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子和我们的趿拉板
出二巷北口往右,在油勺胡同由东向北的拐角上有一个小院,门朝南开。小院里只有一排北房,南面是围墙。院里居住着三四户人家。其中一户姓李。
李叔是个木匠,个头不到一米七,胳膊上除了一块块肌肉,还有一层黄乎乎的汗毛。李叔一家四口,李婶为他生了一儿一女。一儿一女一枝花,那是一户理想的人家。
他的儿子叫成子,成子的妹妹叫白丫。成子比我大三四岁,长得像李叔,皮肤发白,但不是有钱人家那种富白,而是穷苦人家因营养不足而稍欠血色的那种苍白。由于脂肪不多,白色的皮肤看上去让人觉得肉皮有点松弛。成子从小帮李叔干活,锯子、刨子、凿子、木钻都能拿得起来。毕竟他还是个孩子,喜欢玩,更喜欢跟我们院里的几个男孩子在一起。虽然他比我们大几岁,我们也没把他当成半大不小的小伙子,见面总以小名相称,没叫过他成子哥。
我们常在一块扇三角,拍洋画儿,弹球儿,推铁圈儿。晚上我们有时候玩藏猫儿。一两个孩子找个犄角旮旯院门背后悄悄一蹲,藏而不露。其他的孩子四处寻找,找到后,大家一起分享那种独特的惊讶和喜悦。藏猫儿玩腻了,就玩官兵捉贼。一个孩子当贼往东跑去,另外几个趁着月色群起而追。我们常去的地方是红桥往东的一大片地方,从天坛以北到东大地,再到东晓市。东大地路西有个澡堂子,再往北还有个电车公司,后来改成玻璃厂。
有一回成子跟我当贼跑了出去,快到澡堂子的时候,他要去茅房拉屎。由于害怕官兵追上来,精神一紧张,把刚买来不久的一个小电棒,即手电,落到大便池里。成子没觉得怎么样,我倒感到可惜。毕竟手电价值两块来钱,那时候也算稀罕物了。
由于孩子间建立了双赢的战略伙伴关系,李叔对我们这个小院情有独钟。有谁需要个马扎儿或小板凳儿,只要跟李叔招呼一声,过几天就会做好。到了夏天,这些贫苦的百姓买不起拖鞋。有人把穿破的小圆口布鞋后跟压下去,光着脚趿拉着走来走去;有人穿一双木制的趿拉板,即把一块大约1.5厘米厚的木板锯成鞋底的形状,前边横着钉上一条一寸多宽的帆布带子。趿拉板比趿拉破鞋神气,走起路来呱嗒呱嗒,发出有节奏的欢快声音。
靠成子的这层关系,我们院大人小孩的趿拉板都由李家无偿提供。当院里五六个男孩儿全部装备上趿拉板的时候,我们得意地光着上身,穿着小裤衩,排成一队。喊了一声齐步走,随即在小胡同表演拍马屁队列舞。2/4拍,每组动作占四个小节。按简谱格式可以表达为 ||:AB C |AB C|AB CB|CB C:|| 在第一和第二小节,A-左脚落地右手拍左胸;B-右脚抬起,左手拍右胸;C-右脚落地,右手拍屁股。后两个小节接连拍屁股C三次,点出了拍马屁舞的主题。
趿拉板和地表的撞击成了队列舞self-contained器乐伴奏。此时,胡同两边休闲乘凉的大人都冲着我们开心地笑着。没办法,穷人家的孩子没见过玩具汽车,也没学过看图识字,只能用这种廉价低俗的娱乐点缀那些天真无邪的日子。在搏得邻里一笑之后,他们又因为引起长辈们的注意而找到精神的满足。
50年代初,胡同里肺结核病蔓延,学名又称痨病。成子妈不幸被传染,严重时大口大口地吐血。由于经济条件和医疗条件都差,没多久,李婶就抛下李叔他们爷仨,撒手人寰。过了一年多,李叔又因癌症离开了尚未成年的成子和他的妹妹。年少失怙的遭遇对成子的打击可想而知,然而他却勇敢地接受了命运的挑战,抄起父亲留下的家伙什儿,实打实地干起了木匠活儿,承担起养活自己和妹妹的责任。自然他和我们一起玩耍嬉戏的时间也少了。
可是每到寒暑假,成子两居室的小屋就成了我们几个的扑克俱乐部。我们常常凑到一起,在成子工作室的中央摆上小饭桌和四个杌凳。固定的牌友有孙家的老大,属马;赵家的马根,属羊;还有我,属猴。加上成子正好金兰四友。遇到三缺一时,我们就把替补队员,刘家的老环子,属鸡,借调过来,凑满牌桌。成子此时会放下手里的活计,舍命陪君子,跟我们一起打百分,尽兴消遣。
扑克有四种牌名,红桃、黑桃、梅花和方块。每种牌由1到J、Q、K共13张牌,连上大小王,一副牌有54张。四个人分成两队,对门的两个算一队。洗牌后开始按序抓牌,每人抓12张,留下6张底牌。10和K各算10分,5算5分。加在一起共是100分。故曰打百分。侯宝林老师专门有段关于打百分的相声。
出牌一遭后,谁的牌大,里边的分数就是谁的。大小王最大,其次小二,A,K, 然后依次下排。有时还带甩。竖甩是几张连续的牌一起出,比如7、8、9;横甩是四张同数的牌一起出,比如四个6。如果在野的一方赢了最后一把,还可抠底,把底牌里的分都捡过来。凑满40分,在野党改作庄家。有时还带红五星、八大王。
打百分虽然简单,但四个人不管输赢,都玩得挺起劲儿,洗牌翻牌,嚷来嚷去,十分热闹。这几个精力充沛的少年以此打发充裕的时间,同时也学会了用脑斗智以及心照不宣的默契。有时一队人连输,这叫做牌架子,拼命想抓几张好牌改变地位,轮流执政。我们在成子家只玩牌,不吃不喝,因为那时家家都不富裕。你吃了人家的东西,人家就得挨饿。
白天要是余兴未尽,晚上就在胡同中间的路灯下继续夜战,以至于忘记了三伏天北京的闷热。
58年上了初中,侥幸遇上几位好老师,我开始从贪玩的旧常态改为酷爱学习。成子也进了工厂,即使到了暑假,金兰四友也凑不到一起了。成子和我们不知不觉地告别了共享的那段幸福时光,尽管难以忘怀的欢乐只持续了短暂的两三年。那时候,父辈们披星戴月奔波劳碌,我们却不闻不问。每天喝完豆汁就无忧无虑,投身于童话般的清纯世界。
跟蓝天幼儿园和景山学校的小天使们相比,我们不过是一群用窝头豆腐渣搋起来的生命载体,懒散怠惰,愚钝顽皮。虽然物质条件微薄,还是要感谢上帝,毕竟他老恩赐予我们一个活蹦乱跳的南城一角坐标系,让我们在(X,Y,Z,t)闵可夫斯基时空各尽所能,充分领略到童年的乐趣。包括邻里的和睦与孩子间的情谊。
1961年我到清华附中去读高中,把户口和粮食关系从崇文转到海淀,从劳动者聚集的龙须沟畔到了八大学院所在的文化区,只在周末回家一天。不同的地区拉大了我和老邻居的几何距离,求知的欲望也冲淡了我对那片贫瘠土地的情怀。这时小伙伴们也比我超前地开始了养家糊口的营生。即使到了寒暑假,我们也不能再像山花那样天真烂漫了。
三年后我又考上了大学,走上一条和小伙伴们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把理想从原来的学徒工升华为一名工程师,用所学的知识和所受的训练去完成工程设计,造福人类。接着我又情不自禁地坠入了文革的火海,跟着毛主席天天折腾,无偿地奉献了最宝贵的那段年华。我跟成子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周末回家,碰巧会在厕所蹲坑的刹那相遇,简单交谈几句。他好奇地向我询问一些大学文革的形势。此时的成子已经是个成年人,稳重老练多了,但是脸上还留着一层没抹掉的稚气。
10几年后,我又到国外求学,邻居们也搬迁到不同的地方,几乎断绝了往来。异国他乡繁重的学习与工作几乎占据了我所有的时间,没有空闲去思念亲人重温过去。1999年夏天,我回国两周。一天早晨,在天坛北门附近我遇到了成子。一个快六十岁的人了身板还算硬朗。脸上虽然增添了几条皱纹,还是掩饰不住那颗未泯的童心,说话时还是面带平易的微笑。我们相互问寒问暖,好像昨天还在一起玩40分下台的游戏。
他说他每天早上到这儿来喝牛奶,儿子参军复员后开了个油盐店,日子过得还可以。他和老伴有退休金,生活没啥问题。我问了几个小伙伴的动向,他说马根因为心血管病刚走不久,他的女儿刚10几岁。从天堂河释放出来的老环子发配到文安洼地,一直没有信息。他爸爸一死,一家人便成了断线的风筝。孙家的小三干的还不错,当了经理,配有司机,有时到他家叙旧。
2007年回国的几天,我从崇文门下的万贻宾馆,经过花市、磁器口、红桥来到老家散步。到了成子家门口,停留片刻。小院的街门已经从朝南改到朝东。刚好一位年长的妇女走了出来。我向她询问,成子还在这儿住吗?她说她是成子的老伴,他走了,享年64岁。
恍如隔世,我顿时感到一阵愕然。数年前,我们还近在咫尺,亲切交谈。当我再次造访的时候,他却告别了人间,我们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也化作历史的云烟。此时此刻我想起诗圣子美先生的佳作:“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