。大自然的规律“道”只能从大自然中去寻找，而不能从理论家们的奇想中或者高维空间中去寻找。大自然的空间只有三维。“天长地久”就是宇宙无穷的古代说法。“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意思是说，科学知识（众妙之门）会越来越深奥。如此而已。有人将这个科学永无止境的思想曲解为“越是玄乎的理论就越是奥妙”，这完全是对道德经的误读误解。

老子的“无为”思想，就是说我们治理国家的时候要遵照社会经济的自然发展规律，尽量减少政治对民生社会的不必要的干扰。不要瞎折腾。但是“无为”不是说无所作为。 “无为”思想应用在科学上，就是不要在科学水平不允许的条件下瞎折腾，不要以为仅凭理论家的数学空想，或者成千万亿地投入资金，硬做死做，就能折腾出万能的最终理论。这些人应该读读道德经，学学“无为”的思想。

又比如老子的“大道至简”的思想，和现代科学思想也是一致的。从牛顿到卢瑟福，都认为理论只要能够充分表述物理现象，越简单越好。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高中学生都能学懂。卢瑟福认为一个好的理论连酒吧女郎都能懂。可是20世纪的理论物理复杂到爱因斯坦自己都找不到自己的引力方程的解；超弦理论复杂到200年都算不出理论到底是不是收敛；M-理论繁复到理论家们至今不知道能不能将五种不同版本的超弦理论统一起来；四维时空复杂化到11维；时间复杂到二维的复时间。基本粒子本来只有两三个（质子，电子，中子），20世纪的理论家们将共振态认定为基本粒子以后，把理论大大地复杂化，将基本粒子动物园里的成员增加到几百个，超对称理论又给每一个粒子派上一个伴子，一下子将基本粒子产量翻一番。本来所有的物质都必须带有质量，这非常简单的铁的事实。可是规范场理论禁止任何粒子带有质量，而必须通过上帝粒子来获得质量。20世纪理论物理的整个发展过程就是将本来十分简单的物理现象复杂化，根据理论家们的奇想，罔顾物理事实的毫无道理的复杂化。这和“大道至简”的思想背道而驰。

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老子《道德经》里的许多思想是非常睿智的伟大思想，和现代科学道理是相通的。我们虽然不能从道德经开始构造一个全新的物理理论，但是却可以根据道德经中的一些思想来识别20世纪理论物理中哲学的荒谬。

不过，由于古典文献里面有许多意思朦胧的地方，可以作多种解读。有的甚至文意都不清楚。有些经过历史的演变，意思已经变了。比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本来是“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因为汉文帝名刘恒，为了避讳，将“恒”字改为“常”。可是这两个字的意思是不一样的。“非恒道”的意思是，我们的知识是不断进步的而不是恒定不变的。“非常道”可以解释为不断变化，也可以解释为“非同寻常”，“不一般”，“不是寻常人可以理解”的意思，做出玄学的解读。“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被曲解为玄学理论，好像真理是玄而又玄的天机，只有得道神仙才知道众妙之门，芸芸众生只能迷信他们的意旨。这完全是对道德经的曲解。又比如，道德经中说过“无名天地之始”，有人就认为老子相信宇宙是从某一时间开始的，是印证了宇宙大爆炸学说。道德经说“天 下 万 物 生 于 有 ， 有 生 于 无 。”这不是和大爆炸理论无中生有的理论一样嘛？老子如果能够复活，也许可以亲自作证，他到底是同意大爆炸理论还是同意王令隽的理论。如果他自己说他的道德经支持大爆炸理论，那我就不认为他的书是伟大的哲学著作。

正是因为同一部道德经可以有许多的歧义解读，以科学的观点来理解分析这部重要的古代哲学典籍就至关重要。如果离开科学的立场和观点，不分清精华和糟粕，一股脑儿机械地接受，甚至将道德经和风水命相等毫不相干的东西扯到一起，以道德经为封建迷信提供保护伞，就违背了我们继承古代中华文化本意，也达不到在国际上弘扬中华文明的目的。如果现代玛雅人一天到晚宣扬古代玛雅星象学，能够赢得世界各国人民对玛雅人的尊敬吗？同样，如果我们拼命把阴阳五行风水命相当作中国文化的代表来宣传，把一些偏远农村的落后民俗当作中国文化来炫耀，使外国人以为中国文化就是辫子马蹄袖，就是女人裹脚太监阉割，就是过年不洗澡不清扫垃圾，就是风水命相，能够赢得世界各国人民对中国人的尊敬吗？能够弘扬中华文明吗？

我们应该从科学的角度来读懂道德经，正确地继承这部经典中的科学成分。要有分析，看看哪些是光辉的睿智，哪些是限于当时的知识局限而得出的不太正确的论断，而不应该反过来，对古典哲学文献作机械的过度的解读，把他作为不可质疑的宗教教条，并要求现代科学去绝对服从这些教条。要求古代哲人在几千年以前就发现终极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放之万年而皆准，这是苛求古人。老子也是人，他可以骑青牛过函谷关，但是他不可能一气化三清。

总而言之，我们应该科学地分析继承古代的文化，但是不能要求科学服从古典文献。特别地，不能抛弃现代科学，从易经八卦开始建立一个“中国的物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