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很有韵味儿。比如北京方言说很棒是用“盖了帽儿了”,或是“盖了”来形容。有一个笑话说俩人结婚了,买床被子去吧。得,买被子。买了,包好。临 走不放心再问一句:您这被子质量怎么样?卖被子的说:“没的说,盖了”,把这俩气一糊涂。其实他们还算幸运,假如是到台湾去买被子,那儿可是流行“乱 盖”,问题岂不更大。
老舍对北京方言有研究,比如说称呼一个人用“丫的”,什么意思?根据老舍考证,就是“丫头养的”。丫头者,姑娘也,丫头养的就是未婚 先孕,意即出身暧昧。大家比DNA,讲究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所以骂本人不如骂生母,因为这样能坐收根治之效。如果杀人见血,可以再上溯一辈。 以我有限的经验,上溯法似乎在河南和山东较为流行,那些地方的方言里常可以听到“奶奶”二字。
要进修北京方言,可以到公共浴池。北京的公共浴池大都有堂皇的门楼,穿过长长的巷道,便进入候洗室。那是一间光线柔和的厅堂,中间有 一人高的煤球炉子,烧得轰轰烈烈。沿墙跟儿一溜凳子上,坐着许多亲切的人儿。他们穿对襟儿的褂子,或是黑色的老棉袄,不但互相认识,而且以“二大爷”,或 是“三哥”相称。外面是老北风呜呜地刮,房檐上挂着尺把长的冰棱子。您却犹如一位资产阶级,暖洋洋地坐在老少爷们儿中间,眼睛轻轻眯着,似睡似醒,任掺杂 了“吾们”(意为“我”),“吾的”(意为“等等”),“大料瓣儿”(不知强以为知的人)的北京土话,随着淡淡的烟味儿,半云半雾地流过脑际,于是您接受 了文化的熏陶。
公共浴池不光运用方言,而且还创造方言。比如北京方言中的“洗了”和“泡着”两种说法,就是明显地来自浴池。“洗了”在街溜子中通 用,意思是洗劫,把一个人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抢走。美国话里有一个字“脱”(strip),多用于脱衣舞厅。它的另一种用法接近于“洗”。我有一位朋 友,说他的汽车有一次让几位黑道上的朋友给“脱”了,除了框架之外什么都不剩。可见“脱”的恶劣。如果方言也走国际路线,则“洗”无妨把“脱”当做它的外 国同党。
“泡着”的节奏则比较舒缓。往坏了说它的意思是百无聊赖地磨蹭着。往好了说“泡着”是有闲,有趣,而且高逸。比如晋朝,许多人在官场 奔竞,忙得不亦流汗乎。那时做官,主要任务是搜查老百姓,所以是贯彻一个“洗”字。这个比较激烈。可是与此同时,陶渊明先生却在东篱下悠然地采着菊花。他 老的生活就可以概括为“泡着”。要想透彻地理解这种生活,大约得到浴池里体验一回。犒用阿基米德定律,一半沉一半浮,半凡人半神仙,可得桃花源的三分神 髓。
洗和泡的说法得力于公共浴池的流行,大约很早就在方言中有了特定的含义。值得注意的是它们具有相当的生活气息。即使是不幸落草的 “洗”字,也还是含有些许幽默,所以听去不是特别糟糕。形成对比的是后来的某些同类方言,比如“修理”,可以想见是拿了铁器,如搬子,刮刀,焊枪一类冷热 兵器,把对手当做金属处理,这就明显地带了现代汽车文化的味道。社会发展了,方言脱去感情色彩而物化。生活气息吗?也有,只是这气息离东晋是越来越远了。
□ 寄自美国,写于1994年2月25日
刊登在 1994 华夏文摘 cm9403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