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文摘》上黄正平先生跟何碧先生讨论,提到:
“汉语与“模糊思维”之间的关系,虽已有各种论点出现,但尚未见到令人信服的说明……洪秀全、孙中山、毛泽东的错误与汉语的“模糊思维”性有关的说法是很可疑的。”
我借这题发挥一下。首先语言中的模糊性是广泛存在的,中文西文,概莫能外。有人发明模糊数学,第一篇论文便指出口语中的“年老”是个 模糊概念。语言中富含模糊性是因为我们经常无法给概念的外延做精确的,数量化的界定。一个简单的例子:大西瓜。谁能精确指出什么是“大”西瓜?10斤以上 算大西瓜,9.9999斤就不成吗?
可这也就是我们打交道的方式:
甲:二大爷,今个没准要下雨!
乙:我看是有那么点意思,带伞吧,亏待谁也别亏待您自个儿。
这里的“没准”,“有那么点意思”,就是模糊概念。严格说起来,既然“没准”,干吗还当情报传递?可话说回来,太精确了您照样受不 了:“他二大爷,今天云厚17.35米,湿度百分之99,有0.524的概率要……”啪,没说完二大爷的鞋底子就拍上去了——俺们胡同的人都是讨厌数学 的。
再比如“朋友”这个概念,曾经有社会学家在数千人中进行调查,结果大家对什么是“朋友”完全没有一致的意见。结论:朋友是模糊概念。 想想也是,小人交朋友是“酒肉朋友”,坏人交朋友则是“狼狈为奸”,君子交朋友是“淡如水”,领袖交朋友则得欲擒故纵,先“亲密战友”,后“娘要嫁人由他 去吧”,这能一致得了吗?真追究起来,交友的最高境界得是“神交”,啥叫神交,没告诉,您心领“神会”去吧。
个人朋友模糊,国家的朋友应该好点吧?也不。比方说,中国的朋友,越南算不算一位?当年中国人掏了二百亿帮越南人打架,说两肋插刀不 过分吧。好不容易打赢了,不说分咱们一杯羹,也不说叫咱一声爷爷,一句谢总得说吧?没有,接着就打咱们。当然,咱们怒了也打他们。大家滚一地泥,站起来擦 把鼻血再握手。您看这朋友交的,多“狼狈”。
日本怎么样,算不算朋友?您说他们屠杀中国人,算宿敌?毛主席和蒋委员长可早替咱们把这梁子给揭了。蒋委员长一挥手,“宽恕”了。毛 主席一挥手,八百亿战争赔款,不要了,咱们这回“君子之交”了。可模糊也就在这,数千万中国人的性命钱,八百亿战争赔款不要了,可一个“道歉”还是要要 的。这不,左一个声明,右一个抗议,太极拳似的,走模特步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头儿要跟人家拥抱呢。
汉语是否比别的语言特别能促进模糊思维?个人觉得不一定。中国人还是讲究算账的,珠锱必计,寸土必争,针锋相对等字眼,不都是咱们发明的吗。以前有人“削铁针头,夺泥燕口。蚊子肚里刮脂油,鹭鸶腿上劈精肉”,这活儿比犹太人也不含糊。这么说吧,当小市民的都懂讨价还价,欠账还钱,而且 俺们也喜欢这个。不信您到农贸市场上看,别说八百亿,就是一片菜叶子也不能轻易饶了它。可领袖不价,领袖不能跟咱们市民一样,人得玩那种胖胖的,太极的, 不计前嫌但又要求道歉的。毛选第一卷第一篇第一句,便是“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可见领袖也有不含糊的时候,但那是对中国人,讲的是“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对日本人吗,文章得另做,得当“君子”,讲恕道。
说来说去,丢了八百亿还是因为咱们老百姓自己模糊。咱们老盯着秤杆,忘了日本人多“君子”。咱们在海淀农贸市场懂得讨价还价,到了国际菜市场,便只顾去看模特们的表演,忘了去拣那片价值八百亿美元的菜叶子。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1996 华夏文摘 cm9604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