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姐
小时候,我家的小破屋里挂着一张光鲜亮丽的照片,一位年轻英俊的国军军官身着戎装,带着白色细纱手套,旁边是一位年方二八的美丽少女,披着白色婚纱,婚纱拖到地面。这张照片是母亲的骄傲,每天都要看上几眼。我懂事后得知,那位漂亮的新娘是我的干姐,旁边的军人是她的丈夫。干姐夫姓谭,叫谭荣, 湖南人。遗憾的是,文化革命中,母亲怕招惹灾祸,把这张具有历史意义的照片烧掉了。
母亲年过四十才有了她的第二个孩子,我,而且是个儿子。我上边有个长我6岁的姐姐,姐姐之上还有个长我15岁的干姐。干姐姓刘名克贤。
说起来话长,大约在9-18
事变那年,爷爷的家里发生不幸,接连死去好几个人。里边包括我的第一个姐姐,小金子,那年只有7岁,患上白喉,不幸夭折。小金子聪明伶俐,最得爷爷欢心。过了几个月,不到一岁的第二个姐姐小银子又相继死去。经过几次不幸,爷爷请了位风水先生。 先生察看了每一个院子后,作出了结论,书房院里的草垛是肇事的祸首。拆掉了那个草垛以后,果然刹住了减丁灭口的歪风。
后来,母亲来到北京城里。连续几年,也要不到孩子了。推算起来,大约是红军过草地那年,母亲随着一位朋友到一个刘律师家里做客。母亲看到一个女孩,年方四、五岁,长得特别像她的小金子,看得目不转睛。那个女孩对我的母亲也似有情缘,依依不舍。律师的太太得知母亲的心愿后,说这是她的第二个女儿,‘您要是喜欢就把她带走吧。’当时有个迷信的说法,没有小孩的年轻夫妇领养一个孩子,这孩子就会带出自己的孩子。如今想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科学的根据。
父母对干姐视若己出,疼爱有加。父亲喜欢练武术,每日让干姐踢腿、弯腰,干姐进步很快。几年之后,父亲由于失去工作,怕委屈了干姐,又把她送回到刘律师身边,改回原姓刘。但是两家一直走动,关系不断。干姐见了我的父母也直呼爸、妈。
在国共两党之间南征北战,逐鹿中原那年,干姐结婚了。婚后随夫君返回湖南醴陵。在湖南生了一个女儿,过一年又生了一个儿子。女儿叫雅明,儿子叫玉龙。解放前夕,不知什么原因,干姐夫只身去了台湾,留下了干姐和两个孩子。
干姐年轻漂亮,难以应付当地一些男人的骚扰,1951年,带着儿子玉龙从湖南不辞而别地回到北京。本来,身为律师的刘家条件优越,可是因为解放,失了业,后边还有一群孩子,家道中落,生计遇到了困难。不久刘伯伯又患上偏瘫和精神失常。 我父亲此时开始了家庭手工业,虽不殷富,但日子尚可撑得过去。干姐带着玉龙,有时住在隆福寺后街的刘家,有时住到天坛北门的我家。
玉龙当时只有三、四岁,从南到北,水土不服, 经常生病。除了发烧外,还染上了脱肛症。我见过一大疙瘩红肉从他的肛门坠落出来,他大哭大叫,甚是可怕,母亲帮她把肛门按了回去。我母亲带着这个小外孙到处看病。后来,因为害眼,去过不少次同仁医院,结果还是没有完全治愈。 这个国民党军官的公子,本来应当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结果小小年纪便永远地失去了一只眼睛。由于吃不惯北方的食品,瘦小孱弱,怪可怜的。 我记得他常常把鞋子叫‘孩’子,像个小侉子。他管我叫小舅。
干姐后来找了个教小学的工作,把玉龙也接回到隆福寺的刘家, 但是经常来我家看望这边的父、母。我小时天天在户外玩耍,手背上起了一层黑皴,指甲缝里也嵌进一圈黑泥。干姐来了,就帮我剪指甲,然后打一盆温水,拿着圆球形的猪胰子,给我洗手背,一直洗出白色的嫩肉。在我幼小的心中,她就是我的另一个年长的亲姐,我管她也叫姐姐。
过了两三年,干姐结婚了, 姐夫在北京进修学院工作,家住西四牌楼附近的缸瓦市,丰盛胡同,一只南来的孤雁总算又有了安身之处。他们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母亲买了一篮子鸡蛋带着我到她的新家去过。姐夫文质彬彬,面容和善,带着我们到旁边的砂锅居去吃饭。那里的名菜是砂锅豆腐。我母亲不吃带腥味的水里的东西,因为几粒大虾仁,挺好的沙锅豆腐一口也没吃。姐夫知道后,一个劲儿地抱歉。后来得知,姐夫姓蔡, 天津人,出身地主。下图是姐姐和姐夫婚后 的留影。
等我上高中的时候,他们已经搬迁到绒线胡同附近的未英胡同。这时,除了玉龙,他们又有了3个孩子,大的女孩,叫娟。 二的男孩叫冬。三的女孩叫端。三个孩子长得都很漂亮。娟进了工厂,冬到铁路当了司炉,端后来进了中专。我星期六放学回家时经常到姐姐家看看,总是让我吃过晚饭后再回家去。有一次,碰巧姐姐有两张评剧票,在大众剧场,由李忆兰主演的《琉璃河畔红旗飘》。那是一出解放思想技术革新的新戏。王景明演的一位工程师,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对着一群敢想敢干的工人们大声警告着:‘你们违背了力学原理!’散戏后,姐姐骑着车回未英胡同,我从鲜鱼口往东回家。高二以后,功课忙了,就很少到姐家去了。
考进大学后,常听我的亲姐姐讲一些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在我高二时,父亲被迫从工厂退休,收入减少了一半,只有30元;姐姐的小学教师工资也只有32元。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家里经济一下子拮据起来。父亲怕我中途退学,又执意不让我知道家境的变化,咬着牙盼我考上大学,改变门风。母亲难为无米之炊,常常东拆西借,变卖家什,勉强度日。自然,她也想到了我的干姐。找的次数一多,干姐也招架不住,于是常打电话给我姐姐,建议我辍学参加工作,以解近忧。但家里人又不肯轻易放弃让我考大学的机会。
大学一年级时,我是团支部的委员,又在积极申请入党。想到干姐见死不救的态度有点恼怒。再加上当时强调阶级路线,亲不亲,阶级分,我对干姐上纲上线,把我和她看成了两个不同的阶级。头脑一热,写给干姐一封半文半白的绝交信。里边用了‘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少年之之志当弩云,谁念忧寒坐鸣厄。’随后,干姐带着她的三妹到我家去讨个说法,我不在家,没见到她们。父亲和母亲见此事态,也不好挽回,无奈作罢。年轻无知,一时冲动,从此和干姐断了往来。
毕业以后,参加了工作,娶妻生子,自己也遭遇了清查516
的灭顶劫难,刻骨铭心地领略了政治是什么东西,往日的轻狂与燥热去掉了八分。父亲和母亲一天天老了起来,父亲还患有半身不遂症。他们不时还在思念着那个曾经亲热地叫他们爸爸,妈妈的姐姐。我意识到我曾经做过一件错事,解铃还须系铃人。1975年的一个周末,我谁也没告诉,自己骑着自行车硬着头皮来到未英胡同,看望我的另一个姐姐。事隔十年,姐姐和姐夫见到我先是惊讶,接着又是欢喜。姐姐对我还和以往一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知道,我没有白来,虽然不是负荆请罪,但至少我是认错来了。我告诉了姐姐我在清华工作的情况和父母的近况。午饭后,姐姐派儿子玉龙买了点心骑着车和我一起来到金鱼池的家,看望他久违的、疼爱过他的老爷和姥姥。过了一个星期,姐姐亲自来家,看望父母,和当初爱女的久别重逢使得他们老泪纵横。可喜的是,这时的家虽然不算富裕,但是已经衣食无忧了。看到他们三人幸福聚会,我也很感动,总算是长大了,做了一件通情达理的正经事情。
此后我和干姐又恢复了往来,我抱着孩子到她家去,她也常到我们这里来。她的小女儿端在考中专时,我还为她补习过数学。小玉龙初中毕业后在师范学院做了管子工,几年后,跟四季青公社的一个姑娘结婚生子,大家都过上了美满的日子。我犯过的错误告诉我,亲情是可贵的,值得珍惜的。不能拿政治的标尺去衡量,因为亲情是永远的,政治会随时间而改变。一个人在冲动的时候,不要轻易做出决定,冲动时的决定往往会带来悔恨,带给你自己和他人的长期苦痛。当你有困难时,向别人伸手,别人帮了你,你应当记住这个恩惠;如果人家爱莫能助, 你也应当理解,不能因此恼羞成怒,甚至动用阶级斗争的理论。做人要有规矩,要厚道,不能由着性儿胡来。
出国后回家探亲时,我帮干姐在留学服务部买过一个日本冰箱,干姐给我1200元人民币,我说:‘现在不差钱,这冰箱是送给你的。’干姐说:‘一码归一码。’坚持要我收下,我把钱转给了母亲。
1993年春节,我回家探亲时,到干姐在香罗营的新居去看望他们。这时姐家遇到个麻烦。海峡两岸实行三通后,她与前夫的儿子玉龙萌生了认祖归宗的念头,向湖南老家和台湾打听生父的下落。没想到父亲没找成,倒挖出一个姐姐来。台湾告知他的父亲谭荣曾经是上校参谋,在台湾成家立业,生了几个孩子,不幸因病去世。玉龙得知湖南有个姐姐后,干姐和姐夫一起到湖南老家, 看望失散了40多年的女儿雅明。老一点的乡亲们还记得干姐的模样,一个个嚷着:‘北京的丽人来啦!’
雅明时已40多岁,结婚生子。见了这位迫不得已扔掉心头肉的狠心的母亲,抱头痛苦。哭诉着这个没爹没妈的苦孩子的命运。爸爸逃到台湾,妈妈跑到北京,作为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后代,经历了那么多场政治运动的冲击,40年来几乎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后来,为了享受一下她从未享受过的母爱,带着全家来到北京,住到了干姐的家里。此时,干姐和姐夫已经退休,居住面积有限,再加上后来生的几个孩子,父姓不同的两代儿孙很难融合到一起, 其生活状态可想而知。
干姐直到退休,有个稳定的工作,在文革中又躲过了可能的政治迫害,建立了新家,幸福美满,这是她一生中的幸。可是,原本是个律师的父亲在解放后失业,原本荣耀体面的丈夫被赶到了台湾,原本可爱的女儿不得不被迫遗弃,原本俊俏的儿子不得不失去了一只眼睛,原本和谐舒适的退休生活又添加了失散过的女儿的一家,这些又是干姐的不幸。这些是时代带来的不幸,这些是政治强加给一个凡人的不幸。愿古老的中国告别那个打打杀杀,你争我夺,胜者王侯败者贼的野蛮时代,给百姓多留下一点宁静,多留下一点温存。干姐本来是与政治无关的人,可政治对她却是那样残酷无情。
中国由于尊重人权,保护公民的隐私,不象美国到处都有电话簿。想和干姐通个电话,又查找不出号码。 干姐是属小龙的,算来应当80有3。她脾气很好,未语先笑,憨厚豁达。在这90多岁不算老的年代,她应当还在健康地活着。干姐,我虽然见不到您,虽然搭不上话,小弟在地球的另一侧默默地为您祈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