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生的投篮

后半生的投篮

 

1977年10月的一个早晨,我还躺在通县六合村表哥家的土炕上,睡眼惺忪,懒得下地。这时, 生产队的高音喇叭把我催醒。我无意中听到了中国要恢复研究生制度,心里豁然一亮,好像眼前晃动着一把火炬,给我带来了光明。好像在迷途中有了条出路,我又见到希望。又好像有人拿一把钥匙,打开了横在我心头的一把大锁,我的心又活了,一颗死去7年的心又活了。我腾身而起,跳下土炕,来到院子当中,抬头仰望着蓝天,似乎它比以往更蓝, 呼吸着农家新鲜的空气,似乎它比以往更鲜。这是个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从来不敢奢望的机会,我要竭尽全力把它抓住,紧紧地抓住,说什么也不能放过。用不着想,用不着深思熟虑,我要考研究生,我要改变我的半死不活的处境,我要离开让这个让我心死的地方,开辟一条新的人生通道,通向有寄托,有追求,有尊严的境界。

 

当天回到北京城里,制定计划。书,首先要有的是书啊。可是,书都让我给卖了。在1971年春的清查516的运动中,我被打成反革命,斗了个半死。人活下来,可一颗年轻的心却死了,我是靠着惯性活了过来。心死了,要书何用?我把这些书卖到西单的旧书店,换了钱买烟抽,买酒喝了。没料到,今天,心活了,可是书没了。 回到清华,我向教研组的同事和朋友魏义祥老师说出了我的打算, 他很支持,把所有的数学和物理课本、习题集都借给了我。我背着这半口袋的元宝,满怀信心地回到家去,这些书成了我后来6个月的亲密的伴侣,使我重新武装起来,迎接这场迟来而又适时的战斗。

 

当时,我已经33岁,脱离了课本与学习长达十年,这段荒芜无疑会增加复习的困难。家庭状况也不大宽裕。上有年近80的老父、老母,父亲又患半身不遂多年;下有两个年幼的孩子, 一个4岁,一个只有6个月大。妻子每天上班,两周才休息一次。住处是只有20几个平方米的简易楼房。经济条件和居住条件都不大看好,自然也是我重操学业的困难。但是,我的决心已下,再大的困难,我也要克服,要尽到最大的努力去争取。正是因为困难,我才要去挑战,要去变革,要从困境中创出一条路,一条奋斗的路。

 

我的想法获得了家人的支持。很快,我就进入了角色。每天晚上,把老人和孩子们 都按排入睡后,我便坐在饭桌旁,伴随着父亲有节奏的呼噜声,挑灯夜战,开始了我的科学的春天。对于数学、物理的各个章节,定了计划,主要以清华教材为参考,要在5个月之内完全扫过。每晚先看书,记住公式与基本概念。 然后,做题。清华的数学习题集我们在大学时做过,只是做了老师留作业的那部分。这时,我有了集中的时间,不管大体小题,还是难题易题,全做一遍,没有遗漏,从极限一直做到微分方程, 包括科列罗方程。从10点多开始,我要学到凌晨两点,才上床入睡。有时,为了克服困倦的骚扰,我就拧一下大腿,大腿的疼痛刺激我的神经,让大脑保持竞技状态。老实说压力还没有大到头悬梁、锥刺股的地步。第二天早上,骑着自行车到清华上班去。30多岁的人,体质健全,精力充沛,天天如此,晚晚这样,连续学了5个多月。

 

11月,大学同学李树中从宣化到家来访,带给我一张科学院研究生院的报名表,如同雪中送炭,我正愁无处找寻。当天,我就把申请表填好,在汤川秀树的小册子《基本粒子》的吸引下,我选择了中国科学院的高能物理研究所, 准备考到王祝翔老师的门下,他写了本《核物理探测器及应用》,我读过部分章节。数日后,接到高能所通知,说明考试时间、地点以及考试内容。包括数学,物理,英语和政治。数学以斯米尔诺夫教程为准,标明到某章某节;物理从力、电学到原子物理。

我又借来斯米尔诺夫的数学书和苏联的福里斯的物理教材,从旧书店买了两本吉林大学勾清泉先生的原子物理,这是在大学没有学到的部分,要从头学起。文革后的几年,我给工农兵学员上过英语课,把清华编写的英语语法已经读过几遍,不算是薄弱环节,因而把时间主要放到数学和物理上。 工物系还有几个70年毕业的新工人周宏余等打算报考,有时我们一起讨论一下数学题。随后又认识了焊接专业0字班的陈代展,他准备报考数学所关肇直的研究生。

 

到了4月初,复习计划基本上就要完成,教研组的书记王晶宇对我说,他推荐我在清华做在职研究生。当时,清华准备从70届留校的新工人中挑选一些骨干,主要是做过学生思想工作的党员干部。我一下子受宠若惊,感激涕零。以我的处境和政治条件,不佩这样的赏赐。我不能给脸不要脸,未加思索,我立即同意,要放弃考科学院的打算。当然我也有顾虑,一旦我拒绝了领导的推荐,后来再考不上的话,脸没处放,在清华就更不好呆了。随后晶宇同志又让我陪同他到龙潭湖谭彩云老师家中看望,谭也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岳母刚刚过世。没想到三个星期后,书记又找了我,说我的申请没有得到系里的批准,让我继续往外考。这下子我到为了难,我向他表示:“我已经几周没有复习,5月初就要考试,我万一考不上怎么办?”王书记说:“如果考不上,我再帮你争取在职的名额。”于是,我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

 

 

5月初的一个早晨,我乘坐地铁来到玉泉路19号的高能物理研究所,去参加决定未来命运的投篮。路上,认识了来自进修学院的报考高能理论的陈风至同学,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考试安排两天,每天考两门。外地来的考生被安排住宿,我住在本市,考完可以回家。考数学的时候,题目做的一路顺利,不到一半的时间,就完成了大部分。最后,难在了两道题上。一个是矩阵求秩,我只能放弃,第一,大学时没有学过线性代数,第二,它不在规定范围,也没去复习。我把一半以上的时间都用到了一个从 0 到无限的积分, 被积函数是{
Exp(-ax)-Exp(-bx)} /x 。我试了所有学过的办法,包括级数展开,都没有结果。最后,也只好放弃。然后,在考卷的下边,学着张铁生先生,写了行字,‘矩阵求秩超出考试规定范围, 我没有准备。’后来,回清华问了陈代展,他马上写写画画,做出了答案,Log(a/b)。他说这是一道变限积分的题,在斯米尔诺夫 的书里有,但不在规定的章节里。回家后,我又使用复变函数里学的拉普拉斯变换的办法,找到了同样的答案。后来得知,科大的考生大部分都会做这两个题,他们的数学课程比清华的要深,我们用了1年半去学工程制图。物理题也比较顺利,有道题使用了卢瑟福散射截面,有道题是求核反应的阈能。英语是开卷,可以查字典。我只查了两次,一个是汉译英,‘发展科学技术是迫切的任务’,我知道迫切的拼写,但不大有把握,故从字典上印证了一次,urgent。 还有一道翻译题,提到英明领袖华主席,又查了英明一词,用的是briliant。 后来听说用wise 也行。我是从清华来的,天天泡在政治的咸菜缸里,我的政治觉悟再低,考试的分数也不会少,感谢清华多年的政治教育,终于派上了用场。

 

考试的两天,得到了两个朋友的帮助。一位是高能所加速器部的张闯,工物系8字班的同学,另一个是实验部清华物9的姚晓光。他们帮我解决了在所办食堂吃饭的问题。中午,还在张闯的宿舍打个盹,恢复体力,以对付下午的考试。张闯大概刚刚结婚不久,缎子面的被褥还都是新的。

 

六月初,父亲的病情加重,有时昏迷不醒。一天下午,姚晓光来到我位于金鱼池中街的家中,给我带来了考试的结果。他说我的数学是100分。我没有完成的两道题因为超出了规定范围,被当成参考分。如果不算参考分, 我的四门平均成绩是85分, 在实验部的考生中位居第一。他给我们全家带来了欣喜,连我那多日不再言语的老父亲也说了声:‘八子,不易呀!’八子是我的小名,这是我从我父亲口中听到的最后的一句话。没想到他在重病缠身的时候,还在惦念着他的宝贝儿子。几天后,收到了初试通过的通知, 让我准备参加复试。5个多月的挑灯夜战,苦读寒窗,总算没有白费。我也放松地吐了口长气。很快,教研组的人也都知道了我考试的结果。我到校医院去看望主任齐卉荃老师的时候,她劝我放弃复试,留在清华。我已经迈出了一大步,不想收回后边的一小步。我谢绝了她的劝留。除了正常的工作,我开始复习一些专业课,核辐射探测器等。我的好朋友王汝膻老师花了许多时间,向我讲解了半导体探测器的原理,其中,两个重要的概念就是PN结和耗尽层。

 

 

6月底的一个上午,教研组的吴学超老师告诉我父亲病重,住进了崇文区的北京第四医院。我连忙请假,骑车进城。到了第四医院,父亲已经昏迷不醒。我的一家人和两个表哥轮流在病房看护。这时,离高能所的复试还有一个星期,我打算放弃复试,不想离开父亲。6月30 日下午,我守护了几个小时,父亲的脉搏越来越慢,他的体温也越来越低,4点钟,我的朋友任宗英大夫宣布父亲安静地离开了人世,去了另一个世界。看着老父的遗体,我想到了小时候,他对我的疼爱;想到他为了一家人的温饱,日夜操劳;想到为了我上大学,他去做苦工;想到他在雪天,骑车到清华附中给我送来馒头。父亲啊,您不能就这样走了啊。您不为穷困所扰,付出了多年的艰辛,培养了祖祖辈辈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可还是过着拮据贫寒的生活,儿子还没让您享福哪,您怎么就这样匆忙地走啦?回到家,一家人都很沉痛,除了我那刚满1岁还不会说话的二儿子。我掩盖不住心头的伤痛,好像我们的家坍塌了一半。我到大栅栏内联升给父亲买双礼服呢的小圆口鞋,母亲为父亲缝了身全新的黑色棉裤、棉袄。让他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走。头天晚上,为父亲买的一个炼乳瓷瓶突然在桌上自然崩裂,难道这是父亲的英灵来向我们告别,引起我们的注意。

 

几天后,父亲原先工作过的玻璃厂派了一辆三轮卡车,一家人,除了母亲和小孩,送父亲到八宝山去火化。在父亲的尸体被送进火化室前,我在他的面颊上亲吻了一下,作为父子一场的诀别。7月5号,我和姐姐又到八宝山把父亲的骨灰盒暂时寄存到灵堂。我即时赋诗一首:‘今夜月圆家不圆,老父一别天倪远。手捧灵骨登八宝,泪洒石阶千声唤。’ 回家后,按耐不住心中的伤痛,又写了首自由诗悼念父亲。

 

接着,我左臂上配带着黑纱, 到离八宝山不远的高能所,参加复试。 复试在图书馆二层东边的阅览室进行。有好几位导师坐在对面,提几个问题。当时,有王祝翔、张乃森等。问题里包括为什么要选高能物理,知不知道丁肇中,他在1977年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奖。大概也就10几分钟,复试就结束了。我在下楼时,见到一个新的同学,叫李卫国,毕业于科技大学。我们互相通了姓名。他报考的也是王祝翔老师。后来,他被直接选送到美国去拿博士。 同门师兄弟却只是匆匆见个面,也就是40秒钟。5年后,他从美国回家省亲, 在旧金山稍作停留,我骑着自行车带着他参观了斯坦福大学。那时,我还不会开汽车。这是我和李卫国同学的第二次见面,大约有1个多小时。 复试后,我担心政审过不了关,于是向书记王晶宇老师说出了我的忧虑,他答应帮我看看档案。几天后,他说,我的档案里没有清查516
这一段,总算让我松了口气。

 

8月里的一个星期天,210教研组的范天民老师和他的夫人汪慧琴来家走访。组里交给汪老师一个特殊任物,为51班的几位水平低的同学 上算术课,从小数、分数起到正负数。汪老师觉得有些怵头,于是想让我帮个忙,担当此任。在我心中,范老师是位以德报怨型的大好人,第一次登门,第一次相求,我不假思索,一口应承,星期一便开始了新的教学任务。为了探底,我向这几个学生提了一个问题,二分之一大,还是四分之一大,大约有一半人说,四分之一大。 于是我知道了他们的基本水平,就先从切西瓜讲起。在讲到负数乘以负数的结果是个正数时,也费了不少气力,我们学的时候还是孩子,可是被文革耽误了的他们这时都已经20多岁啦,接受起来要困难得多。
我在到研究生院入学的前一天完成了任务。从1970年初夏毕业开始,到1978年9月底,我在清华大学正式工了八年,终于站完了最后一班岗,复员转业。

 

不久,接到了研究生院的录取通知,准备行装,户口,粮食关系,届时到林学院去报到, 开始接受迟来的研究生教育。 从我在通县听到中央台广播,到获得读研究生的许可,总共有11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告别了我学习和工作了17年的清华园,又重新一头扎进了科学的大海,去考验我的意志与毅力,开始更加顽强更加持久的拼搏。10年后,才拿到昂贵的博士学位,一个曾经生活在特殊年代的我,从小学算起,竟然当了28年的在校学生。到了44岁才获得学位。 像跑马拉松一样,没有顽强的意志,没有耐久的毅力,很难在这漫漫的长途上一步步跑到终点。THANKS GOD!我跑完了全程。

 

 

 

 

 

 

 

 

附自由诗《悼念父亲》

 

六月的天气啊,

你为什么这样酷热,

为什么夺去父亲的生命。

瓶瓶的药品啊,

你为什麽这样无能,

不把父亲唤醒。

 

抚摸着父亲的遗体,

泪水浸满了我的眼睛,

抚摸着父亲的遗体,

我心如撕裂般的痛。

父亲啊 父亲,

我没敢大声呼叫,

为了等待您的复生。

父亲到了太平间,

我还以为他在沉睡中。

可那冰凉潮湿的抽屉,

令我象雨浇了一样冷。

父亲到了八宝山,

我还幻想着他的归程.

盼啊盼, 等啊等,

相逢只能在梦中。

 

举目四顾眼望穿,

到哪里寻求您的笑容。

我要告诉您考试的结果,

到哪里才能找到您的身影。

深切的怀念,

无比的哀恸,

我只能以突然的动作,

来抑制内心的哀痛。

我想父亲没有离开,

这兴许是个梦。

可这梦是那样长,

这梦是那样清。

为了常见父亲,

我宁愿把醒时换作梦。

把梦时当作醒,

父亲伴我在梦中。

 

当我见到市上的西瓜,

买一块给父亲多高兴。

回家时我加快脚步,

看一看父亲的病情。

当我在桌旁读书,

仿佛听到父亲的鼾声。

当我向窗外张望,

仿佛见到父亲走动。

当我临睡的时候,

总想送水去润他的喉咙。

 

长风啊,你吹拂吧,

帮我伴送父亲的魂灵。

丽日啊, 你照耀吧,

让父亲沐浴着光明。

百鸟啊,你歌唱吧,

别让父亲感到寂静。

波涛啊,你澎湃吧,

为父亲多送上一程。

 

父亲啊,
您安息吧。

您的教诲与慈祥,

永远铭刻我心中。

 

1978年7月
5日,于研究生复试之后, 父亲去世的第五天。
王克斌

 

此条目发表在 凡人小事 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被标记为 *

您可以使用这些 HTML 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