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未晚(九)失败再来
1985年4月末,斯坦福中国学生会组织去优塞弥提旅游,租了六辆汽车。我开的是一辆雪佛莱中型轿车, Celebrity,同车的有韩德华一家和年轻的研究生单宏青。
当天下午,观赏了镜湖,照了几张相。晚上在度假村过夜。第二天早晨,又观看了瀑布,由于雪未全融,水流纤细,不够壮观。
我在优塞弥提瀑布前。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行驰在高速公路左边的快行道上,大家边走边聊。有人说:“这次出游,6辆车中,5辆都出了事。刚上路,就有两辆车因追尾撞到一起。另一辆车在路上,开到每小时85英里,得了罚单。一辆车把钥匙锁在了车里。一辆车里有人呕吐。就是我们这辆,什么事都没有。”我说:“先别幸灾乐祸高兴太早。”
话音未落,只见后边一辆警车啪啪地闪起蓝灯,要我停车。我对车上的人说:“我说什么来着?”警察记下我的驾驶证,问我车速。我说60, 他说是65。而车速限制是55英里每小时。他知道我们是斯坦福大学的学生出去旅游,谅解了我。我得到了开车后的第三个幸运警告。
那年夏天,老板派我到乔治城华盛顿大学去参加暑期学校(Summer School ),主办人是春尼教授,一位研究电子散射的专家。训练班为期两周。讲课的有印第安纳大学的斯蒂夫—维克多,他介绍电荷对称性试验;加州理工学院的斯蒂夫 —昆宁讲DWBA折叠(Folding)模型;基斯令格和麻州州立大学的白瑞 —豪恩斯坦教授讲弱作用;纽约石溪分校的安德森—杰克森讲刺猬(hedgehog)模型;马里兰大学的基姆—凯雷讲DWBA(畸变波波恩近似)。凯雷是做实验的,但理论方面也颇有建就。不幸在50岁时, 因哈奇森症英年早逝。豪恩斯坦在90年代初因为支架手术失败,改做搭桥,成功地医治了冠状动脉堵塞。
这两周,天天吃美国饭,有点腻味。只好在周末到附近的台湾餐馆改善生活。
参加选练班的主要成员来自麻省理工学院、以杜克为中心的北卡三角大学、马里兰大学,和印第安纳大学等。陈泉告诉我说,印第安纳大学有人会开飞机。他们租了架飞机飞了过来,他心里还有点后怕。
学了几天后,我发现晚上有时犯晕,估摸着是因为天天喝咖啡造成的。停了咖啡,头晕随即消失。于是我知道我有咖啡过敏的毛病。总之两周学习,认识了一些人,学到了一些知识,没有白来。在休息期间还看了场电影,斯泰隆的《第一滴血》。
1985年9月,为了准备我大儿子的到来,从高夫先生家的小白房搬到了斯坦福大学的学生家庭公寓,埃斯康蒂多村。一厅两室的二层小楼,楼下是客厅与厨房,楼上有两个卧室。月租400多元。为了节约开支,我请物理系的年轻学生肖国庆同住,分担房租。大儿子该上小学六年级了,我把他按排到附近的埃斯康蒂多小学。由于我月入只有800多元,孩子在学校可以享受免费午餐,也不需付学费和书钱,尝到了美国式共产主义的甜头。
国庆是北京大学1984年毕业生,通过中美物理考试来到斯坦福读研。他来自安徽芜湖的一个劳动人民家庭,小时候除了上学,还得帮助家里织渔网。高二时,他参加高考,被安徽师范学院录取。父母十分高兴,出了个上大学的儿子。国庆却拒绝录取,于次年考进了北大。国庆聪颖勤奋,学有所成。在作研究生的时候,就发明了一项颇有价值的光学专利。他为人随和,我们之间相处得十分友善。我出差的时候,请他照顾孩子。
那时,有不少同学买车时都要我帮助挑车,检查可靠性,大部分情况没看走眼。国庆的丰田特塞尔小车也是我帮忙从三侯赛买来的,开始时运转不错。有一次,我们和韩德华一家去旧金山钓螃蟹。我和孩子坐在国庆的车里,沿280公路向北走了10 几英里后,车子出了毛病,传动器(clutch)坏了。只好借助汽车俱乐部AAA把车子拖了回来。螃蟹没捉成,扫兴而归。
我帮助过不少人买过旧车,就这一辆没看准,心里觉着怪对不住他的。国庆是新司机,单独上保险要贵一些。为了帮他,我把我的名字加到了他的车证上。这样,他可以和我一起买保险,便宜许多。有一次,国庆开车远游,出了事故。交警动用了直升飞机,特塞尔也被撞坏。为此,保险公司提高了我的保险费。我去找公司理论。一个姓王的经理对我说,我不应当为朋友的汽车作联合保险,因为风险很大。如果事故超过了保险公司投保金额,我必须要承担经济和法律责任。于是我只好建议国庆单独投保,我的保险帐单又恢复到原来的价钱。
这次抓螃蟹的计划流产后,我们没有就此放弃。数日后,应用物理系的杨卫宏开着他的达桑210 车带着国庆、我和孩子,以及清华的一位同学再次出游。跨过金门桥后向右到了海边,卫宏张开了他的两面合叶式的铁丝网,放进事先买好的臭鱼烂虾、墨斗鱼等钓饵,置入水中。隔一会就拉上来察看一下,有了螃蟹就放到身旁的塑料桶中。一个多小时, 还真抓了七八只。
没想到一个类似中国城管的警察走了过来,翻开桶盖,说这几个不能钓,一个个都被他扔回大海,而且都是大个儿的。我们发现另外几个抓螃蟹的都把水桶放到一个较远的地方,警察不会过去检查。显然他们是老手。天色将晚,带着几个小蟹作为战利品回家去了。我把几个螃蟹放到一个蓄了清水的盆里,没想到第二天,它们全部死掉了。我没敢吃,当垃圾扔了。大概海蟹不适合在淡水中生活。
物理系的李强同学,武汉大学毕业生,开车带我和儿子到位于旧金山北边的一个叫射线点(Point Ray)玩过一次。途中经过锥克斯海滩。我们一起爬山,到海边的灯塔附近去看海,那里的海水分成深浅两色,是个奇观。
下图是我和我的大儿子在灯塔附近的留影。
还有一次,我开着车带着国庆和化学系的丁克俭,一行4人到芒特瑞海滩去郊游,中间游览了卡迈尔小城。影星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曾在那里做过市长。接着又开车到三塔克如兹海滩和娱乐场。然后,经由17号公路和三侯赛回到住所。玩得还挺痛快。
下图是我和大儿子在小城卡迈尔市的留影。
1986年1月中,开始第四次在印第安纳大学的实验,为论文获取数据。由于1984年夏天,本底问题得到改善,试验还算顺利,获得前所未有的进展。
一天上午,大约9点多钟,我下了夜班,准备回到实验室对面的公寓去休息。好几个人正在电视机前观看挑战号宇航船发射的实况。飞船被火箭推到高空以后,随着一阵白烟,挑战号像一架被击落的飞机,头朝下掉了下来。大家一起发出了叹息,为这次不幸的事件感到惋惜。
这次牺牲的人员里有一位缅因州的中学教师,她事前从一个英国公司买了份保险,出事后,公司送来了百万保险金。挑战号的失事给我们的实验也带来了噩运。一天凌晨,大概是周末,警报器响了。我们连忙停止加速器的束流,到实验设备所在的北厅察看。一阵浓烈呛人的白烟扑了出来。原来电磁铁的空心线圈被烧毁,不知道谁关掉了冷却水的阀门。线圈附近的CH2塑料(Polyethylene)靶子也被烧溶。负责加速器的副主任鲍勃—豪劳克教授赶到现场处理问题。原本有希望成功的一次实验又失败了。只好打道回府。
回校以后,我一方面继续分析UC戴维斯的数据,一方面学习使用北卡三角大学写的Xsys数据分析程序,准备用来处理印第安纳大学的数据。到了夏季,戴维斯65MeV的实验结果已经初见分晓,印第安纳大学的实验条件也已具备,可以开始在线数据索取。6月底,我第五次到印第安纳参加实验。实验很顺利,不光完成了锂6 靶的实验,还得到了碳13 靶在115MeV的散射结果。在几个星期的时间里取得了硕大的丰收,终于在完成毕业论文的长途上,迈出了一大步。
这中间还有个插曲,实验一周后,和我住的同学肖国庆需要到外地出差,这样我的孩子就没人照应了。我的老板汉纳教授知道了这事以后,他决定小组出往返机票,把儿子送到印第安纳的实验室,与我同吃同住。
实验快结束的时候,我动了个念头。既然儿子和我都在东部,何不趁此机会到东部玩几天。我同在哈佛大学工作的朋友王建生商量好,先到波士顿,然后同他一起去华盛顿旅游。
我是小组最后离开实验室的,我从布卢明顿开着租来的汽车去印第安纳埃泡里斯机场。我边开车边寻找租车公司的位置。一不小心上了高速,开出10几英里还不见出口,急了一身汗。好不容易有了个反向转回的机会,终于还了汽车。进入机场办完登机手续后,离起飞还有一个小时。从那时起,我每次乘飞机都要提前两个小时到机场,防备意想不到的偶然事件。
到了波士顿,建生到机场接我,直接去中国城买了几只龙虾。龙虾很便宜,只有3块钱一斤。我们住进了他在剑桥区牛津街的公寓。他说他住的地方牵涉到三个高等学府的名字,一是哈佛,二是波士顿的剑桥区,三是这个牛津街。
第二天,他带我们父子参观了哈佛校园。下午我本想开车往北游览新罕布什尔州。可是在小地方开惯了车,到大地方找不到北,无法进入高速公路,只好效仿阮籍猖狂,穷途而哭。晚上,嫂夫人刘慧坚女士准备了干粮, 次日出发。一行五人,建生、嫂夫人、他的二儿子一民、我和我的大儿子。时值7月,天气闷热。我们两家一起南下,直奔华盛顿DC。
到了中国大使馆,计划住进招待所。可是招待所已经撤掉。按照领馆推荐,我们找到一户华人开的内部旅馆,虽然居住条件较差,但一天只付10元。
这是我三年来第三次来到首都华盛顿,已经不那么陌生。我们参观了艺术博物馆。我第三次参观了最喜欢的宇航博物馆,看了两场电影。晚上又排着长队,登上华盛顿纪念塔,鸟瞰首都夜景。在华盛顿玩了两天后,驱车返回。建生把我送到纽约的布鲁克林,我和儿子在那里住了两个晚上。期间我们登上了自由女神,又到曼哈顿看望朋友。次日凌晨,乘出租车到拉瓜迪亚机场飞回加州。
至此,我已经获得了所需要到数据,可以全面开展数据分析,起草论文,争取早日毕业。1986年秋,离线分析已有初步结果,我参加了位于温哥华的核物理秋季年会,并作了10分钟的汇报(Talk)。那几天正好赶上办理J1签证的延长手续,我把I94表格寄给了移民局。可是没有I94表,我不能拿到去加拿大的签证。斯坦福大学的国际学生中心几经周折,终于在动身的前一天,帮我拿到了移民局的证明。我立即到旧金山的加拿大领馆,一位领事马上批准了我的签证。
到了温哥华的第二天一早,我就去美国驻加拿大的领馆,取得返回美国的签证。我们住在UBC大学的宿舍里,每天乘车去开会。我还参观了附近著名核物理实验室TRIUMF。会议中心在假日旅馆(Holiday Inn), 距离正在举办的世博会不远。一位美国同学丹给我一张票,我到世博逛了半天,去了瑞士馆、秘鲁馆,最后来到了自家的中国馆。门口有个国内来的音乐工作者用二胡演奏二泉映月。
我和一个来自北京前门的小伙子聊起天来。听说我来自天桥一带,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天色渐晚,他为我端来一份晚餐,让我吃完再走。分手时还有些依依不舍。回到假日旅馆后,我感到一阵温馨,沉思良久。中国的四大喜事里,有一条是他乡遇故知,我今天是他乡遇不知,白吃了顿热乎饭,还不知道人家是谁。只知道,在这大千世界,我遇上了一个热心肠的同一个村庄的老乡。
这是我和UC戴维斯的研究生们一起在温哥华的合影。
1987年春我基本上完成了实验数据的分析工作,并且完成了用DWBA的理论模型对实验结果的模拟计算。于是全力投入论文的撰写工作,争取一年内完成学业。论文的第一稿由我用英文手写而成。由于我的英文水平有限,写完后由二导师,年轻的杰夫教授,逐字逐句地修改。改好后,再交给荷兰裔的秘书塞比尔用苹果计算机打出并存储到硬盘中。第二稿完成后,导师汉纳教授再次修改润色。我的论文经过四人之手之后才最后定稿,那是一年后的事情了。
毕业论文有了进展,我回国工作有望。于是,我决定1987年7月回国两个月。有三个目的。 第一探亲, 看望母亲和家人;第二找工作;第三开会。高能所在7月召开一次国际物理会议,我和杰夫都来参加。因为快回国了,准备把大儿子放到北京,在国内读初中。这时,老母亲已经84岁,身体依然硬朗,能够上下楼,买东西,做饭。我给家里换了一台直角平面的新电视机,还买了录像机,双卡收录机等物件。给妻子买了一辆凤凰牌26型自行车,帮干姐姐买了电冰箱。1987年,这些商品在市场上还是稀罕物,只有回国人员才能按配额购买。
7月7日是日本人全面侵华的50周年,我领着两个刚刚懂事的孩子,乘坐公共汽车,来到卢沟桥,参观抗日战争纪念馆。走过桥去,经过一个屠宰场,听着其鸣也哀的惨叫,闻着其味儿也臭的下水,好不容易来到纪念馆门口。我正要对两个孩子进行爱国教育,抬头一看,今日闭馆。只好乘兴而来,扫兴而归。听说那天邓副主席要去巡视,使我失去了一次教育孩子的机会。下图是我的两个儿子在卢沟桥头的留影。
7月中,我到丰台的京丰宾馆去参加国际物理会议。我以高能所的学生身份注册,住宿和吃饭都和中国人在一起,外国人单开伙。会上,我简要地报告了我的实验结果。
晚上休息时,见到了大学同学彭长卿,他当时在湖南汽车设计院工作。我有时住在宾馆,有时晚上回家。大会安排一场民族宫的文艺表演,还组织与会人去长城参观。大会之后,我带着二导师杰夫—马尔托夫教授游览了故宫、北海和颐和园。
这是我和杰夫在天坛的留影。
为了节省费用,我帮着杰夫转到沙滩附近华侨旅社,还为他准备了一辆自行车,可以方便地到处跑跑看看。我和杰夫在绒线胡同的四川饭吃过一次饭,还把杰夫邀请到家里。一套简易楼单元,只有40平方米。一家人陪他用膳,聊天。杰夫出身于美国的劳动家庭,对这简陋的贫民窟也没小瞧。晚上我送他回旅社,路过北桥弯一带的小胡同,他颇有感触地发了评论:“每个破房子里头,都有一台彩电。”下图是杰夫在我家的留影。从左至右,依次是我姐姐、我母亲、王建生、杰夫、妻弟、妻子和小儿子。
学术会议过后,我开始找工作。先去了高能物理研究所。由于我已经把专业改为中能原子核物理,他们认为我的能量低,不适合回所工作。接着又去了清华,工物系系主任说我的能量太高,不符合他们的研究课题。我还去了301医院,寻找核医学的项目。主任觉得这种工作对我来说是用非所学,有点屈才。我还到国家科委去找时任副局长的张育曼老师,可惜没有见到。
北大的朋友拿着我的履历到技术物理系帮我找个职位,没人接受。这次回京工作的尝试基本失败,没有着落。我在印第安纳时认识了上海原子核所的前所长,程小悟先生,于是写信给他探问工作的可能,我还往郑州大学写过信。杨福家所长和高正耀教授都写信表示欢迎,并提供二室一厅的居住条件。可是,我妻子不愿意离开北京。找工作的事只好作罢,以后再说。
我到钢铁研究院的斯坦福同学王建生家里去过,他当时也回来探亲。见到物00 的同学吴国发,他已经离婚,正在准备第二次结婚和出国求学。他考托福需要40美元的报名费。于是作为婚礼,我送给他一张托福支票。我还到大师兄陈风至的住所去过一次,他当时正在高能所作博士后。我们和空军总医院的龚士明同学共进晚餐,说了些毕业后同学们各自的状况。有一天下午,我带着小儿子到陶然亭去玩,划船,游园,玩得挺高兴。
两个月很快就过晚了,到了8月31号清晨,我开始整装待发,回到美国继续完成学业。前两次去机场,母亲都亲自去送我。此刻,老母亲已经84岁,虽然硬朗,还能为我炒菜做饭。但这次没让她去机场。她老人家只在楼下的水泥台上目送我离开,没想到这是我们母子的永别。
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三六七期(cm1706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