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意大哥

实意大哥

 

他是我在学龄前结识的唯一的大学生,和我身边那些工人和城市贫民们相比,透着文雅大气,谈吐不俗,穿戴合体。他的名字叫赵实意。按北京人的习惯,我和姐姐都称他为实意大哥,把名字和称呼连到一起。只不过认识他一两年之后,他就神秘地消失了。可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一直没有忘记他那青春焕发的英姿。

 

最近在整理照片的时候,我居然找到实意大哥的毕业留影,虽然有点残缺,但毕竟重现了他那英俊的面庞,真诚的目光。我不禁自己发问:“这样的一位美哉少年怎么就稀里糊涂地人间蒸发了呀?”

 

 

我父亲14岁来北京学徒,入了鞋行。按现代的语言,他是位蓝领,还是位粗人。他的朋友大多离不开“鞋”字。他带我上街时,路上遇到的要么是开鞋铺的,要么是绱鞋的,要么是缝鞋的,而且以后者居多。因为那时国人的生活水平太低,一般买不起新鞋。鞋底磨薄了就钉个前掌或后掌;脚趾伸出来,就打个包头。虽然只有五六岁,我已经听说了缝破鞋的还有个“臭皮匠”的昵称。因此父亲和路边坐在马扎儿上系着围裙修鞋的师傅寒暄时,我就在一边躲着,生怕长大也沾上个臭字。

 

我父亲虽然处于蓝领和苦力的包围之中,但心理上又想结交几位知识圈的朋友,或曰白领。其中一位就是我干姐的父亲,职业律师。在30年代中期两家人第一次相见,律师夫妇就把他们的二闺女让给了我当时没儿没女的父母。民国期间百姓的朴实诚信可见一斑。后来因为党比法大,刘律师失业。他在中风之前还经常到龙须沟畔看我父亲,不同职业和素养的老朋友聚在一起喝酒闲聊。

 

实意大哥是怎么和我们家认识的呢?说来话长。老家中心庄西头路北有位叫王廷相的大叔,成份地主。但为人和气,好干净,从衣着上看去像个买卖人。他每年进城几回,都在我家的两间陋室没厅下榻。虽然他和我们同姓,但出了不只五服。故而算不上远亲,只能算近邻。

 

有一次廷相大叔带来一位知书达礼的小伙子,就是实意大哥,他当时正在师范大学教育系读书。我父亲见了他甚觉喜爱,结交上这位上了大学的年轻人。实意大哥也没在意工人之家的低俗与寒酸,毫不嫌弃,居然和我父亲说到一块儿。我母亲也把他看成贵客,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对他热情招待。自此,实意大哥常到家来。

 

到了50年初,我们从乡下搬回北京,实意大哥才开始进入我朦胧的记忆。他坐在炕边,拉着我的一双小手同我玩耍,教我几句歌谣,“拍手拍手拍拍手。”“小板凳三条腿,我给奶奶嗑瓜子儿。”有时还教我唱几首儿歌。父亲给我买来红模子和石板,大哥就教我用毛笔在红模子上描楷书,或者用石笔教我写字。他还按照小纲件里的插图给我讲述孟母择邻一类的历史故事。给我留下了温馨的记忆。

 

那时大部分劳动者的家境都不宽裕,一日三餐以窝头、豆汁、豆腐渣、辣咸菜和棒子面粥为主。实意大哥一般都是上午来到我家,母亲常用面条款待。有时候切面,有时候抻面,有时候从外边买来杂面。拌面的伴侣有时是炸酱,有时打卤,有时用麻酱,再加上按时令可以买到的面码儿,比如黄瓜、芹菜、小萝卜、青蒜等。

 

有一次,碰巧小饭桌上有几块臭豆腐,实意大哥竟然挟了一块放到碗里,和面条搅拌到一起。没想到他一口面还没咽下去,就一个劲儿地摇着头说:“嗯!好吃,好吃,以后就来臭豆腐拌面了。”父亲母亲看着他像孩子一样高兴的神情,也跟着他笑了起来。从那以后,我也爱吃臭豆腐拌面了。吃完面,听我父亲讲他那段原汤化原食的故事,实意大哥还要喝一碗面汤。不过他赋予了这种食疗法新的含义,让汤水填充到食物的空隙中,显着瓷实。

 

有一天我们在小院里摆上小饭桌,拿来五个小板凳、马扎儿,跟实意大哥一起吃晌午饭。实意大哥指着我问父亲:“八十有没有学名呀?”父亲说:“按本家的大排行,他行八。他这辈儿堂兄弟的名字都是单字儿,他叫权。”“王权这个名字不错,生子当如孙仲谋,孙权也。我看不如再起个两个字的名字吧。”父亲说:“那敢情好,你的学问高,就听你的吧。”实意大哥说:“您跟隆福寺老刘家走的挺近,不如就按干姐刘克贤的名字往下排吧。”父亲说:“好哇。那你就再给挑个字吧。”

 

实意大哥询问了刘家六个孩子的名字,从敏到瑞,避免重复。又问了我的生辰八字,说:“八十属猴,又是申时生,再加上井甜水命,这一生的运气还相当不错。我看就起个斌字吧,文质彬彬,左右以文武相衬。王克斌,怎么样?”父亲说:“好呀。”“王发二声,克发四声,斌发一声,阴平,叫起来顺口。”母亲不识字,自然没有发言权。父亲读过几年私塾,略晓字义。拍手称道:“太好了,以后他上学就用克斌作为学名吧。”

 

接着大哥又为姐姐起了个名字。他说:“小妹大了,不能老喊人家黑丫头,太难听。她现在虽然不得不登缝纫机,但将来还是得让她去读书。要不就把她给耽误了。我看就叫克勤吧。从小干活养家,勤劳乃作人之本。”我姐姐也很高兴,以后也有学名了。

 

大约在我入学前一年的冬天,即1951年底,实意大哥灰头土脸地来了,身子瘦了一层皮,一双眼球有点向外突出。母亲问他:“实意呀,你可有些日子没来了。”他用哀怜的口吻对我父亲母亲说:“叔、婶,你们对我挺好,把我当成亲侄儿。以后我大概不能再来看你们了。谢谢。”说着,他抱着拳作了个揖。母亲问:“实意,出了什么事儿了,让你憔悴到这般田地?”

 

大哥说:“您和我叔都知道,我父亲做过国民党专员,虽说是文职,但也算反革命之列。父亲遭到镇压了,我的前景也很渺茫。可惜了这些年所学,无以报效国家。我原想当个教师,可是反革命的后代如何做人师表。”我和姐姐在一旁傻呆呆听着这次不同寻常的对话,幼小的心灵也浮上一层为实意大哥分忧的阴影。但对国民党和共产党是什么东西,还没有清晰的认识。只知道实意大哥不光和气可亲,还正派上进。

 

那天,他连一碗面都没吃完就低着头悻悻而去。我随着父母一起把他送到胡同口,母亲还嘱咐他:“实意呀,想开点,人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有空再来。”看着大哥的无精打采的背影,我心里叨念着:“多么好的大哥呀,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大哥突然消失了,我虽然无从探听他的下落,但心中一直留下对他的深刻印象。一位有朝气有学问的青年,内着白色衬衫,中间一层毛坎肩,外加一件平整的西服,不扣扣子,脚下一双洋袜和红色的皮鞋。他本来可以做个老师,尽微薄之力,为国家培育年轻的后人。但是他父亲因为当年入错了行列,为中华民国效了劳,在刑场结束了生命。而实意大哥又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戴着反革命帽子离去的父亲,也是把他养大供他读书的父亲,在刚刚毕业不久正要展翅飞翔的时候,就在美好的梦幻中嘎然划上了残忍的句号。

 

当我考上清华的时候,我想要是实意大哥知道我的今天,该有多么高兴。或许,正是他无心留下的那股文人气质暗暗引导着我求学上进,从龙须沟走了出去。

 

当我考到美国留学的时候,大哥或许会更加高兴,他没有白白为我起个好名。

 

一个未开窍的孩子还不知道打听别人的岁数,粗略地估计,大哥应当长我15岁左右。至于后来大哥是死是活,天涯海角,没人知晓,即使他家的远房亲戚廷相大叔。

 

我把大哥的照片贴到这篇短文中,让四方的读者都能看到当年那位英俊潇洒温文尔雅的青年,留下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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