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康小飞

——孙进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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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科技大学近代物理反应堆工程专业,是一个绝密专业。录取的学生都经过严格政治审查。这些青年应该是共产党信任依赖的下一代。我回忆了那个班同学的故事以及在文化大革命中我怎样走向反叛和批判毛泽东的立场,回顾了同学之间关系在社会变动中的扭曲和纠结。同时以此做为对去世同学的纪念。

我没有指望本文收到“同学回忆录”里。在一个不敢说实话的地方,发表说实话的文章,作者、编辑双方都痛苦。我的上一篇“致聚会同 学”被收入5个小时就又被删除。有人认为我是借着言论自由,宣扬西方价值观,不可容忍。于是“党国兴亡,匹夫有责”,由他们定义“言论自由”定义域竟是义不容辞了!

我敢说,暂时有迹象表明此举适时宜,未来无机会验证此举是义举。

同上篇一样,文章所涉及人物,均为实名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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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小飞是从人大附中考取中国科技大学近代物理系的。他一幅中等匀称的身材,白皙的面庞,举止有礼,谈吐斯文,书生气十足。显示他有一股阳刚气的,是他的胡子长的又快又浓。多数男同学还没有感到自己的胡子有什么麻烦的时候,他已经自备了一把弯刃的美容剪刀。经常在嘴唇下巴上剪动。即使没有镜子,也毫不影响他动作的灵敏和准确性,嘴巴四周保持着泛着隐约青色的光洁。

一年四季,小飞都穿着一身整齐的军装,显示他是军内干部的子弟。但是他待人平等,没有一点炫耀家门的派头。即使在文革初期联动思潮猖獗,“老子英雄儿好汉”口号叫得气势汹汹的时候,康小飞依然能冷静处世,头脑没有发高烧。

小飞的6544团支书职务是由指导员李德中指定的,但并不意味着康小飞是一个不称职的团支部书记。

就在文化大革命前几个月,康小飞通过父亲的人脉关系,联系到一位在西苑中央直属机关的老红军给我们讲红军长征的历史。我们班上十几个人步行两、三个小时,赶到西苑的一间会议室。老红军手执一杯茶,面前一包烟,对着一圈围绕在桌边的同学娓娓而谈。老红军属于当年红四方面军战士,193610月奉中央军委命令组成西路军。西渡黄河经宁夏、青海、甘肃向新疆出发。目标苏联边境,任务是“打通国际路线”。 试图以苏联为依托,在中苏边境建立一片革命根据地。老红军当时还被称为“小鬼”,被调到红四方面军妇女独立团做宣传工作,编入了西路军。

西路军长途征战,没有粮食供应,没有弹药补充,在戈壁滩上被马步芳的骑兵围追堵绝。为了主力摆脱骑兵,西路军总指挥就让妇女独立团吸引敌人掩护主力转移。妇女独立团佯装主力,冒用主力队伍番号,甚至剪短了头发,假装男战士。但这一切很快被识破,最后妇女团一千多人全部被歼灭。被活捉者惨遭强奸凌辱,有的后来被强迫做军官小老婆。

最后主力部队也不能幸存,2万多名战士几乎全部被消灭。残部在李先念带领下到达星星峡时只剩下400名。而总指挥徐向前打扮成驼夫潜逃回延安向中央军委汇报。

老红军看着身旁的女战士、女军官大批牺牲。他自己从血泊里爬出来最后终于到达了星星峡。

30年代的红军青年男女战士为理想英勇牺牲精神感动了在座同学。

老红军的谈话透露出他对当年川陕红四方面军兵强马壮的自豪;对西征的悲惨结果表示沉痛惋惜;对张国焘虽有批判,却是轻描淡写,言不由衷。

后来我才了解到这是共产党历史上最为隐诲的片段之一。

毛泽东193612月在中国抗日红军大学的讲演, 题目是 《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他说:“为敌人吓倒的极端的例子,是退却主义的‘张国焘路线’。红军第四方面军的西路军在黄河以西的失败,是这个路线的最后的破产。”1951年出版的《毛泽东选集》第一卷有这样的注释:“一九三六年秋季,红四方面军与红二方面军会合后,从西康东北部出发,作北上的转移。张国焘这时候仍然坚持反党,坚持他一贯的退却主义和取消主义。同年十月,红二、四方面军到达甘肃后,张国焘命令红四方面军的前锋部队二万余人,组织西路军,渡黄河向青海西进。西路军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在战争中受到打击而基本失败,至一九三七年三月完全失败。”

失败已经铸成,然而失败的原因和责任与毛泽东的论断完全不同。

西路军从组织成立,到准备渡黄河的船只,以及行军路线,都是遵照毛泽东和中央军委命令行事。命令朝令夕改,在不该停留的地方,让西路军停下来就地建立革命根据地;中途又命令返回以接应西安事变。西安事变和平结束,又传令西路军继续西行。以致西路军在马步芳的骑兵防线里往返游行。

当时的张国焘在斯大林的压力下取消了“第二中央”回到延安,兵权一步步消除,他本人对西路军不再直接指挥。

毛泽东为了党内斗争需要,将西路军失败的责任转手推给张国焘。最高领袖定调,大官小僚失声。西路军战士失散幸存的几千人半个世纪来也饱受诬陷迫害。李先念、徐向前备尝哑巴吃黄连之苦。直到19811122日,陈云同李先念谈起西路军问题,指出:“西路军过黄河是党中央为执行宁夏战役计划而决定的,不能说是张国焘分裂路线的产物。”

2004年,兰州西路军研究会编纂了《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文献卷》。洪学智在序言中说:“很长时期,西路军由于被当作是‘张国焘路线’的牺牲品,其史实及研究都被视为‘禁区’,尘封了半个世纪,幸存者大多命运坎坷,备受压抑和屈辱,受到极不公正的对待。”

另外也有人认为毛泽东为削弱张国焘的党内地位,是故意让西路军失败的,或者乐见其败——如果对毛泽东的政治品德做历史性考察之后,就觉得不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是逻辑推理可能发生的事情,不等于事实。目前还没有学者做严肃考证,此说只能存疑。

目前中央与西路军来往电报证明,毛泽东应负西路军失败指挥之责,毛泽东的东窗剪影是如此清晰,只是隔了一张窗户纸,还没有人捅破。

感谢小飞给我们打开红军史上特别的一页。对我来说,它既有革命传统的教育意义,又先导了我对共产党史的质疑。 这后者虽然不是小飞邀请老红军讲长征的初衷,但对我的人生影响很大。共产党内一分高低的派别斗争尚且信口雌黄,国共两党一决死活的拼命搏斗岂能实况实录!·最终我意识到共产党的教科书也会编造谎言,历史的官方版本也会误导青年。

再回到原子物理工程班来。同学们刚进入科技大学时就像一群童子鸡。所以拿“童子鸡”作比喻,一个原因我们20个人都是童男;另一个原因我们好胜、活泼、单纯如小公鸡。就是有黄鼠狼要咬我们,我们也会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看着,不知道如何防备。

同学之间还喜欢起绰号。“活宝”宋国权幽默滑稽,模仿和表演技术超群。他把工军宣队挑逗得哭笑不得。他也是制造绰号的主要作家。

秦广文——小油条;因为他说话带有老北京土腔,从“京油子”演化而来。实际上秦广文为人诚恳,一点也不“油”。他乐于助人,动手能力很强,是我们班装配无线电收音机的义务理论辅导员。秦广文有一项优秀的身体素质常人不可相比。他饭量非常小力气却非常大,掰手腕稳夺第一名。他从来不午睡却精力始终充沛。身体消化系统把食物转化为生物活力的效率非常高。按照当下时髦说法,他是属于很绿色环保类型的人。秦广文的遗传基因值得研究。

王红旗——老是斜躺在上铺读他的古希腊哲学著作。他自辟天地,遨游精神世界,让人深浅卜测。接触多了知道王红旗见多识广、对党内斗争颇有见地。不知后来怎么把样板戏刁德一的名字移植过来做了他的诨号,简称“老刁”。王红旗待人一副热心肠。65年第一次参加国庆游行,他说北京的清晨很冷,一定要我穿上他的针织毛衣,而我除了棉衣就是单衣,缺少中间过渡。这毛衣轻便暖和还是从王红旗哪儿第一次体验到。
郭伟峰-——大大咧咧,锋芒毕露。四名高干子弟就他显得气势张扬。打篮球的时候会耍些鬼点子,借犯规机会打人家一巴掌或撞对手一下,施点小坏。一旦被抓住,也只好老实向对方道歉。

郭伟峰绰号“胖子”,就是因为他长得胖。“胖子”属于“象形绰号”。就像张灿琴的身材像我们的党委书记,就自然得到“小刘达”的诨名一样。

胖子喜欢公益活动,经常张罗着办些事情。一场风雨过,胖子马上组织大家每人出2角钱,到学校西邻的果园里买落地桃子。一下子端回来几脸盆,大家好好地解一次馋。

胖子有时候传播一些高层内部消息,这是他偷看姑父(高干级别)的文件得来的。

至于我本人,也没有免俗,被人冠予“大魔术”称谓,有时简称“老魔”(大概是胖子先叫起来的)可能源于我有时会做些让人始料不及的动作。有一次,常瑞新怀抱着一个瓶子,从楼上跑下来,鬼鬼祟祟地说:“我把XX(名字忘了)的奶粉偷来了,我们尝尝。”XX是高年级同学,身体虚弱,家里经济条件好,有些补品也是理所当然的。

说话间XX 同学到了,直敲门叫喊:“常瑞新,你可不能就这样拿了我的东西呀!”我们不开门也不理他。XX 也就无可奈何地走开了。然后常瑞新就冲了一茶缸奶粉,放在桌子上。大家互相谦让起来了,茶缸推到我面前,我就不客气端起来,刚喝入口,马上意识到上当,忍着口腔的辛辣刺激,含混地说:“太腥气!”

我随手抓起暖水瓶,装作去水房打水的样子。 刚走出房间,就听到“噗”的一声放射性喷吐,接着爆发了同学们的哈哈大笑,原来“老母鸡”杨继胜也中招了,他咽下一大口,忍不住哇哇大吐。我这才把口里含着的洗衣粉水吐在走廊里,也哈哈笑的掉眼泪。

秦广文说,那“奶粉”刚冲出来就起了不少泡沫,他就知道有诈。几个人谦让都是这个原因,就孙进和、杨继胜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才会上当。

恶作剧演完,大家评论表演奖。一致认为表演奖第一名应该由我夺得。因为我上当的表情只是闪过零点几秒,眉头顿时展开 面部表情瞬间转换成一片祥和,变化之快,让人几乎没察觉到,使得恶作剧能继续演下去。常瑞新精心设计和导演,只能得到第二名,“老母鸡”杨继胜虽然受害最深,也只能屈居第三名了。

这或许是我绰号“大魔术”的原因。

康小飞应该是这群小公鸡中最循规蹈矩的一只。做事按部就班。小飞没有绰号。

记得文化大革命刚开始,几位同学一同去北大、清华看大字报。步行回来的路上,康小飞拾到了5分钱硬币。他对我说:“你是生活委员,这五分钱就交给你吧!”说到这里,唤醒了我的记忆:我还是李德中指导员指定的6544生活委员-——一个谁都不乐意干的差事。

我接过5分钱说:“你交给了我,那我就上交给国库吧!”说着我就拉开弓步,甩开膀子。嗖一下子把硬币抛到远处的草石从中。小飞不由得“咦!”了一声。我就解释:“你看国家每造一批钱币,国库里总有一批物资和它对应。如果我们不去花这钱,那和钱相应的物资就会留在国库了,这不等于我们上缴国库了吗?”

小飞对我这种旁门左道的解释,既提不出反驳意见,又不大认同。

和小飞进一步接触,我还了解到,这位骁勇骑兵将军之子,却有一颗敏感和易受伤害之心。

1967年秋,一天小飞突然低沉地对我说:“你有空吗?我有事想和你谈谈。”我表示有时间,他说:“那我们去8楼楼顶。”

在楼顶我才发觉小飞情绪十分沮丧。他告诉我,他的父亲康健民(兰州军区付司令)看来是保不住了,中央首长(陈伯达?记不准了)内部点了他父亲的名,下一步他也会沦为黑帮子女。这几天,他苦闷失望到极点,连自杀的心都有。说到这里,小飞语音颤抖,眼泪在眼里打转转。

我当时的处境也不大乐观。年初与汤克云以“独立寒秋”的笔名写了一张强硬要求释放“雄师”的大字报。后来我又写了大字报嘲笑贾志斌想直接投奔中央文革没门路,只跟着蒯大富这些大左派跑龙套,扑风捉影,吃人家嚼过的馍。这两篇大字报引起“东方红”的愤怒。一帮人把我扭送东方红总勤务站,下午就在物理阶梯教室把我架起喷气式,召开了全校批斗大会。累计罪名是:反对中央文革,反对一月革命风暴的夺权,攻击新生红色政权“东方红”,是一个象悌耶尔一样疯狂攻击巴黎公社的的反革命。

我没有什么可以安慰康小飞的本领,只是向康小飞披露我自己观察世事的方法和理念:凡是存在的,不一定就是合理的;凡是不合理的,总是不会长久的,终究会被合理的事物取代的。

我不认为通过一月风暴所取得的政权形式就是一个合理的结构。它根本不能行使一个政权的基本功能,所以一定会改变。 文革中出现的许多现象,在我看来是一堆喧嚣一时的泡沫。

你爸康健民即使被打倒了,也不必过分忧虑,在这个城头变化大王旗的时代,说不定哪天又站了起来。只要你相信你爸的这个官做得正派,你就要相信你爸会有站起来的一天,眼光要放远些。

此后的两天,我在施行一个行动计划:拆洗和改造棉裤。我的农村大甩档棉裤经过宋国权的挖苦,也让我看到了它造型上的落后,我决定改造成西服裤样式。

剪掉大肥挡,收紧裤腿,档前开了个小门。剪下来的布料缝成几个穿皮带的环还富富有余。这是我追求西方化的牛刀小试。

康小飞参与了我的棉裤改造工程,我两人盘坐在8楼楼顶,他也趴在布片上帮我缝几针。我是从来没做过针线活,但是我看到我姥姥、我娘怎么做针线活。特别是我姥姥还喜欢我候在旁边,替她把线穿过针孔。我怀疑小飞都没有见过做针线活。

棉裤改造好了,可以说是一流的设计末流的工艺。外罩一条单裤就掩饰了手工低劣,只显得整体设计线条流畅,身材修正。改造是成功的。两天的倾心交谈,小飞的情绪也大为好转,不再那么悲悲切切的了。

小飞也传授给我一些重要知识。就是如果有什么敏感谈话,一定要提防窃听器。不要在屋里说话,要在建筑物外、空地上说话。这就是约我谈话都在楼顶上的缘故。实在要在屋里说话也有办法补救,例如打开收音机,打开水龙头,降低说话音量。他边说边给我小声嘀咕作示范:“像这么大声音,窃听器就录不下来了。”

我说你也太反应过度了吧!小飞说:“这不是开玩笑,窃听器我在军区机关见识过,你不知道它会藏在什么地方。我们学生宿舍装的可能性不大,可谁也不能保证就没有,小心为妙。”

又过了半年光景,康小飞又恢复了往日愉悦的容颜。我暗地里问他父亲的情况。小飞说:“看起来没事了,可能被“三结合”进去。”

转眼到了1969年底,杨继胜悄悄通知我。康小飞刚刚订婚,未婚妻是她高中同班同学郑裕人 。 邓裕人品学俱佳,只是家庭出身不好,没能升入大学。康小飞父母开头不同意这门亲事,经康小飞力争,终于答应下来。
小飞目前还想保密,只想悄悄请杨继胜、秦广文、孙进和三人。明天傍晚到西单饭店二楼餐厅一聚,就算是个庆祝。

第二天,我们按时赴宴,康小飞已在二楼包了间。
“嗨,怎么不见新人呐!那个郑裕人呢?”
“她有些事,可能赶不上了!”
“祝贺你们订婚,没有女方怎么行呢!”

我们对康小飞说:“你马上去叫郑裕人,她不来,我们不开宴。”康小飞满口答应,点完菜,离开了餐厅。我们干坐在那里三、四十分钟,服务员已经连问了两次要不要上菜,仍然不见康、郑二位的踪影。

我对康、郑的订婚,抱着十分赞赏的态度。第一赞同康小飞坚持爱情至上,不以出身论人;第二对小飞父母有了好印象,高干之家为儿子前途考虑,要求儿媳家庭出身政治可靠,是老干部的本能。但他们还是应许了这门亲事,说明他们还属开明。至于郑裕人,既然以卑微出身赢得康小飞倾慕,必是一位精彩女性——得亲眼一睹。

可是一等不来,二等不来,怎么就这么磨磨唧唧把我们三人晾在这里?心里越想越生气,得了,不吃他这宴席了!我一拍桌子,站起来就走。秦广文、杨继胜心里也窝火,跟随我走出饭店。我们刚转过长安路与西单拐角,正好康小飞又回来了。显然他是估计我们已经吃完饭,才回来收场的。

我不客气地说;“我们赴你的宴请,可犯不着你把我们晾在那里。不吃了,回学校去。”继续拔脚向公共汽车站走去。

气氛大变,康小飞慌忙拦住我们,用双手拉住我的手,我感到他的手在抖动,他的声音也在颤抖:“难道我们真——真的——就不可挽回了吗?”

他颤抖的声音使我一下想到当年他向我叙述康健民要被打倒的声调,他是动了真感情了,不想让同学友谊弄砸了。虽然光线暗我没看清,我敢说,此时的康小飞的眼泪也在眼眶子里打转转。我的心不由得一软,火气顿时消掉一大半。

杨继胜、秦广文见状就说,既然小飞这样恳求,我们还是别让小飞难堪了。于是我们又重回西单饭店二楼。小飞承诺,饭后带路到西四郑裕人住处小聚一下。气氛才渐渐恢复。

从西单步行到了西四郑裕人住处大概是晚上10点钟左右了,小院里灯光昏暗,郑裕人刚洗过头,我只是留下这样一个印象:白皙的皮肤,披散的黑发,说得甜美的普通话。至于芳容怎么个芳法,还真没看清楚。
不过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既然是亲近朋友庆祝订婚宴,为什么郑裕人推托不出席宴会?

再一转眼就到了白湖农场的艰难日子。康小飞从科大南迁就一直在待在兰州。军宣队几次电报催促归队。“一打三反”临近结束,康小飞身着黄军装的身影才出现在白湖农场。我当时已被严格监控,连招呼也不能和他打。

很快专案组成员向我求证康小飞的反动言论,最要命的一条,康小飞自己交代,他当着我的面说过“千年王八万年龟”攻击毛泽东的万寿无疆。

我马上回应专案组,这样的话是我说的,可能康小飞在场,是他记错了。

说起“千年王八万年龟”,这里真是有不少笑话。我是在多个人在场的情况下说过这句话,不好赖掉,干脆承认。当时听着会心一笑,是否随口附议我也记不清了。不料听过我说这句话的秦广文、康小飞都把这句话揽到自己头上来了。一起命案,三个元凶,都声称自己独立杀了人。

更为有意思的是,我在会上交代了“千年王八万年龟”以后,和我毫无关系的6444的孔小军第二天也交代了他说过“千年王八万年龟”。最近看到刘杰对白湖的回忆,谈到他也说过“千年王八万年龟”。

王八呀龟呀,在汉语里是一种带有负能量的动物(请允许我第二次借用这个时髦修辞),但是说老实话,帝修反别动队们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是要把毛泽东打成动物界的王八或者乌龟,而是表达厌恶早请示晚汇报祝福万寿无疆的迷信仪式,反对个人崇拜。

这些独立的帝修反别动队员,却不约而同地用相同的语言攻击伟大领袖,就像地理上互相隔离的民族,各自独立地发明了青铜器。这难道昭示社会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必然要通过一个共同的突破口,形成一项共同的价值观吗?

中国人的精神要解放,当时的突破口是反对个人迷信,反对个人崇拜。

人们没有串联,却运用了相同的语言,表达了相同的思想,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社会现象,我暂且把它称作“千年王八万年龟”现象,待以后深入探讨。

在离开白湖乘船去合肥之前,才有机会和康小飞匆匆交换了两句话。他说我们在列车上见面。当列车过了蚌埠,在餐车和硬座车交接处碰头。

时间已是夜间,我们在车厢交界处会合了。我先问他为什麽胡乱交代,把我说过的话当成他说了。小飞说,他刚一到白湖,就有一堆揭发材料等在那里,把他搞晕了。在军宣队的压力下,他只好检讨认罪,有些话是谁说的也记不清了。

我们感慨这次一打三反运动的猛烈,好多善于思考的同学几乎一网打尽了。科大同学的张狂气焰被一下子制服了,安徽省军宣队的手段强硬真是始料不及。

他告诫我,以后公安部门一定会继续监视我们。行事要格外小心。为了各自安全,他建议要断绝彼此一切私人联系。

“这次见面结束后就开始!”
“那就再握一次手吧!”
“好,握手。”
“那你先走吧!”

望着康小飞穿着绿军装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过道里。我甚至觉得有点悲壮。

在这一刻,我和康小飞同处于一个低落的起点上,我们各自进入自己的跑道,奔向自己的人生。

我并不为康小飞担心,只要康健民在高位,总会护持他化险为夷转入坦途。

我怎么办?出身“贫下中农”,那只是一顶破草帽不能拿来当盾牌,挡不了什么弓箭。我既不见容于当今“万寿无疆”朝廷,也不见容于未来的“永远健康”时代。我会长时间沦为次等公民——

想起父母历尽艰苦、兄弟妹妹节衣缩食,供出这么一个大学生。刚要毕业就成了待罪之身,悲愤从心底来。 这是我在检讨时能涌出滂沱大泪的充沛源泉。军宣队把它理解是我对自己恶毒攻击罪行的忏悔,这实在是革命的误会。

小飞走后,我独自在车厢交界处滞留了一阵子,情绪一时不能平息下来。脚下车轮哐当,把我带到了一个吉凶未卜的未来——

2002年春,去国离乡后13年第一次回大陆探亲。在这之前,我曾申请回国探望重病的母亲,旧金山领事馆请示国内,一周后答复我的申请被拒绝了。所以我一宣誓加入美国国藉,就张罗回国探亲。
在北京,我和近代物理系同学见面。有汤克云、秦广文、王红旗、常瑞新、康小飞、边贺泉。王红旗还带来和他一样高大的儿子到场。郭伟峰由于在白湖受到的伤害至深,早已宣布不再参加任何科大同学聚会。在白湖,他先揭发我,我后批判他,他不来聚会,很符合他的原则。

其中康小飞、边贺泉、常瑞新还是离开白湖32年的第一次会面。

这次聚会我感到了大家都有一种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显而易见,我是装备了防护罩回大陆的,防护罩就是“美国护照”。这层防护罩是透明的每个人都可以看到它。而我的昔日同窗们却带着一种不透明的面膜,让我能看到他们的面部轮廓,却看不到面部真实表情。大家刻意避开一些敏感话题,刻意寻找一些不咸不淡的话题填补场面。

我倒希望常瑞新问我,老魔,你是怎么从代表团逃跑的?我相信大伙对这个话题最感兴趣。这也是我人生最重要的转折。——但是没人发问。好像我的这段轰动故乡的新闻,在他们那里成了早已经没人看的三级烂片。

当然,我也避开一些让他们难堪的问题,例如六四的时候你到过天安门广场吗? 真的没死人吗?

康小飞在远离我的位置入座,我只记得他提到一件事:“我们班那年开过一个十几个人的宴会,还张罗着生豆芽来着。”
我隔着老远回答:“那豆芽是我负责生的,没成功,都搞烂了。”

那次穷宴会在68年春节左右。北京除了大白菜、土豆没有其他蔬菜。不知谁建议自己生豆芽,还弄来了斤把黄豆。我用几十个电阻焊成了一个串并联矩阵,控制每个电阻功率不超过1瓦,制造了一个简易温箱。电阻矩阵上铺着毛巾,毛巾上一层黄豆。我昼夜守护洒水。结果还是因为温度过高,一些刚生出的小芽也被烤死了,还捂出一股烂豆子味。

如果国安部给我们安了窃听器,(康小飞会认为一定安好了)他们会发现这是我和康小飞唯一的一句对话;如果国安部还安装了激光压力遥感器,他们会发觉我在握手的时候,和别人用了多少牛顿的力,对康小飞也用了多少牛顿的力。并没有对小飞传递额外的信号。

面具在中美两国有不同的使用方法:在美国带面具者不是恐怖分子就是抢劫银行者,面具掩饰了犯罪者的身份,免受警察追捕。良民百姓是不用带面具的。在中国戴面具者是一些知识分子和平民。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思想活动,避免政府的迫害。

大约2007年吧!黄厚斌给我打电话,说郑裕人来美国访问,现在就住在他家。

黄厚斌一副古道热肠,交际甚广。他的家经常开大型Party,旧金山湾区的歌友常在那里聚会,引亢高歌。一些音乐界名人留下仙踪,国内访美宾客也常在他那里下榻。

我随即给郑裕人打电话,邀请她到我家做客,自从列车上与小飞握手一别,小飞的情况只是间接了解只鳞半爪。我听到传言:康健民逝世时得到个正面评价,但是不久又定为四人帮在宁夏代理人。康小飞再受挫折,再也无意仕途。他要求调到北京转而潜心钻研业务并有斩获,得到了几个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看来他是成熟了也磨练的坚强了,已经超越了8楼楼顶上那个悲悲切切的康小飞。我想了解小飞“转型”的过程。

郑裕人说她的日程安排得很满,没有机会到我家去了。 我说我可以开车去你哪里,我这里到黄厚斌那里只要40分钟车程。
郑裕人继续婉言谢绝。

突然我明白了,我和康小飞列车上的君子断交约定并没有过期。我相信:如果国内形势允许,康小飞一定会叮嘱郑裕人,别的人你可以不见,你一定要看看孙进和;如果国内形势不允许,康小飞也一定提醒,什么人你都可以去见,唯独不能见孙进和。

看来我对国内的政治环境、言论宽松程度高估了——

2011年传来康小飞去世的消息,参加过丧礼的秦广文告诉我,丧礼很隆重,小飞的遗体上还覆盖了党旗,可以说哀荣备至。

我感慨唏嘘,我们这一代的人,还没有理清我们这一代的事情,就有人谢世了!

我不能把大学时期人们的思想认识简单做一线性延伸,判断他们今天的思想状况。但是我知道每个人今天的状况又都是和昨天的历史紧密联系着的。我对小飞原来有着很自信的熟悉,现在又感到他包了一层不透明的保护膜,让人感到陌生。我只能隔着这层不透光的保护膜,用设问自答的方式,和小飞对话。

我毫不怀疑博取科技成果造福国家人民是小飞孜孜追求的目标。我的疑问是:康小飞同学,遗体覆盖党旗是你诚心追求的荣耀吗?

如果你说是。那我真诚祝贺你,你的人生目标已经达到了!在党妈妈的眼里,你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不管你过去对党有过什麽怨言,说过什么样的攻击毛泽东、林彪的话,她都原谅了你,让你长眠在她的臂弯里。小飞,你就安息吧!

如果你回答说不是,那我也祝贺你。我可以肯定你生前依旧陷在灵与肉矛盾的苦恼中。现在你抛掉了肉体凡胎,不再需要绿军装、蓝西服、和防护面膜,只剩下自由自在的灵魂,解脱了。

我这自问自答是多么的空虚呀!
我多么希望小飞亲口对我说呀!
小飞,我知道你的墓前并不在乎少了我的一个花圈,但我知道你的清魂一定在乎我的这篇悼文。
小飞,没有必要再拘谨,你我的列车断交约定,随着你的去世,已经解除。

小飞,飞到我的梦中来吧,让我们再次敞开心扉,对着朗朗明月、幽幽群星做一次跨越时空的心灵对话。如果你同意,我们就装上监听器,那不是为了定我们的言论罪的,而是留给后辈听的。你可以大声说话,告诉他们,我们这一代还留下什么遗憾,下一代应该做些什么让世界变得更美好!

小飞,魂飞来吧!

May-06-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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