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克三瘾

·小 三·

咱的扑克术从来不精,但却有着相当长的瘾史。最早竟可追溯到混沌时期。那时虽然不至于只有两岁,却也顶多是小萝卜头的年纪。

追根究底,引源出自父亲的好友送来的那付红楼梦彩绘的塑料扑克。那玩意儿一洗起来香气四溢,硬实的卡片摔在桌上“啪啪”地十分威风, 就和那青松岭的长鞭差不多;尤其是那林妹妹宝姐姐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们,个个画到了令人想也上瘾、不想也上瘾的程度。可惜当时我只会玩“争上游”。那时还没 开始反封建,大家都把这种玩法叫作“娘娘上贡”。哥哥们都嫌那太没味,不肯陪我玩,只有当我用妈妈发的糖果去贿赂,他们才肯赏脸陪一会。但即使此时,他俩 也决不让我,总是联合起来镇压我,不把我弄到输得几乎要哭便决不下战场。

可渐渐地,我却发现自己的真瘾其实并非在“娘娘上贡”上。于是慢慢地我就不再做那种吃大亏占小便宜的买卖,慢慢地就成了我自己一个人 玩扑克。玩法是等哥哥们差不多把妈妈发的糖果全吃完了之后,我却把自己的那份全摊在桌上,然后响响地剥糖纸,再把糖块狠狠地扔到嘴里,一定要让它碰到牙上 以便磕出响来;接着满把抓起牌,两张两张狠狠地“啪啪”地甩在桌上,同时“咯崩咯崩”地咬那糖,一定要张着嘴咬,那声音才能即清脆又传得远。长鞭甩过瘾 了,嘴里的糖果却还在努力发着各种响动,并转而看那画上漂亮的小人儿,直到桌上的东西光了、肚子里饱了、浑身吸了毒一般舒畅了,才告一段落。

没想到这一招还真灵。后来哥哥们便总想凑过来,试图与我一起上贡。但我当然知道他们是冲着“咯崩”而不是“啪啪”更不是“娘娘”来 的,所以绝不再受当上骗!他们曾经试过抢我手中的牌,我却当时就把受欺负受迫害的悲惨状况哭诉到户中央一把手那里,惹得两个阶级敌人差点挨了两下鞋帮子。

不过我的幸福日子并不长久。很快户中央一把手进入了某种运动状态,有了点泥菩萨的味道。而这副扑克往大了说,则同“封资修”有关;往 小了说,则有游手好闲二流子之嫌。所以一把手见说服我戒掉此瘾无效,便在有一次我正玩得热火朝天时,突击性检查了我的作业,结果以我那小学一年级的作业少 写了一个标点为由,没收了我的长鞭。当时是说先藏起来、等我改正错误了再还我。可奇怪的是从那一天起我总有错误被他们发现,不是左鞋穿到右脚上,就是吃饭 时掉两个米粒儿。当然两个哥哥当告密者使我当不成好孩子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后来我便不再指望走这种不讨巧的阳关道,便自己满天世界地去翻,只差如日本鬼子找高家庄的地道一般挖地三尺。一把手见了倒也鼓励, 说:“咱们索性比比,看是我藏得巧还是你能找!你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那就归你!”结果直到搬家我也没有找到,从那时便已确知自己是属于“竹本(笨)二百 五”系列的了。

十年之后,大哥才很神秘地告诉我:那玩意儿其实早就叫咱户主给烧了。说起来大哥也够损,放这么久才告诉我一定有预谋。因毕竟年龄不饶人,到了此时我想在地上打滚耍赖以换来一块糖果已是不行的了。

我那对扑克的初恋,就这么夭折了。

★★★

第二次瘾,便是在大哥向我泄了密后不久。十年过去,我已是个高中生了。那年陪病母回江南疗养,绝没想到便竟有了一个报扑克仇、雪扑克恨的大过扑克瘾的机会。

那时刚从北京到江南,说着一口南方人听来绝对正宗的国语,让虽然满口动听的吴侬软语、却“z c s”和“zh ch sh”不分、 把“同学”叫“同活”的同活们敬佩得不行。那年月正好推广普通话,同活们齐向咱看齐,结果怎么神差鬼使咱就当上了班长。可咱素来是被领导惯了的,从走狗的 地位一下子被推上首长宝座,便象贾桂一样浑身不自在。后来就绞尽脑汁,看怎样做才能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党。

经过班委会的全票通过,第二个星期班里便出现了两个新生事物。一个是黑板报上开辟了“表扬栏”,凡是捡铅笔橡皮一分钱之类,全登上该栏通报表扬;二是每天晚上全班晚回家,周六下午也留校,必要时甚至周日也加班,以进行集体学习。

自专栏办起后,表扬信雪片般飞来。不过一个月工夫,班里统计下来,好人好事已不下三四百件。当然其中90%以上是拾金不昧,且每人都起码不昧一次以上,连短到已无法再削的铅笔头也都会给拾了回来——只要是在我班同活视线以内,这些物资就甭想浪费!

然而下次开大会校长号召全校向我班学习、向我班取经的,却不是因为这个黑板报,而是咱那雷打不动的集体学习。我们顿时成了优秀集体、三好干部、市青少年积极分子之类。

当时全校乃至全市各中学都曾派人前来取经。只是班委考虑到这些人没有一个象唐僧一样心诚、更没一个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所以没有让任 何人取了真经去,这些人所得只是咱们学习委员生花妙笔给捏出来的假经。其实咱们那真经远比学委造的这些假经简单:“集体活习”后面加“文件”俩字儿就成了 呗!

何文件?大家都是过来人,不讲自明。

要说那文件也真是以一顶万的玩意儿!让人即使年年活、月月活、天天活,也竟还是活不完、活不厌。于是每次如五点是集体活习的话,四点 半就会有人嘴里嚼着饭赶了来,自动拖桌摆凳,很勤奋地把文件一一分配好了。活习方式却不是拱猪,说实话我们到那时还从来没听说过拱猪。我们几百天如一日都 只是打百分、北京那时叫“升级”的那种。每个小组正好两台,全班还定期组织友谊比赛以进行牌术的相互交流。输了的那个小组就得轮流在外面站岗,见外人来时 就王小二似地咳嗽几声。有时谁心血来潮了就临时改改暗号,诸如“天王盖地虎”、“孩子的舅舅就来了”、“五洲振荡风雷激”之类。这只要站岗的想好了站在门 口向大家宣布一声就行,并没人真的在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要说那年月人们还真够单纯,一纸单薄的奖状就能让一个人卖一辈子命,没谁向钱看。所以咱们活习时也绝没那种封资修的东西,没人抽赌没人坐庄,更没有任何喝凉水钻桌子顶皮鞋之类的体罚。只空口无凭的“输赢”二字,就已让咱们这些芸芸众生们无尽地忙碌。

要说咱班那时心可是真齐!整个一个民主集中制。扑克胜负或吵架胜负(打牌的没个不吵架的)都听班委的裁决,友谊第一比赛第二那绝对够 得上世界一流水平。甚至有一次班委会怀疑那庄则栋是否几年前就剽窃去了我们的这一真经。不过见到他把我们的经运用到国家外交上挺成功,大家也就决定我们就 当一次无名英雄吧!反正都是为人民立新功嘛!

当然这声誉也得实打实地创一些才行。所以班里也时不时地请一些个任课老师、主要是出考卷的老师们来“辅导”十五到二十分钟,并且一定 是在老师饿了、还没来及吃饭的时候再请来。老师的话往往还没落,同活们便已纷纷起立迫不及待摆起桌椅要进行讨论了。班委会成员则立即带头对老师热烈鼓掌以 示感谢,同时边带头高呼革命口号,边排成一排呈欢送状,令老师心里热乎乎地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况肚子饿着也不得不走。

也许有人会关心地问:班里这么学下去,那考试怎么办?该不是个个都要不及格了吗?

其实那才是多虑:当年正是开卷考试的年月,在班委会的安排下,不仅全班个个成绩优秀,而且张张考卷不同。

要不咱们怎么是全市的楷模呢?

可惜好景不长,咱自己首先便五湖四海去了。

只是后来嘛,不仅那扑克瘾挠得心里很难受了一阵,更觉得奇怪乃至愤怒的,便是从此竟再没遇上个伯乐、从而再没过过官瘾!

——真是又应了那谁谁的一句话:想想也心痛、不想也心痛!

★★★

这第三瘾,想来你们一猜便知:当然是上大学的时候。所以感觉是每进一个校门槛,人们就得瘾一次才正常。那扑克理应伴着人成长。

可大学同中小学毕竟不同。使我对此有极深刻印象的,便是大学的扑克要站的是最后一班岗。

那时班里有一个名角,爱把“学校”叫“淆校”、“农村”叫“能村”。他的围棋曾是全省第三或第四名,所以入了大学门第一件事,就是迫 不及待地收集喽罗,大有要背离党中央另立山头之势。那时人们对这类民主党派感觉很新鲜,便都围拢来要尝尝梨子的滋味。结果一尝,比那鸦片还鸦片,就都纷纷 中了邪。

每天下课后,别班同学去图书馆淆习去了,大伙儿却跟着能村浩浩荡荡往宿舍赶。一霎那宿舍便成了战场,敲棋子儿的“啪啪”声此起彼伏, 竟比当年咱那青松岭的长鞭还叫劲!能村这时便会背着手,在各个战场上巡视着,很将军状。每隔一段时间,他还会进行考试,美其名曰“考段”。考的“段”数, 就是他所让的棋子数。他会先从让六十个子儿开始,这时你如胜了他,就是“六十段”。

我其实做什么都是半瓶水,扑克史那么长其实还是个臭混子。只是再不济也不影响我入邪,那棋的瘾就更顽固不化,尽管我到今天也还是个不 可救药的臭棋篓子。正是因了我的那份足以感动上帝的刻苦钻研精神,能村才在考了我二十次仍是“五十段”的惨重情况下,始终留我作他的弟子。一直荣幸地充当 他的女弟子的,只有我和我上铺。要知道,当时女生除了我和我上铺,其他的已全对围棋进行了重大革新,有的是玩着玩着就成了五子棋,有的是下着下着就把棋围 到了鱼缸里。上铺和我能在这样不良的环境中成长,当然不易。所以考虑到“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掌门人对我俩还是宽大处理了。

可臭棋篓子这个质却是无法改变的。所以每次全校比赛时,我和上铺虽然都喳喳乎乎张牙舞爪、激动得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即赤膊上阵,全班种 子们却一致反对我俩出场,义无反顾地大大打击我俩的革命积极热情。能村则不愧是党的领袖,关键时刻总是挺身而出,并绞尽脑汁安插我们挤入赛场。在他的种种 密谋策划下,到最后,我俩便成了那场上离不了的最重要人物——裁判员。

不过入迷也有入迷的痛苦。记得有两个学医的朋友,一个学的是中医,一个是外科。中医的那个第一天才来信告诉我说,她因做梦还在背“汤 头歌诀”,结果从上铺摔了下来;而学外科的第二天竟也打电话来诉苦,说因外科医生的职业习惯,他连做梦也总把双手平端在胸前,搞得睡觉也透不过气来;第三 天则正好我们淆校组织挖大坑,我本想躲在坑外偷偷懒以便惦念惦念我的那两个朋友、觉得他俩简直是到精神崩溃边缘了,却差点自己不由自主突然就要往坑里跳: 因为坑里的一个个黑黑的人头竟突然之间全变成棋子儿、有一处我如不补一子儿便会马上全军覆没!

不过“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围棋运动那新生事物虽然来势汹汹,且头两年出尽风头,但到了第三年第四年,尽管我班那时还有一半以上有待进入“二十段”,它还得把位让回给扑克这土地佬!

要不我怎么说,扑克在这大淆的门槛里,得站后面一班岗呢。

玩嘛,还不就图个热闹!能村的那强龙,太不团结大众,缺乏老百姓的车草军粮棉被布鞋,吃不到夜宵,而且玩到半夜还会有同屋的同淆们提出强烈抗议,甚至寝室长强行下令要求关灯……即使再大的瘾头,也还不得给治了!这玩意儿,伤群众的感情!

土地佬杀了回马枪,竟一呼百应,而且一泻千里、势不可挡。从此,每个周六周日都由它一统天下;每次考试的当天晚上和放假的前一天,则绝对是搞个通宵。花样嘛,则不拘一格,升级二十一点拱猪赶羊吹牛撒谎……应有尽有。而且总有老百姓们提供好吃好喝的,那日子,真滋儿!

可怜那能村变寂寞了。于是每每半夜三更边敲着棋子,边摇头晃脑地喃喃地念叨:“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哦!……”当然,夜半三更大呼小叫,难免会惊动楼道管理员。不过他们来的第一次就被请上了席面,以后么,嘿嘿,就是我们的常客了。

可终于又要有什么“会散的宴席”了。

不过,那顿散伙之宴,大伙是捧着碗到扑克台上进行的。怎么样?够壮烈的吧!

★★★

自从到美国来当上了卖国贼劳改犯,就属于了世界那三分之二水深火热中的一员,最初的日子也就理所当然连扑克的边都不去沾。后来忙里偷 闲跟着一个教唆犯去了次赌城,发现倒是有地方玩扑克了,可却没输就得先把钱贴进去,对手还是个铁家伙,连偷牌耍赖都没机会,好没味儿!还总令人想起一个故 事:一个醉汉在售饼机前已买了一大堆饼,却仍一个劲地往里塞硬币;一旁一个人劝他停下来,他却骂别人说:“没看见我这会儿一个劲儿赢吗!为什么叫我停 下?!”

——于是想想,自己好象哪块儿有点象傻子。

于是就不再去赌城了。

一来二去,渐渐地,那扑克瘾也就为人民立新功,终于彻底戒了。

□ 寄自美国

※※   ※※   ※※   ※※   ※※

刊登在 1996 华夏文摘 cm9604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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