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业,又称小手工业。在50年代初,曾如烂漫的山花,遍野绽放。可惜好景不长。到56年,政府把山花们捆绑到一起。变成集体所有,继而不声不响地过度为国有。
从大处讲,手工业弥补了建国初期经济的疲软,活跃了市场,满足了百姓的日常需求;从小处说,手工业是个体经济的单元,成为家庭的生活来源。一家人靠自己的双手,生产力所能及的物品,成为养家糊口的手段。手工业对那些教育水平低下,没有专门技能勤劳又不甘贫困的百姓来说,无疑提供了一条广阔的生路。
我家在北京南城的药王庙前街二巷。胡同里有四个小院。一号住两户人家,郭二姐和张叔。他们都是家庭手工业者。制作帽子或衬衫。靠儿子、儿媳或闺女参与。
我家在二号,有七户人家。刘大哥在袜厂工作,应当是工人。曹叔在铁路工作,扳道岔,他是胡同唯一的产业工人。刘大爷给贵寿棺材铺拉大锯,干一天,吃一天,应该算作苦力。49年前当过巡官的孙叔是无业贫民,成天为一家六口的窝窝头犯愁,穷到把孩子送人的地步。其他三户都是手工业者。赵大爷和我家做帽子,另一家孙叔做梳妆盒。赵大爷有两个固定的劳力,大儿子赵祥和来自永乐店的徒弟福珍。孙叔开始是一个人干,五年后找了个徒弟马春辉。我家的主要劳力是我姐姐,两年后,老家的三哥过来帮忙。
三号院主要有三家,刘叔做镜子。他有两个帮手,一个是他的内弟,四哥;另一个是徒弟德深。南屋的张桂元原来是我大爷的徒弟,以为别人绱鞋来谋生。比较富有北屋的王叔在东晓市路北有个两层楼的门脸儿,经营针头线脑。应该算作资本家了。
四号院有四户。杨叔和苏叔在袜厂打工。西屋的李进义制作鞋垫。北屋的王振斋制作工业肥皂。他雇了几个工人,把一套东房当作车间。由于联系业务的需要,他是这一片土地家里唯一有电话的人。
整个胡同有16户人家,手工业者有8户。工人4户,资本家2户,苦力一户,城市贫民一户。手工业者占50%。由此可见家庭手工业在50年代初相当普遍。当然这些手工业者不是49年后才开始形成的,应该说是民国时期的继续。
那么什么叫手工业者呢?
顾名思义,他们没有大型的机器设备,其生产过程以手工为主。
他们的劳力大多以家庭成员为主,或有一两个徒弟。户主参加生产过程。
自产自销,自负盈亏。
划分成分以后,这些手工业者被定为小业主。小业主是个难堪的成分,介乎剥削阶级与劳动者之间。显然,小业主出身的被排斥在红五类之外。其原因大概因为他们单干,不具产业工人的纪律与胸怀。这种排斥染黑了一大片个体劳动者。难怪后来他们被公私合营。上边压根儿就看不惯这些私营的业主。
手工业者的产品销路有三种。一种是有专门的客户,把批量的货物卖到他们的店里去零售。一种是自己有门脸,把货物送到自家的店里销售。这叫座商。另一种则是个体户自己把产品放到如同集市的地方去销售。这叫摊商。50年代的个体户以摊商为多。
49年前,手工业者每天早上到东晓市的路旁摆摊。49年后,政府在穿行店北口的一块空地建成大市。个体户集中到那里摆摊。两年后,大市被第11中学占有,又迁移到西晓市与半壁街之间的一块空地。直到56年公私合营。
手工业者是如何起步和运作的呢?我想该从我家说起。
在北京风云变幻的时刻,父亲误信朋友蛊惑,变卖家资,回京东三河县务农。务农失败,50年初,他又带着骨瘦如柴眼大无神的家人回到北京。在没有着落的情况下,朋友借给他一台一五型的缝纫机和几十块钱。于是他搭了摊子,开始加入家庭手工业的行列。以帽子作为产品。
父亲的任务是下午裁剪,上午上市。每天下午,他站在一个大木案的旁边。把几层布摞在一起,然后用硬纸片做成的模子放在布上。用粉饼沿模子边缘画成圆形或长方形。再用大剪刀咔嚓咔嚓剪出制作帽子的部件,比如帽顶、帽口和帽檐。然后还得用鲜灰色的平布剪出帽里。
裁剪完成后,进入缝纫的工序。我母亲缠足,蹬缝纫机不那么方便。所以缝纫的主要劳力是我姐姐。她当时只有十二三岁,还是个孩子。有时为了赶活儿,她不得不干到深夜。我时常被姐姐的哭声惊醒。在困倦中,缝纫机的针头,穿透姐姐的手指。母亲给她的伤口敷上点牙粉,稍作包扎。说几句好话,缝纫机又哒哒地响了起来。从今天的标准来看,姐姐就是被剥削的童工。可是被生活所迫时,父母再疼爱孩子,又有什么办法。受点苦,总比一家人挨饿强。
那时候我是家里唯一的闲人,白天玩,晚上睡,一点也不知道为父母分忧解愁。晚上我最喜欢的就是拿一个玻璃球对着灯泡,观察绚丽杂散的可见光波。
早上起来,父亲用扁担挑着两个竹筐,到大市去销售。他的客户有京郊的,也有外省的。比如魏善庄的老抗,山西的小李子。
经过一家人的艰辛劳动,很快,父亲新置了一台胜家牌二四型缝纫机。功能好于一五。把那台一五机还给朋友。
我家开始时做的是八角帽,就像小小竹排上的潘东子戴的那种。很快又改作圆顶帽。圆顶帽在中国普及了很长的时间,文革中的军帽也是军绿色圆顶帽,前边别个红五星作为帽徽。
圆顶帽分为四个部分:圆形的帽顶,围成一圈的帽腰,帽口和月牙形 的帽檐。帽顶、帽腰和帽口都有里有面。面是蓝色的平布或斜纹。帽里用的是平布。帽口和帽檐要保持一定的形状,为此,在两层布间要加进一层袼褙。为了防汗和保持干净,帽口的里边还要衬上一层漆布。漆布由布底和一层漆皮组成,颇像现在的人造革,但不那么厚实。有时还在帽里的顶部加上一个纸片,作为商标。为了固定商标,下边罩上一层玻璃纸,缝到帽里上。玻璃纸比今天的透明塑料薄膜的强度要好一点。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技术的进步,布料也在不断更新。从斜纹、咔叽、到双面咔。
小业主的的产品依照季节经常更换。到了冬季,开始制作棉帽子。棉帽子的形状与圆顶帽相似。只是尺寸大些,帽腰要高些。此外,帽子下边再缀上一个倒“凹”形的帽耳朵。直平的部分用来遮住后脑。两个对称的突起遮住耳朵。制作时把两个直角裁成半圆形。耳朵下部有两根布绳,天太冷时可以往下系在一起。天不太冷时把帽耳朵和后腰翻到上边,用两根布绳系在头顶上。
棉帽的面和里之间要絮上棉花,因此,加工起来比圆顶帽要困难。做棉帽子时,最繁琐的工作是扫帽子。当一个帽子做好后,要用笤帚扫干净帽子上残留的棉絮和棉丝。不能把赃兮兮的产品放到市场。每天晚上,全家的人还有邻居都参与扫帽子的工作。因为是冬天,只能在屋里工作。使本来不大的小屋充斥着棉尘。那时候也顾不上棉尘对健康的危害。回想起来,棉尘的危害还不只于呼吸。冬天的北京,家家户户屋里都的有个火炉子,用来取暖做饭。这些棉尘一遇到火星,会有爆炸的危险。谢谢上帝,这样的事情从来没发生过。扫完帽子,母亲会送给帮忙的孩子一个帽子,或买件上衣。
为了使做好的棉帽子成型。父亲请五金作坊用大约一毫米厚的铜板打成半椭圆形器具,类似罗马军团的头盔。帽子做好后,放到头盔上,把帽子撑得匀称。
到了1952年,家里已经有了两台二四型缝纫机,我的堂兄三哥从农村赶到城里,协助父亲,参与缝纫。这样姐姐的工作可以减轻一些。除了三哥,老家还经常有人来。有的打短工,临时帮忙。有的或者太老,或者带着孩子,连吃带住十天半月后走人。来人了,屋里住不开,只好到邻居家里寻休(借宿)。那时的人好说话,住几天都不收费。56年,隔壁刘大爷带儿子移民宁夏,他那间屋子也自然而然成了客房。
到了1954年,父亲让姐姐解脱出来,去读小学,直接上4年级。我那时开始读三年级。
夏天,天热了,父亲还做过背心。把纱布买来,制作成一个T 形衫或掏窟窿的背心。但比美国的T-shirt 略显单薄。为了好看,常常在背心上染上一朵花或花样。做法是买来一张张带漆画的纸。把漆画对着背心铺好,然后用烙铁在纸上烫压,于是油漆融化,并染在背心上。做背心的麻烦之处在于对产品的接口处还要包缝。胡同里的几户同行都没有包缝机。我们还得把成品送到天坛北路的刘玉淼家加工。当然要付费给人家。
除了帽子、背心,我家还做过手绢和口罩的生意。在产品转型的时候,个体户可以向政府申请贷款。
小业主不光决定产品,参加生产工序,还要亲自进货,拉关系,讨账和交税。我跟父亲去过磁器口北边巾帽胡同的一家漆布零售商去买过漆布。那时候没有网络和广告,供货商全凭同业间的相互信息打通渠道。
做买卖的允许赊账,即到他们的货物卖出后再还钱。但有的到时候还不能还钱,卖方还得前去讨要。我跟父亲去过鼓楼的商店要钱。回来的路上, 我要求父亲带我去北海划船,品尝一回“小船儿轻轻”的惬意。这项要求被父亲回绝。是啊,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的小业主哪有心思带孩子去“荡起双桨”。我不怪他。要账回来,父亲带我到东四一家小馆去吃爆肚。倒也没白来一趟。
我陪着母亲到珠市口南路西的一家百货公司要账。我看上一个新式的手电,叫原子电棒。母亲比父亲好说话,给我拿了一个,当然要用来销账。
除了裁剪、销售,父亲还经常请客户到家吃饭。几乎成了朋友。比如魏善庄的老抗,山西的小李叔。他有时还带来两瓶汾酒。后来,他专门把女儿素珍放到我家,一来帮忙,二来学手艺。
每年新年过后,手工业者都要报税。父亲只读过私塾,对微积分不大精通。这个时候,他都要请同业的白灿章叔叔过来帮忙。只见他俩拨动算盘珠,劈哩啪拉地算账。母亲在屋里备酒炒菜,招待白叔叔。算完了后,买印花交到税务局。据我观察,他们大多没有偷税漏税的嫌疑。税务部门也没找过他们的麻烦。
不管怎么说,从50年创业到56年合营,那是我家生活最好的时期。虽然没有冰箱、彩电,但生活水平不低。每天早晨,我们到东晓市的避难馆去打豆浆,卖油饼。春节前起码会预备十几斤肉。我可以无忧无虑地上学,还可以跟父亲要钱去买许多小人书。父亲还时不时地带我出去吃饭,去的最多的是大礼纱帽胡同的同福居,那里的锅贴和炒菜都很好。一家人辛辛苦苦,付出了劳动,也享受到劳动的果实,暂时安居乐业。
1956年,北京吹起了公私合营的号角,各自为政的手工业者要被组织起来,成立合作社。父亲和赵大爷等掌柜的也积极参与了这场运动。为此父亲还买过杂志《工商界》,学习并跟上政策的变化。
大势所趋,胡同里做帽子的个体户都加入了第六制帽合作社。社里有主任、组教和技师。组教是上边派来的党务工作者。父亲把两台缝纫机,裁剪用的木案,以及大剪刀等上交给合作社。我不记得是否收到合作社的折价补偿。入社后,社里的技师马叙阁享受最高工资130元。父亲的工资定在每月60元,母亲每月30元。四口之家有90元的收入,也算过得去了。但多劳多得的机会没了。58年,第六制帽社合并为跃进帽厂。不久又易名为北京帽厂。
实际上, 公司合营是我家生活水平退步的开始。1959年末,母亲被分到崇内大街的一中服装店不久,就被退职。父亲被分到永定门外的玻璃厂,又在1962年强制退休,每月退休金30元。1960姐姐初中毕业后当了老师,收入32元。四口人只有60元的收入。我家开始进入冰河期。父亲和姐姐又执意要我读书,考高中,上大学。于是冰河期一直延续到1970年我从清华毕业。家里又陡然增加了46元的收入。可是这时候家里积存的一些老底儿都已在三年饥饿时期消耗殆尽。
回头去看,公私合营并没有帮助劳动者提高收入,改善生活。却剥夺了他们业务的灵活机动性和个体发展的机会。如果继续单干,父亲也不会在60岁被强行退休。因此,公私合营从总体来说对经济并未起到积极推进作用。对多数家庭来说,还不如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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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文摘第一四八三期(cm0919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