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60多年的汉语,说的亲切一点,那是我的母语。进入老年后,忽然觉得对汉语竟没有认真去研讨过。就语法而言,似乎只知道主谓宾定状的划分,再加上形容词后用的,副词后用地,形容程度时动词后用得。至于其他的特征让我能子丑寅卯地说出来的却不多。年轻时留下的遗憾使我不得不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再回身返顾,认真咀嚼,品尝出母语的甘美和甜润,于是写了篇《中国文字外论》,算作老年人自学夜大后的思想汇报。
续篇《汉语词语初探》内提到,汉语不大强调词类。这个特点为汉语的用词造句开启了一扇自由之窗。 一个字又可有多种用途,比如关字,可用于名词关卡,动词关闭,介词关于,形容词关键, 等。任何事都由两面性,多了个自由度固然会给使用者带来方便,但也为初学者设置了障碍。
这篇想总结一下我对动词的看法。新华字典上省略了词类的标志,在学习汉语动词时必须逐字审视,找出与动作有关的字,然后再找出他们的特点。由于工作量大,在短时间里很难做到系统全面的归纳。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奈何时不待我,因此充其量也只能蜻蜓点水,窥豹一斑。难免有蚍蜉撼树,班门弄斧之嫌。
首先从语法上讲, 汉语有时态的概念。现在时没有特别的处理,比如‘我喜欢看电影’指的是平日的爱好。有时会加上常常、每天,近来等时间框框。现在进行时则用‘正在’,比如诸葛亮坦然面对亲率几十万大军的敌酋司马懿说:‘哈矣,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哪。’有时进行时的特征隐含在句子里边,在《借东风》的那一瞬间,孔明唱到‘诸葛亮上坛台观看’的时候,就没说正在,加了正在倒显得累赘,拉胡琴的也会慌了手脚,不好配合。因为从他的形态和动作,你会断定那就是现在进行的事情。
说到过去的事常用个‘了’字,‘您吃了吗?’回答说:‘我吃了,你也吃了吧?’,这是北京南城穷乡僻壤街面上的客套,‘了’(LE)字体现了发生过的事情。为了强调吃的重要,也可以倒装说成‘吃了吧您?’ 有时说话时用个‘过’字或‘曾’字,也表示过去,‘你见过照片上的这个人吗?’这个‘过’字指的是过去时。乔国老玄在《甘露寺》里有句唱词,‘曾破黄巾兵百万’,曾在这里表示了大概几十年前的事情。有时为了明了,还可以加上‘过去,‘昨天,’‘去年’等修饰。现代连续剧最近又添加了‘之前’来体现过去时态,貌似文雅,而且趋之若鹜,连央视记者都乐此不彼。 但我听着总觉得别扭。大概是因为年纪大了对新生事物容易有抵触情绪。人家嘉宾和主持人一口一个之前,说得挺顺遛,关你屁事,回家抱你孙子去呗。
汉语完成时的处理很简单,一般用个副词‘已经’,‘我已经好几年没看见你了。’完成进行时则用‘一直’,‘我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 将来时则用‘将要’ ‘就要’,‘快’,‘眼看着’等来表示。高尔基在《海燕》里有‘暴风雨就要来了,’;‘他快不行了,赶紧打911吧’。
与英语相比,汉语时态的优越性在于只用修饰,不改动词,因此使用方便简单。不必去记大量不规则动词的过去式和过去分词,也不担心忘了加ING或ED的后缀。实际上,英语的将来时的处理方式就和汉语相似,没去特意制造将来分词,也没造成多大的混乱。不过如果进行时不加ING, 如‘I am study biology’ , 或完成时不用分词,如‘ I have have lunch’, ‘I am sick yesterday’ 以及‘Do you eat anything last week?’ 连我这样学了点英语的炎黄人听着都觉着别扭。看来英语的开创者还是经过了缜密的深思熟虑,建立了一套严格的语法系统。尽管西人有许多自由民主的观念,但在语法上却毫不含糊。西方的这种自由意识加上契约精神也许有助于他们率先建立了民主法制的国家。
英语的虚拟语气搞的很复杂,If I were you, I would not leave her. 或者I wish I can give you more. 汉语的虚拟语气则直截了当, ‘我要是你的话,早就闹翻了。’电视剧《有你才幸福》的名字似乎也是一种类似虚拟的用法,当然这种虚拟的事或许已经实现,李雪健老师终于飞赴香港与陶慧敏女士完婚。
英语里有主动和被动语态,被动时在动作的发出者前加个介词BY,而且BY后的代词要用宾格。He was beaten by her. 这种格式有点喧宾夺主,他挨打了,他却冠以主格,而打了人的她却降为宾格。大概人们这样说惯了,也不会再计较主宾倒置的反常(abnormal)。汉语的主动态可以是‘她打他。’被动态则用个‘被’字,‘他被她打。’或者用‘挨’字,‘他挨了她一顿打。’口语化时还可说:‘他给她打了’, ‘他让她给打了’。 汉语的把字有个用法,‘把孩子接回来’, ‘我还能把你怎样’。把字起了宾语提前的作用,强调动作的接受者。被动语态有时还可用介词于来表示,如‘劳心者治人, 劳力者治于人。’
有时主动和被动很难区分,比如‘他借她10块钱’,乍听起来,你不知道是‘他借给她10块钱’还是‘她借给他10块钱’。 要把话说明白,最好用‘他向她借10块钱’或者‘她借给他10块钱。’多了一个字就把运动的大方向给捋清楚了。
汉语的助动词不多,大概只有可以,能和会等。当然从效果上讲,将要和正在也可算作助动词。不知道在汉语里,将要和正在是否还能算作时间状语。 ‘等妈妈来定吧’,来定可以对应于英语的动词不定式。‘我得跟你谈谈’,得(DEI)字的作用相当于英语的‘HAVE TO ’。
汉语对联系动词不大重视,‘孩子在她妈家’,‘我挺好的’,‘他昨天病了’,这些话里把联系动词是(to be )都省略了。有时又不能省略,‘我们是工农子弟兵’,要是去了是字,则成了并列主语,‘我们工农子弟兵’要如何如何。在强调某种定义时,是也不能省略,比如‘知之为知,不知则为不知,是知也’,这里表明的是关于知字的定义,需要借用连系动词明确。
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但汉语动词的多数还是动了手。其他则与口、肢体或感官的动作、反应及思绪有关系,这些因素决定了动词的字源。带提手旁的动词可以信手拈来,比如打、扎、扔、扫,摔,拘,报,抱,拧,担,护,拉,拎,提 ,拐,抛,挡,捆,捧,掐,抢,摧,挡,擦,扰,摆,掷,投,摄,揽,掘,攫,擒等。几乎所有带提手的字都可用于动词, 但也有例外,比如技字常被用作名词技术,拙又是形容词,大写的八也带提手,捌,但未见当动词用过。
拿东西的‘拿’字没用提手旁,却用了个手字。顾名思义,手一合拢就把东西拿起来了。为什么不直接用提手加个‘合 ’字哪?大概在拿字发明之前,已经有人申请了‘拾’字的专利。另一个理想的候选人是提手加个那字,却又被用到‘挪’字上。于是‘拿’的发明人索性跳出传统的提手框架,直接用个手字, 再带个‘合’字的帽子,和拾字唱个对台戏,你拾起的东西都让我拿过来了。
口字边的动词很多,如吃,喝,呼,吸,吼,喊,叫,咒,吟,吵,吐,叹,哭,咽,吞。但与口有关的笑字却没有口旁。还有些用嘴的动词使用的是言字边,如说,谈,许,认,议,论, 诊,设,讽,记,读等。 但叙和述没有言旁。
带足旁的有踢,跳,跑,蹲,跟等,可使也有名词路,蹟,跬。而且来,回,去,离,奔这些该用脚的地方,也省掉了足部。改革开放后,国内新开了一个职业,足疗。幸福富庶的小康之路还得靠双脚走出来,于是手里有点闲钱盛米的人都想光顾,连春节晚会也不放过宣扬的机会。后来某省三镇人又发明了另一种器官的疗法,满足了某些人奇特的兴趣。和脚有关的动词还有带走字的,如起,赶,赴,越,超,趋等。走枝旁的有达,过,迈,进,退,返,述,运,迫,追,逗,逮,达,遗,递,邀,避等 。
与身体姿势有关的动词一般用身字旁,如躺,躬,射,躲等。然而站立的站字却另辟新径,没有荫袭老法在占的左边加个身字。至于坐字则用了 二人土上坐,大概在诗经盛行的青铜时代,有人看见一对在河之洲的青年男女坐在土堆上谈情说爱,把坐姿的专利算到此二人身上。这闹字有点怪,人在闹急了的时候说不准会动用哪一部位,有哭闹,有打闹,有吵闹,有骂闹,有滚闹,有摔闹,还有从摩天楼跳下来的死闹。于是造字者只好回避具体动作,采用了热闹的闹,门庭若市。城市里人口密度大,就显得闹得慌,由此闹及彼闹。
目旁的动词有看,见,瞧,瞅,盯,睁,睡,睹,瞩,瞌,眩等。‘醒’字却与目无关,而且是在酉时,大概造字的人当时正打夜班。还有从见字衍生出的动词,如观,觉,规,览,觅,窥,觑等。耳旁的动词不多,如繁体的聼,后来被简化为口字边,让嘴越权代行了耳朵的职能,逻辑上欠通。 耽误的耽是耳旁,聘请的聘是耳旁。还有聊天的聊,大概是炕上睡觉的几个人天亮醒来后(卯时)喜欢相互在耳边嘀咕几句,轻声说话(whisper )时离耳朵太近,以至于听比说更重要,索性用了耳旁。由于这些话一般不大重要,后来又加上闲字,降了一级成为闲聊。
鼻子旁的几乎没有常用字,动词类有个劓字,秦国卫鞅时期割去鼻子的刑罚。过于野蛮,侵犯了人的呼吸权,解放后已经被政府废除。闻味儿本来是鼻子的任务,结果却用了耳字。于是鼻子不高兴了,我就这么点活儿,还记到了耳朵的打工卡上。主人说,那是因为有一天,我用耳朵闻到了门外的什么声音,这闻字就归到了耳朵的帐上。再说,你那鼻字有14画之多,写起来也不方便,没人爱用,连文字简化局的人都懒得碰你。既然同属多媒体信息输入设备(multimedia input probes),我就把耳闻和鼻闻算作一样的动作了。只不过耳朵闻的是声响,鼻子闻的是气味儿。
英语有look 和 see, listen 和 hear。 在汉语里相应的有看和看见,不但看,而且见了。见本来是眼睛的职能,耳朵也接过来使用,于是有听和听见,听见不是耳目符合的联动,就像钴60核素同时发出的两只伽玛射线,而是指耳朵听到了。鼻子也来凑热闹,说:‘我也闻见了。’不光是伸着鼻子去闻,而且闻到了某种气味,没眼睛的事。
含舌的动词有添和舐,都是一个意思。天上落下几滴雨,伸出舌头舔舔是何味道。品尝食物需用舌,但却用了口字边的嚐,虽然不十分准确,但至少没犯区域性的错误。民以食为天,食旁的动词有饿和饱,还有与饱饿相关的餐。
用心的动词有感,想,思,虑,念,怒,恕 ,悲,耻,怨,患,恋,惹,惩,憩,虑等。竖心旁的动词有忆,忏,悔,怀,懂,怜,恨(爱却与心无关,那是绝对超然的感情)等。
使用单立人旁的动字也不老少。做,作,修, 停,僦,侍,供,保等。女字边的动词有婚,娶,嫁等。 丝旁的动词有练 , 给,缠,系,纺,织,绣,组,结,绘,绽,绑,缉,缝,纫,缴。带兵的带字下有个巾字,大概借用于名词丝带。
有不少字是人们从长期的生产斗争的实践中创造出来的,在公元前3000年宇宙洪荒(deluge)大禹治水的年代里,产生了许多带水旁和土旁的字。比如测量的测,泄洪的泄,汇聚的汇,漩涡的涡,水淹的淹,漂流的漂,泄漏的漏等,当然大量的水边的字还是名词和形容词。土旁的有堆,堵,坍,塌,均,坠,恳,埋等。但疏字和水、土都没关系。
木旁的动词不多,如架,集。还有杀,在木座上插着两把柳叶刀,便充满了杀气,让人觉着瘆得慌。火旁的大多和吃有关,有煎,炒,烹,炸,烧,炖,烤,烩,熘,蒸,焙,焊,灭,焚,煅,熨,熔等。
有一些动词和工具、器皿及武器有关。石字旁的有碰,研,砌,砍,碎,磨等。金旁的有钉,锻,炼,铸,钻,铆,铺,错,锤,锯,镶等。皿字堆的有盛饭的盛,监,盗,盖等。刀部的有切,分,争,免,剪,解等。挎刀旁的有罚,刊,划,创,刎,刮,剁,刻,剖,剔,剥,削,刷,制,剿等。带戈字的动词有划,戍,戏,戒,载,栽, 戡,战,裁,惑,戗,戕等。还有几个含力字的动词,其特点是要用力气。如劝,夯,加,励,劫,劳,动,助等。
除了上边点到的这些偏旁,还有不少其他的动词,不妨笼统地称为杂牌军。比如出,入,收,来,输,赢 ,用 ,弄, 囚 ,释,徘徊,徙,居 , 得, 御,攻,震,发,寻,觅, 荐,趸 ,禁,止 ,套,夺 ,冶, 冻,祝,贺, 晾 ,凑, 减,卷 ,匍匐, 穿,戴 ,受,断,守,等,登,驻,骑,奔,袭,学,习,决,凿,算,弯,发,张,害,玩,升,降,赛,塞,篡,裂,屈,袪,除,处,关,闭,放,欺,压,变,褒,贬,包,裹,参,管,卡,爬,击,斗,兜,闯,猎,翻,克,买, 卖等,不一而足。
上面列举的是单字的动词,还有不少合成动词,比如明白是由两个形容词组成,除了继续做形容词,还可以充当动词。‘您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这里具有听懂了的意思。
有些动词从一个名词的单字派生出来, 比如以架为基的有吵架,打架,劝架,拉架,干架,掐架等。溶化,融化, 熔化都与化字有关,溶化指的是固态物质溶解于某种液体的过程;融化一般用于雪晶体随着热量的吸收逐步化成了水;熔化一般指固体物质,金属或岩石,在高温下转变为浆态的过程。
动动结构的合成动词有打算,抗拒 ,抛弃, 惩罚, 查看,拉拉扯扯, 讽刺 (用言语刺伤别人),升起, 耕耘,邮寄,沐浴,追赶,批评,检讨,推行等。
动词和形容词合成的动词有冲凉,提高,降低,看好,白跑,寒心。
动词和名词合成的动词有满意,称心,开心,吃饭,喝水,平坟, 打气, 生气, 升旗,担心,做梦等。
形容词有时会直接转为动词使用, 说‘这东西很稀罕’时,稀罕是形容词。可是你也可以说:‘我不稀罕这些礼物’,稀罕又成了动词。凉快是形容词,但是在说人‘一边凉快去’时,又有动词的含义,体现了说话人的反感。这种用法还有‘你别在这儿恶心我了’,‘我去方便一下’。
形容词的单字有时当动词用, 比如‘他就好(第四声)这一口’。‘飞流直下3千米’的‘下’原是形容词,在此则为动词, 表示水往下流。‘必先苦其心志’里的苦字在此也是动词,有艰辛磨练的意思。这样的用法还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清者自清’,‘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名词的单字有时也可当动词用, 比如‘ 你就在这儿糗着吧。’这糗 原来是名词。象棋里的老将是名词,但也可说‘将一军’,又成了动词。气是名词,但是若说‘你气死我了’,气又是动词。‘君子不党’的党字也是动词。树是名词,树立则为动词。孔仲尼师象橐的师是动词。 此类典例还有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老先生的高风亮节在1000多年后被官场唱反了,成了百姓未乐我先乐(少数人先富),百姓全忧我才忧(亡国亡党)。
在电视剧里,有时人们还使用成语动词 ,比如‘ 老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这人敢做敢当,够意思。 ’, ‘咱两不见不散’。‘你们几个不要叽叽喳喳’, ‘他一个人在这小屋里过了10年,自得其乐’,‘他这个人始乱终弃, 不可效尤’。
汉语有时会出现主谓不搭配的现象。比如 ‘我去看病’,‘我瞧病去’。直接的理解是这个人要到医院去观摩某种病,而不是他有病。实际上他需要让医生来观察诊断他的病。还有人说:‘我去看医生。’实际上是他要让医生来看他。因为大家说惯了,也听惯了。医生也不会揣着明白装糊涂反问病人‘您拿着红包来看我干嘛?’
汉语灵活巧妙,故而可以精炼简洁。最近我在看《楚汉传奇》,年轻的项羽说,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亡字原来是死的意思,在这儿是使什么东西灭亡的意思。在毛泽东时代,人们常说:‘美帝苏修亡我之心不死。’胡、习两大总管也都以亡党亡国猛敲警钟,都是这个意思。项羽的八个字所表达的意思要是翻译成英语,那就得需要几十个单词了,恐怕还得用上英文擅长的从句。
不过英语也有灵活之处。比如Police多用作名词警察。但也可用作动词 to police 某个地方。在汉语里,警察就是名词,不能动。倘若有人说‘我去警察一下二龙路街道’,旁人就会说这孙子在‘冒傻气’哪。
有时动词的使用具有形象的意思,‘弟兄们,顶住!’顶的原意是头顶,顶棚。在这里把战场中的行为比喻成像两头牛对顶,相持不下,要坚持住。
汉语往往注重灵活性。比如‘听说’是指听别人说过,至于是谁说的已不重要。‘他昨天不小心,被高压线电了一下’电字成了动词。灵活性还体现在家庭用语里,我就常对妻子说:‘还有点剩饭,用微波炉微微吧。’不自觉地把微字当动词给用了,当然,只有自家人明白什么意思。有人还会说 :‘我是腿着来的。’意思是步行。 这种借用工具名作动词的情况是常而有之。比如‘用车床去车个零件。’‘用镗床去镗个孔。’‘用锯锯东西。’‘用锉锉东西。’‘用钉子钉上。’‘用熨斗熨衣服。’但没人说:‘用斧子斧木头’,‘用改锥改螺钉’,以及‘用锹锹地’等。
汉语还有约定俗成的简洁性。比如‘偷人’的意思不是到人堆里把一个人偷出来,而是指一个女人偷偷摸摸地和一个婚外的男人鬼混。听了别人说:‘刘寡妇到外村偷人去了’,没人会期待她把一个麻袋背回来,里边装着个手脚乱动的大活人。
动词有时会连用,比如‘你听听’, ‘ 您说说’,‘我求求你啦。’‘你再送送我吧,’你得好好学学你大哥’。这里的重复有祈求命令的意思,有时还会在情绪激动时使用。比如夫妻二人打架时寻求第三者的调解和支持。小孩子有时用重叠动词,‘我要尿尿’,头一个尿是动词,撒的意思,后一个是名词尿液。但大便时没有人说‘要屎屎’或者‘要粪粪。’说到梦时则习惯用做梦,而不是梦梦。 ‘今夜晚睡觉时我要梦梦。’意思就变成了二重梦, 他要梦见一个梦。这有点像程序设计中递归算法,一个函数会调用函数自身。梦中梦的现象似乎很少出现,至少像我这样热衷于中国梦的还从来没梦得那么深过。
汉语动词后有时会加点零碎,比如清华的老王打电话给科大的老杨:‘我今儿个开了瓶茅台,1573年的,你过来一块喝吧。’老杨回答:‘我还有点剑南春,正喝着哪。’再如‘走着走着,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急忙跑了回去。’着在这里有持续进行的意思,这种动作往往需要一段时间。在英语里相当进行时或用AS 引出的状语丛句。‘温州的一个所长老吴在这地段吃得开,要啥有啥。’吃得开已经从吃字扩大了范围,表示他有势力,没人敢惹。‘他这个人就是想不开,一个人挣了那么多钱,连个手机都舍不得买。’想不开也脱离了想字,泛指这个人用钱很仔细,小气,斤斤计较,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小孩子盛了冒尖的一大碗干饭,妈妈问他:‘你吃得了吗?’这了(LIAO)字有完的意思。
有些动词后缀有加强肯定或否定的意思。‘你们单位的小李花钱大手大脚,又没饭辙了。’‘我管得着吗。’ 管得着或管不着指的 都是和我没关系,我也根本不想去管。‘你在美国混了30多年,犯不上对国内发生的事情急赤白脸地说三道四。老老实实在家里养老多好。’犯有侵犯和犯法的意思,在这里引申为不值得的意思。类似的用法还有看得起,看不起,看得上,看不上,跑得了,跑不了,买得起,买不起,划得来,划不来,顶得住,顶不住,打得赢等。
汉语里有个地位特殊的动词,打,它几乎成了代动词。应用得十分普遍,像代名词你和他一样,几乎无所不在。首先打字发音容易,开口音,也容易听进去。发DA音的有14个字,不算多,不易产生误解。打作为动词的用法可以分为几类。
与攻击动作有关:打枪, 打炮, 打人, 打架,打落,打飞机,打坦克,打打杀杀 。
与买、取东西有关:打酒,打酱油,打开水,打水,打饭,打5分钱的醋。
与娱乐和乐器有关:打鼓,打磬,打百分,打麻将,打旋子,打擂,打拳, 驴打挺, 打水漂,打秋千。
与工作有关:打工 打卡 打夜班,打理,打算,打鱼,打卤,打磨 ,打气, 打拼,打铃,打铁,打探,打听,打炮眼,打场, 打扫 , 打字, 打麦,打柴,打更,打造, 打井, 打蜡,打分, 打磨, 打地基,打猎。 打尖, 打卯, 打电话,打补丁, 打鸡蛋。
与医疗有关:打胎,打针,打石膏,打封闭,打蛔虫,
自然现象:打闪,打雷,打喷嚏,打呼噜,打哈欠,打冷战,打嗝, 打盹, 打鸣,霜打青松, 雨打芭蕉。
政治与社会:打成右派,打假, 严打,打发, 打点,打折扣,打官司,打通关节, 一打三反,打砸抢,打天下,打江山,穷追猛打,打倒走资派。
交通工具:打的,打车,打票。
其他:打开,打掉,打岔,打扰,打诨,打发,打赌,打绺,打情骂梢,打灯笼 (外甥打灯笼,照舅),打伞(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打打闹闹,精打细算,打哪儿来,不打不相识,被电打了一下。
中国的戏名里也有不少带打字的,比如打严嵩,打焦赞,打猪草,打豆谣,打龙袍,打城隍,打祝家庄,打薄情郎,打鱼杀家,打金枝,打陶三春,打銮驾, 打金砖, 打虎上山,武松打店, 打白骨精,打棍出箱等。这些剧目不一定都是武打戏。这打字看来还是蛮受戏剧家的欢迎。
除了打字,还有个开也被广泛使用。常用的有‘水开了吗(沸腾的意思)?’锁开了吗?花开了吗,会开了吗?发票开了吗?门开了吗?车开了吗?
如果分类的活,第一类有开始、起始的意思,包括开始, 开出,开拔,开赴,开场,开头, 开张, 开篇,开线,开演,开启,开账号,开假条,开会,开拍,开拔,开战,开戏,开动,开会,开箱等。
用于吃的有开荤,开饭,开伙,开席,开销。
用于打开、张开的有开心,开放,开方,开屏,开刀, 开道,张开 开苞,开花 开绽,开屏,开怀,开门,开口,开恩,开导,想得开,推开,分开,打开,张开,撇开,挪开,劈开,闪开,让开,切开,支开,伸开,开瓶,开除。
用于驾驶的有 开车, 开飞机, 开轮船,开火车,开坦克。
用于仪器设备有打开计算机,开电视 ,开车床,开铣床,开拖拉机,开收音机,打开示波器,打开振荡器。
用于经营的有开酒店,开饭馆,开药铺,开拓, 开发,开展, 开辟, 开房。
用于医疗的有开刀,开线,开药方,开假条。
用于状态的有水开了,花开了,两代会开了。
还有开玩笑, 开场白,‘林副主席的消息一下子传开了’等。
在使用交通工具的时候,经常用开,开代替了驾驶,因为取代的是驾驶,所以一般只能用到机动车辆或飞机上。至于非机动的情况,洋车用拉,三轮车用蹬,都与他们的动作有关,尽管他蹬的是脚踏板而不是三轮的整体。自行车用骑而不用蹬,大概是形象地从骑马引申过来的。赋予马车车夫的动词是赶,俄罗斯民歌三套车的歌词有‘是那赶车的人’。这赶字有追赶的意思。说一个人赶大车就会凭直觉想到他在后边追车,既然离车还有段距离,你怎么驾驭它呀?莫非他有个遥控器。究其本意,这赶字大概是从赶脚借用而来。赶脚的拉着牲口搞个体运输,只能在地上赶着走,用赶字贴切。习惯以后,听到赶大车三字的时候,你就会想到车把式驾着辕,挥动着鞭子的神气样子,而不会再误以为他在气喘吁吁地追着马车跑。
然而也有特例。 在京剧《打渔杀家》里,肖桂英女士内唱西皮倒板,‘白浪滔滔海水发’后,她的老爹肖恩(阮小七)先生在幕后大喊一声,‘开船哪’。 连个道具都没有,他居然还大言不惭地用了个开字。在大宋北末南初的时候,靠一个普通渔民的收入大概还买不起一艘机驳船,何况肖恩当时还欠着IRS副局长吕子秋同志一笔数目不大的税款。他用了开字无非是因为开是很好的开口音,适于喊叫,豁亮,尤其是在后台隔着幕布的时候。
诗词和古文里,对动词的使用十分吝啬,大多只用单字的动词。如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前半句的动词是下,后半句的动词是来。再如孟浩然先生的‘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四句里各用了动词 觉,闻,来,和知。如果按口语习惯,把动词换成知觉,闻听,来到和知道的话,那么五言绝句就成了六言诗了。王勃的滕王阁序里对动词的使用也很抠门,能不用动词处则不用,需要时只取一字。如‘虹销雨霁,彩彻云衢’采用一名一动的格式;‘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里边用到动词唱,穷,惊和断。以锤炼的语言,雕琢成四、六为体的骈俪格局。尽管后人对魏晋唐初的八代奢靡文风贬多于褒,但对这篇滕王阁序还是网开一面,刮目看待。可惜作者在旧社会里怀才不遇,命途多舛,级别上也未得破处。
为什么在文言和诗词里可以使用单字的动词,并且采用精炼的语言哪?为什么在口语中又喜欢罗罗嗦嗦,用字重叠哪?基本原因是,人们在用眼睛读书的时候,分辨率很高,每个字都有独特的形状和严格的含义,不会引起误解。而人们在使用口语会话的时候,靠的是耳朵的听觉,而汉语里又有大量的一音多字的现象。要让对方听明白,减少误会,就必须的使用两个字甚至三个字或四个字的词让表达清晰唯一。古文简炼的历史原因还在于当时要把字刻在竹简上,费时费工,于是精炼和简洁成了必要之举。至于诗词则因为字数有限, 每句诗的用词都得经过严格的推敲和预算(budget)。
如果我说 :‘你知吗?’你可能会想到支字和织字等。为了明确,最好说:‘你知道吗?’如果警察对小偷说:‘坦从宽,抗从严。’小偷大概不清楚这是日语还是韩话。他必须说全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小偷才会明白,从而把作案过程全部交待出来。郭德刚老师对张文顺先生说:‘我见了一辆SHI车,’张首先想到的是‘屎车’,粪车,臭味扑鼻。然后郭再说‘是使车,大使馆的车,被香水沤透了。呵,这个香啊。’利用汉字的同音异义抖了个包袱,当然要是翻译成英语的话就没人乐了。一个屎车造成了香臭两重天的误会。如果中宣部为了提高国民文化素质,规定日常口语一律采用左传式的文言,街头巷尾听到的都是之乎者也矣焉哉,吐沫星子倒是省了,但不知会引起多大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