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二姐

果二姐

 

果二姐是辛亥革命后出生的那一代人,当她进入我的眼帘的时候,已四十出头。她家在南院,有三间花砖铺地的北房。那时候胡同里的多数居民都租房住,因此果二姐的家境还算不错。

 

果二姐的果是婆家的姓,她自己姓什么,从未有人问起。她有一双大脚,人高马大,体格健壮,接近中量级举重运动员的水平。

 

二十年前,小胡同一号院里住过一位果二哥,心灵手巧,在玉器行里发迹。不到三十岁,就置下房产。那年,儿子才一岁,妻子得了一场暴病,离开人世。一来男人带不了孩子,二来他还得赚钱养家。所以急忙找了个二十岁出头的大姑娘,给孩子做了后妈。婚后人们都叫她果二姐,

 

她出身贫寒,进了果家门,吃穿不愁,日子殷实,心里已很满足。为了让丈夫安心干好玉器活儿,她把所有的家务活儿都揽过来了,做饭、洗衣服、带孩子,做得井井有条,街坊们一致称赞这位能干的小媳妇。

 

谁想到两年后,果二哥得了肺气肿,医治无效。临终前,他流着眼泪,拉着果二姐的手吃力地说:“家里的,你是好女人,可惜我没有福分,对不住你了。我死之后,无论如何,你要把秃子带大,要保住这三间北房。我留给你的积蓄能用上三年五载,以后的日子,只好自己找辙了。”言罢,喘了口长气,又补上一句:“熬不下去了,你就找户人家吧。”

 

二姐含泪说:“他爹,你放心去吧。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我虽不知书达礼,但也晓得做人的本分。生是果家的人,死是果家的鬼。”听了二姐的山盟海誓,果二哥点了点头,松开二姐的手,眼珠往上一翻就咽气了。果二姐没想到自己命这么苦,哭了半宿,连眼泡都哭肿了。没办法,都是老天爷的安排,只好一个人硬着头皮,面对现实,把这个破缺的小家支撑起来,把秃子带大。

 

虽说是续弦,但对她来说这还是初婚,故而相处虽然两年,但对丈夫感情很深,她把丈夫的临终嘱托当作后半生的奔头。她把果二哥留下的孩子,秃子,当成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关爱有加。娘儿俩守着三间空荡清冷的大房,开始相依为命。她把丈夫留下的积蓄压到箱底,留到急需的时候再用。

 

为了娘儿俩的日常挑费,她开始到外边打散工。龙须沟边上有染房,有拉线厂,有沤皮子的作坊。只要有活儿,不管是那儿,再苦再累,她都去干。干活的时候,把秃子放到身旁。干完活,拿了钱,娘儿俩再回家做饭。靠着这点零碎的工钱,母子二人也能将就着一日三餐。实在不够念儿了,就从箱子底拿出俩钱儿垫着花,有富余了再补回去。

 

尽管收入有限,她宁可自己少吃一顿饭,也要带着小秃子到红桥去吃早点。豆腐脑、烧饼、螺丝转儿、面茶、糖火烧、糖耳朵、杏仁霜、炸糕,一天换一个样。秃子吃早点的时候,她一边看着,也一边想着:“孩子,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小秃子也不知道二姐是后妈,妈妈的叫着挺亲。

 

她疼秃子就像孵小鸡一样,把孩子放到她的暖翼之下。冬天怕冻着,夏天怕热着。一旦有个头疼脑热,就抱着秃子四处求医,生怕有个三长两短,绝了果家的香火。她这样做也不光是为了丈夫的嘱托,作为一个妇道人家,秃子长大了也是她的依靠。吃饭的时候,只要有点荤腥,都留给秃子。秃子吃饱了,她才动筷子。

 

邻里中有同情孤儿寡母的对二姐说:“秃子妈,趁着年轻,往前走一步吧,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儿呀。”二姐回答:“俗话说好女不嫁二夫男。秃子是两代单传,我要拖着油瓶让他改姓,对不住死去的他爹。他已经有了后妈,我不能再给他找个后爸。”

 

也有人劝她:“他二姐,不如把房子卖了,也够吃几年了,省得吃苦受累。”二姐说:“坐吃山空。把卖房的钱花没了,娘儿俩不是还得喝西北风。”

 

秃子上学以后,果二姐找了个相对稳定的活儿干。她开始为水站打工,推着水车,拎着水桶,把水倒进家家户户的水缸。几年后,她又到煤铺工作,挨门挨户送煤球。两手抄起五十斤重的煤筐往屁股上一扛,再倒进屋檐下的煤箱子里。这些都是男人干的体力活,一个寡妇人家为了生路也咬着牙干起来了。她的身板和体力就是那当儿练出来的。

 

后来,她认识了一位做衬衫的阎老板,他在东晓市有个门脸,带着几个徒弟。阎老板心地善良,看到果二姐每天干着男人的粗活,于心不忍。于是让她学点女红,放给她一些零活儿,可以在家锁眼、钉扣。这些手工活儿比较轻松,钱也好赚。从此果二姐开始和缝纫沾了边儿,也结识了这位乐于助人的大善人。

 

在动荡的年代,除了干活挣钱,还得提心吊胆面对时局。敌伪时期,见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她就担心害怕,不敢轻易让秃子出门。接着又吃了几年的混合面。日本人走了,市面儿还是不消停,又打起内战。闹金圆券那年,米贵如金,钱毛如纸,娘儿俩饥一顿饱一顿也挺了过来。

 

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几十年的仗总算打完了,盼来了风调雨顺的安稳日子。虽说还离不开穷字,但至少用不着担心后怕了。这时秃子已经长大成人。在阎老板的帮助下,果二姐和儿子搭了个摊子,买了台旧缝纫机,搞起了家庭手工业。开始做棉纱背心的小本儿买卖。二姐负责备料,秃子在家蹬机器。没几个月,小日子就开始纳入正轨,好了起来。

 

秃子二十岁那年,二姐给她娶了个胖乎乎白净净的媳妇,家里又增添了一个好劳力。

 

婚后不久秃子得了肺病。这病也叫肺痨,当时还挺普遍。在小胡同的百十来号人里,居然有三四个结核病患者,其中一位没熬过去,死了。二姐心急如焚,拿出了所有积蓄,千方百计也要把儿子的病治好。除了求医买药,她还到天坛去挖刺菜,给儿子蒸菜团子,据说刺菜对肺痨有疗效。她还听人家说得了这种病,不得同房。于是强行让儿子和媳妇分室而居。在二姐的精心调理下,不到一年,秃子的病灶钙化,成为正常的人了。

 

又过了一年,果二姐得了个又白又胖的大孙子,想到二十年苦心挣扎的岁月,想到一个人把孩子带大的艰辛,她高兴得哭了起来,对着丈夫的遗像说:“老果呀,我把你们家的香火续上了。房子也保住了,到时候一起交给你儿子。”儿子和儿媳也知道母亲多年煎熬,着实不易,于孝顺中又加上几分敬重。后来夫妻二人承担起家庭手工业。二姐退居幕后,带孙子,享清福。胡同里的人见了二姐,除了往日的同情又增加了几分羡慕。母子二人的世界如今成了祖孙三代四人。

 

果二姐又把当初那份爱心转移到大孙子身上,为了让孙子结结实实,无灾无病,还给他找了个干爹。旁人认干爹、干妈都要找儿女双全、人丁旺盛的门户。果二姐为孙子找的干爹却是个未婚的小伙子张淼森。原来张家干的也是缝纫行,生意做得较大。家里不仅有几台缝纫机,还有一台包缝机。果家做好了背心,还得请人用包缝机去包边。这个干爹对于日后的产品加工会有帮助。这也是一位寡妇在艰苦岁月中磨练出的经验。

 

过了两年秃子又有了一个闺女。“一儿一女一枝花,多儿多女是冤家。”邻居赞许着,二姐自然也是越活越有盼头,这户人家开始红火,成了胡同里的模范,当年的孤儿寡母成了三世同堂的美满家庭。大家都在夸耀:“二姐虽说是女流,但不让须眉,有股和命运搏斗的蛮劲儿。”幸福的花终于开了,但是离不开那二十年的苦斗。

 

时光荏苒,二姐的大孙子果玉生念完了中学,在酒仙桥电子厂的电镀车间找了个工作。一来有点文化,二来勤学好问,很快就成了技术骨干。

 

他喜欢拉二胡,还参加了厂子的文艺宣传队。在宣传队里,他认识了一个喜欢唱歌跳舞的姑娘,柳翩翩。翩翩比玉生小两岁,长得端庄秀丽,身材婀娜,在工艺车间工作,掌握了制作电容器的工艺。

 

这对青年男女在相互吸引和爱慕下,不久开始进入了初恋的小溪。在食堂吃饭时聚在一起,午休时又呆在一块儿,周末到公园的花前月下倾诉着卿卿我我的情谊和对美好未来的畅想。

 

谁料到天不作美,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他俩却遇到了麻烦。翩翩的父母坚决反对这门亲事。她父亲是八大学院的一位副教授,母亲是东方歌舞团的二级演员,还是荷花舞的编导。两个有头面的文化人看不上玉生家手艺人的背景,又住在贫贱的南城,难免低俗土气。翩翩开始时想效仿英台抗婚,坚持爱情高于一切。可是她是父母的独生女,父母把她当作掌上明珠一样疼爱,她不忍心在感情上伤害双亲。在父母的干预下,她动摇了,她投降了。最后,她只好哭着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玉生:“我爱你,但我们没有缘分。希望我们分手后还能做朋友。”

 

没想到玉生却是一个海枯石烂心不变的情种,他对翩翩的爱超越了一切,翩翩在他的心目中已经是美丽无瑕的天使。如今他无力从痛苦的深渊自拔,无法承受失去爱的沉重打击。本来阳光灿烂的天空一下子变成暗无天日,以至连生命都失去了意义。他顿时两眼发直,精神错乱,伸着两只胳膊头朝着天,嘴里莫名其妙地叫喊:“飞了,完了。飞了,完了。”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向车间跌跌撞撞地走去。

 

车间的师傅发现玉生精神异常,连忙派人把他送回家去,并且把失恋后所受的强烈刺激告诉了他的父母和奶奶。奶奶看见大孙子疯疯癫癫,伤心地哭了,“孩子,这是何苦哇? 多点儿的事儿,你这么想不开。对象吹了咱再找呀。三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人到处都是。”

 

这个病一时半会儿不会痊愈,厂子为玉生办理了离职手续。玉生年纪轻轻就开始呆在家里,闭门养病。心高气盛的果二姐无论如何也无法面对这样的悲剧,只觉得一阵晕厥,摔倒在地。她从此留下了血压高的病根。她每天守着大孙子,盼望着他一天天好起来,忘记那不愉快的一切。

 

福不双降,祸不单行。两年后,孙女玉凤又到了谈恋爱的年龄。小伙儿是中学的同学,李顺发,两人情感相投,由来已久。为了不重蹈哥哥的悲剧,她想提前把这事透露给父母。

 

小凤的妈问:“李顺发干的是什么工作?”小凤说:“在小学教体育。”“他家是干什么的?”“他父母是捡破烂的。”“家里有几个孩子?”“四个,他是老大。”小凤妈开始眉头紧锁,不再说什么。

 

儿子玉生的事情发生后,她就开始考虑女儿未来。无论如何,得找个体面的人家,把儿子被甩的面子给捞回来。如今,小凤对象的家里竟然是拾破烂的,连三教九流都算不上的下三滥。果家再没文化,可也是缝纫厂堂堂的工人,在胡同里也是属一属二。这门亲事太寒酸了,她无法面对。在小凤的再三追问下,她只好敷衍搪塞一下,说:“小凤,这事暂时先不考虑,等我和你爸想好了再告诉你。”

 

妈妈的口气让小凤心里凉了半截儿。后悔还不如不说,可是纸里又包不住火,摊牌是早晚的事。然而她对顺发已经情深似海,爱得那么执着,那么真切,顺发的身影已经刻印在她脑海之中。一个月后,她问母亲考虑的结果,母亲说:“凤,妈以后给你找个好的,让你吃香的、喝辣的,好好享福。”小凤说:“我就喜欢他,不管日子好坏,跟着他就是福。我认了。”妈果断地说说:“不行,我们不能接受这拾破烂的亲家。”

 

从此,小凤寡言少语,闷闷不乐。一天天瘦了起来。爹妈忙于工作,也没注意到她情绪的变化。又过了一个月,小凤肯求妈妈:“妈,您别管了,就同意我和顺发的婚事吧。”妈妈说:“有我在,就没门。”

 

小凤看到事情已经僵持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她的未来又离不开顺发的爱。与其没有爱,不如绝此生。经过几天痛苦的思想斗争,她决定以死抗争。夜里睡觉时偷偷地喝了一小瓶敌敌畏,激烈的思想斗争和肠胃里的折磨使她无法入睡。当她翻来覆去难受得呻吟的时候,奶奶发现情况不妙。连忙叫醒儿子和媳妇,把小凤送往医院。幸好,药量不大,清洗了肠胃以后,性命保了下来。

 

奶奶心软了,她想说服儿媳别再较劲儿,放小凤一马。可是儿媳妇太要强,非要争这口气,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捡破烂的亲家。小凤虽然活了过来,但死心未去。两周以后,她又偷偷地买了几瓶敌敌畏,到一个没人注意的地方,下了狠心,都喝了进去。她成功了,可是给已经受过伤害的果家又带来了更加沉重的打击。

 

果二姐太伤心了,孙子的精神病还没治好,如今又失去了可爱的孙女。为了老果家的振兴,经过几十年的奋斗,好端端的日子却遇到了这样残酷悲惨的结局。在原有血压高的基础上,她又患上脑血栓。半身瘫痪,说话困难。她结结巴巴地嘟囔着:“老天爷呀,您不该伤害我们两次呀!”

 

邻居们对果家的悲剧深表同情,不无惋惜地议论着:“可怜天下父母心,有时还真挺残忍。”

 

幸运的是:妹妹的诀别惊醒了沉迷的玉生,他的左右半脑恢复了正常人才有的那种相互联系,终止了精神分裂的状态。工厂同意他回来上工。果二姐也在重度伤悲之后获得安慰,偏瘫症有所好转。一家四口开始了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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