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序明
前天夜里,做了个怪梦。 我在某地遇到序明,交谈了几句。忽然旁边又走过来一人,我侧目一看,还是序明。怎么同时见到了两个序明,疑虑使我从梦中惊醒。
今天早晨,美西时间6:45AM, 我在清华校友网的64社区看到了王家鼎学长登出的一则消息,“原无01班的刘序明因病医治无效,于8月11日去世,享年69岁。刘序明是原无01班的团支部书记,毕业后留校,曾任电子工程系党委书记。无0的同学可能都认识他。明天是老刘遗体告别的日子,我们无01班的同学感到无比悲痛,愿老刘一路走好!”我大吃一惊,序明加入社区不到一年,虽然不大言语,但经常看到他的名字,怎么一下子就走了?他走得那么突然。我的脑中还时常闪过他那顽皮的笑脸。我还想着下次回国,与他团聚,畅谈古今。
1961年9月,我和序明一起分到附中的高612班。他来自著名的北京四中,我来自无名的北京90中。我们班和高614的男生一起住在西大饭厅附近的13宿舍的二层。40来个17岁左右的小伙子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宿舍里热闹非凡。同屋的还有一位农民子弟,姓王,年龄较大,常用从家里带来的白薯犒劳我们,在困难时期,白薯也是难得的好东西。那时我睡上床,序明睡在下床,我和他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序明总是乐呵呵的,说话时总要歪着头露出个笑脸,显得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他常常提起一个同学夜游去叫醒另一个同学借几块钱的事情,笑话就发生在我们的身边。
我们班有好几个同学都在初中获得过金质奖章,保送到清华附中。序明也在其中。入学后,他和我都分到学生会工作,他在学习组,我任副主席。当时班上大概有10几个团员,团支部开会时,我们也时常列席。序明学习刻苦,社会工作也尽职尽力。他不光在数、理、化方面成绩优秀,作文也是一把好手。语文老师黄淑环经常把他的习作拿到班上来点评。记得他还写过一篇《雨后》,也很生动。他还是个业余收音机爱好者,自己会安装、修理。高中毕业时,他又获得了金质奖状,如愿以偿地考进清华无线电系,多路通讯专业。这是1963年秋在海淀支农时的合影。右一戴眼镜者是序明。他穿着我的中式小夹袄,有点不大合身。
高考结束后的那年暑假,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经常走动,有时到小百林寺的书记黄欣家,有时到班长安连生家,有时也到我家。我家条件很差,但是母亲东拆西借也要招待我的小朋友,不让他们失望。序明借到一个小相机,约我到天坛公园照相。那时相机是贵重的物件,我姐姐的几个小学生也要一起去照几张。虽然大家照得很开心,但由于胶卷曝光,没把影留下来。
序明计划到北戴河游玩,邀我同往。我说,我拿不出钱来。他说,他可以帮助我。可惜后来未能成行。我到10里堡的序明家去过几次。有一天中午见到了他的父亲和母亲,老人家话虽不多,但都很和善。吃完炸酱面后,序明带我到附近的太平湖玩了个下午。
序明在大学期间,积极要求进步,并且加入中国共产党。由于学习紧张,我又在工物系,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还是常来常往。和我一个宿舍的同学也都熟悉序明,因为他太随和了,见了谁都爱聊一聊。
文革开始时,我因为支持蒯大富,被工作组批判。序明当时是预备党员,心气也不高。我俩时常聚在一起,谈心叹息,希望早日从困境中走脱。后来,我参加了井冈山驻赣联络站,1977年夏天,还把序明和大成等同学请来南昌。还好序明没像我那样涉水太深。
序明有位孩提伙伴叫阎学敏,在中央乐团演奏定音鼓。学敏邀请我和序明到排练厅观赏过一次交响乐《沙家浜》。那是我唯一的一次直接欣赏样板戏的机会,其它都是从电影里看到的。学敏招待我们吃午饭,还送给我一本《红灯记》的曲谱,珍贵之处是油印本,至今我还留在身边。学敏后来移居香港。
1968年初,几位同学一起到北海公园游玩,照相留念。中间仰面大笑的是姚宝纶,宝纶右侧脸看她的是刘序明,多么天真可爱的一伙青年。
下边的照片里,左起第四位微笑着的是序明。
1979年末,为了执行一号命令,序明随无线电系一起搬到绵阳的653分校。我正在北京重型电机厂接受再教育。当时我舍不得和这样一位好友分手。他送我一只笔,我送他一个笔记本,并提了一首打油诗,还记得其中几句,“檄传塞北鼓角鸣。健男投笔扫修蝇。长风吹却稀别泪,战火烘干儿女情。莫道难度重逢日,捷驰便是友人声。。。。”那个周末的晚上,我的身患半身不遂的老父亲,拄着拐杖到大礼纱帽胡同的大哥家看过序明,可是他已经到四川去了。回来后,父亲还掉下了眼泪。他也喜欢这个知识分子出身的和气可亲的孩子。
后来,我和序明常有书信往来。1971年时,我开始处对象。那年冬天,序明来京探亲。我们又聚到一起。他的一位在巴基斯坦工作的无0 同学送给他一盒带薄荷味的美国洋烟。他给了我两只,没舍得抽, 借花献佛,转给了我的对象的父亲,准岳父。晚上,序明要到我的对象家去看看。进了弓箭大院的简易楼,和一家人亲切交谈。准岳父一看来了贵客,连忙拿出一支洋烟递给序明。序明拿过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只好吸了起来。
序明说我是他和宝纶的介绍人,我却记不清了。那时,序明在四川,宝纶在贵州,都是同班同学,又都在外地,于是他俩建立了联系,这是我们高612班唯一结为联理的一对。越明年,他俩在北京结婚了。婚前,序明的大哥序普、大嫂请序明、宝纶到珠市口附近的一家饭馆订婚庆祝,我也应邀列席。办喜事那天,我和班上留京同学陈书长、马玉河等到平安里附近宝纶的父、母家前往祝贺。四人帮倒台后,他俩先后回到北京,序明在无线电系任教,宝纶在电子厂搞科研。
1978年,我到林学院去读研究生,还时常到住在13号楼的序明,他们的儿子光迪已经可以骑三轮玩具车了。
80年代在美国,无线电系的曹志刚老师回国,我托他为序明带回一条8年前序明给过我两只的那种洋烟,回敬当时赠烟之情。1983年暑假回国探亲,从清华的工物馆走出来后,就到主楼东翼的无线电系去找序明,在他家吃过午饭。此时,序明一家已经搬到游泳池对面的一套和用的公寓。
1987年回京时,又去拜访过序明,他当时在外地出差,可惜错过了机会。和序明的下一次欢聚是1993年春节。高612班的同学,到亚运村董志宏的塔楼家去开PARTY。 那次去了10来个人。有不少我毕业后一直没见过的。序明还是吸烟、喝酒、聊天三不误。我因为患了感冒,没敢沾酒杯,一瓶五粮液打开了老刘的话匣子,谈笑风生,使得聚会更赋情趣亲切。
1996年2月,序明有三个月来美国访问的机会,自然,他不会忘记我这个朋友。他从纽约乘灰狗长途车风尘仆仆来到佛吉尼亚。我驱车120英里到首都华盛顿的车站去迎接这位贵客,他是高中班上的第一位同学不远万里,前来看我。老友异地重逢,格外兴奋。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相互讲,有多少友谊的歌儿要相互唱。当时已经是晚上8点多钟,我怕他路上辛苦饥渴,直接到第7街附近的中国城,叫了几个菜,边吃边聊。到家后已经是午夜时分。 我的妻子和儿子也在等待着贵客。我当时租用着一套2室1厅的公寓。只好让序明屈尊和我的小儿子住在一间屋里。我们家平时很节俭,不大开暖器。这几天,怕序明冷,暖气也派上了用场。
那两天,我们有时在家用膳,同饮一瓶泸州特曲;有时到外边吃把啡。好在序明素有随遇而安的习惯,过得也还自在。当时我们正在四处看房,希望能买一套。我还带序明去看过一套房子,不过后来买下来的是另一套。但序明已经知道我未来的房子大概是啥样子了。
星期天的大早,我和妻子陪序明到DC匆忙游逛了一个小时,爬上了华盛顿纪念塔。然后,把他送到灰狗车站。到点时,我买了一套汉堡包,交给他,作为路上的干粮。他进了长途车后,我妻子背过脸去,掉下了眼泪,舍不得这位来自远方的客人。
2010年借回国参加毕业40周年的机会,高612版的同学在龙潭饭庄聚会了一次。主讲的自然又是口若悬河的序明。我第一次听他讲述了GDP的故事。两个朋友打赌,一个说你要吃了这摊牛粪,我给你100万;他吃了。过了会儿,吃牛粪的又说,你把那摊牛粪吃了,我给你100万。他也吃了。为此,GDP创收200万。遗憾的是,那次聚会竟成为我和序明的永别了。
后来,听说他在上汽车时和人家聊天,不小心从踏板摔了下去,导致骨折,在家里躺了几个月。
序明和我同庚属猴,只不过来自与我不同的家庭。他们这支刘姓乃是荆州王刘表的后裔。序明祖籍江西。父辈排行玉字,他这一代排行序字,序明乳名叫亮亮。父亲是国棉2厂的总工程师。大哥序普毕业于戏剧学院,不幸被打成右派,身体不大好,英年早逝。他还有个哥哥毕业于矿业学院,毕业后在浙江工作。姐姐毕业于天津大学,造纸专业。他还有个妹妹,大概没赶上高考的机会。序明小时在楼道玩耍时不幸摔伤小腿,虽然抢救及时,没成残废,但还是留下一点残疾。走路时有点踮脚。大家为此常叫他刘拐子,这外号起得虽然有点不大人道,但老刘从来都没计较过。
他的II型糖尿病和我类似,大概来于遗传因子。几年前,他就开始用胰岛素了。2010年,他的脸色很好,满面红光。我很为他高兴。我不喜欢打针,一直采用降糖药和运动的办法来控制血糖,当然很不理想。
序明走了,匆匆地走了,感谢他还为我托了个梦,在梦里又见了一次。人老了,迟早都要离去,只不过有早有晚。早走的未必不幸,晚走的也未必是福,都是天意。人的一生有几个好友不大容易,让我们珍惜时光,留下贵重的友谊。人走了,友情不去,只不过从人与人的直接交往转化为精神和情感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