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呼吸 One Breath Away

生死呼吸

《世界日报》小说世界连载 4/27/2015-5/16/2015

甜莲子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一半是异乡,一半是家园。

一半是泪珠,一半是笑靥。

一半是苦涩,一半是甘甜。”

Hyperventilation (度呼吸) 症状包括昏厥、四肢麻木、肌肉抽搐等,常由焦恐惧引起。

 (一)

北美郊外一个平常的周末。

宁静的夏日午后,偶有几声零星的鸟叫叽叽喳喳地传入夏小雨的耳朵里,时不时伴着丈夫在花园里除草剪枝的轰隆、咔嚓声响。光可鉴人的现代开放式大厨房里一阵阵地飘来百合莲子汤的清香,小雨刚刚放了冰糖,转为慢火煨着,丈夫干完活、洗个澡,正好可以享用。想到这里,小雨明媚的圆脸上泛起一丝甜美的微笑,眼角处稍稍带起几条细密的鱼尾纹,显出些许少妇的风韵,她顺手拿了一瓶矿泉水轻快地向地下室走去。

刚刚翻修成健身房的地下室是丈夫继厨房和卫生间之后的最新杰作,小雨照例只是打打下手罢了。这个健身房主要是丈夫为了方便因为工作忙碌没空定时上健身房的小雨在家锻炼身体修建的。不到四百英尺的空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新款的低噪音跑步机,全套哑铃杠铃,瑜伽垫,普拉提滚筒,还有就是墙上挂着的超薄大屏幕电视机。

小雨敏捷地踏上跑步机,飞快地按下当日的运动菜单,顺手扭开了电视。跑步机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小雨调匀呼吸,逐渐加快步伐, 像非洲草原上一只矫健活泼的小羚羊。

呼气、吸气、挺胸、收腹、抬腿、振臂,这样的感觉真好!

“CNN Breaking News… 现在报道突发新闻!今天凌晨二点,纽约唐人街发生黑帮大火拼,来自浙江的竹田帮和来自福建的潮福帮的大小头目分别在激战中丧生。竹田帮首领金跃龙,人称金龙、金爷被乱枪射杀。。。”一个老男人的大头照在屏幕上显现,那是一张慈眉善目的脸庞,除了脖子上靠近右耳一条不易察觉的伤疤。

小雨双眼定定地锁在那个老男人的脸上,别人也许会忽略,可是她分明看到了那条伤疤,那是一条粉红色的小蛇,它蠕动着滑进自己的心里,蛇信子吐出一丝丝冰凉的毒汁腐烂着自己的灵魂,自己正在慢慢死去。。。

小雨好一阵噁心,心狂跳了起来,瞬间渗出一身的冷汗,呼吸加速,不一会儿脸就涨得通红。小雨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赶在自己手指麻木、肌肉抽搐、两眼发黑之前,果断地按下了跑步机上的“停止”键。整个身子“啪”的一声,一团棉花般瘫软在地 。

小雨僵直了脖子,嘴巴张得大大的,急速地吸气、呼气,酷似一条离开了大海苟延残喘的小鱼。

自从十八岁的那年夏天,夏小雨就突然发现自己不会正常呼吸了。

(二)

正值沪上春末夏初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湿热黏稠的空气里发酵着烦躁和迷乱,还隐隐地藏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份的欲望,正如此刻站在弄堂口的夏小雨的心情。

夕阳透过茂密的法国梧桐树叶,光影斑驳地落在夏小雨姣美稚嫩的圆脸上,身上的一袭素色长裙也抹上了淡淡的金粉色。短帽袖裸露出两条白皙的胳膊,麻花般不停的扭搅在前胸。及膝的百褶裙摆好似朵朵洁白如玉的百合花瓣,热热的微风拂过,或隐或现出一双匀称性感的小腿,它们忽左忽右地移动重心,透露着主人等待中的焦灼和不安。远远地望去,夏小雨在落日的余晖里,浑身上下流转的都是少女处子的光彩,只是她自己不知道也不关心罢了。

小雨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最喜欢穿素色连衣裙了,白色的、鹅黄的、苹果绿的、雪青色的,淡淡的像一帘幽梦,伸手一抓却又飞走了似的。那个时候的小雨是多么幸福的小姑娘啊,爸爸疼、妈妈爱,蜜糖罐里躺着过的日子,小雨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有一天,小雨班上一个叫菲菲的漂亮女孩穿了一身新颖别致的连衣裙来上课,小雨看得目不转睛,一整天都围着菲菲转,放学回家前两个小姑娘达成了协议 。第二天,菲菲信守承诺,把洗地干干净净的连衣裙叠得整整齐齐地拿了过来,借给小雨带回家,让小雨妈妈照着样子为小雨做一条。

妈妈为小雨仔仔细细地量尺寸,不仅做了小雨最中意的白雪公主泡泡袖,妈妈还特地为小雨在裙摆上宽宽地镶上了一整圈曲曲折折的浅绿的蕾丝花边。小雨穿上刚做好的裙子试着转圈的时候,蕾丝花边即刻在她的身下铺化作一望无垠的田田荷叶,像舞台上的舞蹈演员跳荷花舞用的道具似的。小雨格格地笑起来,转着圈子停不下来了,身下的翠绿荷叶仿佛蔓延到了天边。。。妈妈一边忙碌地整理针线,一边慈爱地嗔怪小雨疯疯癫癫。

那是妈妈留给小雨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最温暖最美好的一个画面吧,后来妈妈卧病在床多年,小雨刚升入初中不久,妈妈就病逝了。小雨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阴冷彻骨的清晨。快过年了,冰冷潮湿的空气里,大街小巷都是欢乐热闹的节前气氛,到处是匆匆忙忙赶着买年货的身影,可是这样满世界的繁华和喜乐又和小雨有什么相干!小雨一个人呜呜地流着无穷无尽的眼泪去附近的几个亲戚家报丧,又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回家。一路上走得踉踉跄跄,半道里飘起了冬雨,淅淅沥沥的,间或伴着雪纸片砸落在小雨的脸上,和着火热的泪一起,不咸不淡地滑进嘴里,咽下去,冰凉冰凉的沁入心田。耳边悠悠地传来街面店铺收音机飘来一句莫名其妙的“人生本是一场戏啊”,凄婉忧伤的低吟,用的是呕心沥血的唱法,猛地一刀戳进小雨的心里肺里,生疼生疼。

当小雨眼睁睁地看着来运尸的两个工人把妈妈随随便便地搁置到一个灰色半旧的担架上抬出了门,小雨一下子觉得自己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她只顾小心翼翼地跟着妈妈走出家门。爸爸递给小雨一个印花小碗,小雨认得那是妈妈生病的日子里爸爸喂妈妈喝药用的。爸爸说:小雨,把碗打碎了,从碎片上跳过去。小雨也不像往常那样凡事都要刨根问底地探个究竟,兀自不声不响地照着做了。完全是像做梦一样的呀,小雨自己也分不清是自己的躯壳还是自己的魂灵在跟着妈妈行走,她只知道妈妈还没有走远,她要守着妈妈。

小雨跟着运尸工人绕过了大半个小菜场、经过了烟纸店和酱坊。她看到有路人对自己指指点点,说着“小姑娘真作孽啊”“ 有爹没娘的孩子,有的苦日子过了”。。。她不要这些廉价的同情,厌恶地瞪了他们一眼,狠狠地跺脚,捂住耳朵快步走。直到妈妈被抬上运尸车,车门重重地关上,一刹那间无名的恐惧袭来,小雨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朦胧间一双温暖有力的臂弯稳稳地抱住了自己,还好小雨还有爸爸。

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小雨如今很少去想以前,即使偶尔想起,也只当是在黑洞洞的电影院里尽情地流着眼泪陪主人公伤心一把、过一过戏瘾罢了。曲终人散、天光大亮的时候,还是要快快擦干眼泪,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的。毕竟,现在和以前是毫不相干的了。

小雨早就和小时候的那个任性妄为的自己一刀两断了。

小雨现在身上穿的这件半旧不新的白色连衣裙是小雨三年前自己在华亭路自由市场和店主讨价还价、费了好一番口舌才淘来的。说起这条裙子,这还是小雨如今衣橱里为数不多的出客行头里最漂亮的一身,要不是今天要见的人有可能帮助自己改变命运,她是舍不得拿出来穿的。

自从母亲去世、父亲再娶,不久后妈又生了小弟弟,小雨就很少添置新衣服了。当然,这事不可以都怪爸爸的。爸爸是一家之主顶梁柱,一心一意辛苦地赚钱养家,又不懂女孩子穿着打扮的心思,怎么可能像以前妈妈那样整天陪自己逛商店挑衣服鞋子呢?小雨认定爸爸心底里还是像以前那样喜欢小雨的,至少每个月他都不忘准时往小雨的书桌抽屉里放零用钱。有变化的应该是小雨自己呀,小雨再也不和爸爸撒娇发嗲、小猫咪似的往爸爸身上挂呀蹭的了,因为爸爸看后妈和小弟弟的慈爱温柔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小雨——白雪公主的童话故事不是古人瞎编乱造的。

小雨收起任性,识相地帮忙做家事、带着小弟弟。小弟弟渐渐长大了,也越来越调皮了,家里家外闯下的祸,小雨也总免不了担上个骂名,干的家务出错了也是会讨后妈的嫌弃、惹爸爸生气的。饭桌上,小雨更是抢不过小弟弟,人精似的小人儿趴在饭桌边,转着一双滴溜溜的眼乌珠,提着一副吸铁石般专门挑荤拣腥的筷子,人家还嘿嘿笑著腆着脸求小雨:姐姐,肉肉都给我吃吧,好姐姐,求你了!弄的小雨哭笑不得,只好由着他,扒拉几筷土豆丝鸡毛菜算了。小雨丰满的圆脸瘦削了,小下巴尖尖的,眼神也比先前暗淡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谁不想有几个闲钱买吃的穿的戴的,可是爸爸每月给的零花钱小雨都舍不得拿出来用。忘记了好像是张爱玲还是别的人说过:能够随心所欲地问某人讨零用钱花是对彼此关系一种严峻而又准确的考验。小雨害怕此类严峻的考验, 初中毕业时小雨继续升学的事就是最近的一个现实冷酷的例子,小雨知道自己早就伤不起了。

(三)

当年临近初中毕业,后妈天天唠叨着小雨去念个技校早点出道帮忙挣钱养家,爸爸出来打圆场说,先看看考试结果小雨是不是块读书的料再说。小雨满心眼的感恩:爸爸是知道小雨的心思的!也多亏小雨争气,以全校第一的高分考进了本市一家座落在郊外的寄宿制重点高中。从此以后小雨周末放学回家才呆一天半,周日下午即回校。后妈落得眼前清净,守着安逸温暖的小家,小雨也终于得到了她多年以来求之不得的自由和安宁。

从此以后,小雨再也没有问家里要过一分额外的闲钱,还尽量把爸爸给的月例钱存起来,寒暑假小雨还在小朋友家里做家教教英文。不知不觉的,小雨已经存了很多钱了。

小雨存钱是有长远打算的。

小雨班上有很多同学家里是有海外关系的,知道很多国外的事。高中三年,这些天之骄子们平日里的叽叽喳喳七嘴八舌一致地向小雨传递着这样一种全新的人生理念:在美国,小孩子长到十八岁就都是要离家独立生活的! 小雨从他们热火朝天的讨论中学到了无数新名词:考托福、ETS、奖学金、签证、面试、经济担保。。。最令小雨欢欣鼓舞的是当她听到某个同学获得了美国大学的奖学金的好消息时,小雨便不由得浮想联翩:要是自己得了全额奖学金,再加上校园打工赚的钱,我就可以独立地生活学习了。

表面上的小雨依然过着两点一线、一成不变的生活,实质上小雨早已心旌飘摇,她向往远走高飞、自力更生、自由自在的日子!她发誓,自己一定要靠自己存钱,靠自己考取奖学金到美国去读书,然后今生今世就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这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它深深地埋藏在小雨心底里,小雨一想起来就心跳加速两眼放光。有谁想得到啊,茫茫人海中有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竟然日日夜夜独自做着到异国他乡去独自生活闯荡的梦,这个梦无比的疯狂,又是万般的美好!它是小雨苦涩的日子里的一块高级巧克力,包裹着瑰丽五彩的糖纸,连糖纸本身也散发着醇厚的巧克力香,伤心的时候拿出来舔一口,再苦的日子也刹那间甘甜了。小雨每天晚上入睡前都要仔细地想一遍,再和天上的妈妈说一遍,虔诚得像一个宗教仪式。

然而小雨藏得再好还是被后妈看出了蛛丝马迹:邮箱里美国大学的入学资料还有校外托福班的通知轻易地泄露了小雨的秘密。

晚饭桌上后妈满脸的假笑,苦口婆心地劝小雨:“一个小姑娘,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要到举目无亲的外国去读书,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就算你读到博士,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嫁人生孩子。大家都晓得你功课好,英文好。诺,现在英文好在社会上是最吃香的了。如果我是你,就读个酒店管理,以后到涉外大宾馆的大堂里当个领班小姐,过几年就升经理了;或者读个旅游学校也不错,给外宾当导游,美金欧元啦小费外快啦不要赚的太多哦,亲戚邻居看着都要眼红死了。我这可是都在为你打算,没半点私心的呀。。。”

小雨埋头往嘴里扒饭,头越来越低,鼻子一酸,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到饭碗里。

爸爸阴沉着脸,皱眉道:“有话好好说,好好吃饭。哭什么哭,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了!”爸爸最不喜欢看小雨哭了,说小雨哭起来丧气、不好看。

小雨猛地一抬头迎着爸爸深不可测的眼睛道:“妈妈若是还在,我是一定可以读大学的!小时候,妈妈跟我说好将来要送我到美国去留学,读硕士、读博士。。。”因为这几句话是连日来翻江倒海在心里过了千万遍的,在心里过的时候是一次比一次理直气壮、顺理成章,此刻的一吐为快竟然充满了决绝的恨意。

“咣当”爸爸的筷子重重地砸在桌上,脸色铁青:“你在怨当初走的是你娘、不是我吗?我现在去阴间换了你娘回来,让你称心如意, 没有良心的东西!”

小雨摞下碗筷,夺门而出,身后传来小弟弟的叫唤声“姐姐别走,我给你吃肉肉”。。。

暮色中,华灯初上,万家灯火。路人一个个行色匆匆、归心似箭。家家户户传出欢声笑语,还有随风飘来各家厨房里的饭菜香味。每一个窗口后面都有一盏明亮温暖的灯在耐心地等待着晚归的家人,但是这千万个灯火中哪一盏是为小雨留的?小雨任泪纵情地流淌着, 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走着,过路人诧异地看她,她也不在乎,她好似要走到天的尽头,夜的尽头去。

小雨也不是完全的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她去过姨妈、娘舅家诉说心事 。

“小雨,你若真的要和我们一起过日子也不是不可以,姨妈跟你丑话说在前头。姨妈这里山珍海味没有,只有泡饭萝卜干,你要是愿意来过苦日子,我今天晚上就帮你在灶披间搭一只床出来。”

“小雨,娘舅也劝你读个实惠的大专早点出道算了,你看娘舅也没读多少书,可是比起你娘,当年还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呢,你自己看看最后谁过得好!”

“小雨,自古红颜多薄命,你要认命啊,这么心高气傲的,还不是和自己过不去,最后吃亏的人还是你自己啊,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快回家去给爸爸和后妈赔礼道歉吧。”

夜色阑珊,苏州河的水墨黑墨黑的,静静地在石头古桥下流淌,偶尔有一两只小舢板无声无息地划过。小雨倚在桥边,脸上的泪痕早已风干。外滩方向悠悠地传来钟声,一下一下地, 夜已深了,小雨也知道再不回去爸爸可能真的生气了,那样就更不好收场了。

第二天,小雨背地里给爸爸道歉求情。爸爸说先看看小雨眼下的托福和会考成绩吧。一个小家小户的女孩子想一个人到外国去勤工俭学,实在异想天开,你就让她做两天荒唐的白日梦,梦醒后她自然会听大人的话的,爸爸暗地里劝后妈。后妈暂且停止了唠叨,家里表面上还算是一团和气 。

除了家里人,小雨的这个秘密最初还和阿纬讲过。阿纬当时一听就急着嚷嚷说要一起去,好帮着小雨。小雨抿嘴直乐,娇嗔地捶了他一拳:就凭你?

(四)

阿纬是和小雨一起在弄堂里长大的小孩,还是上同一个弄堂小学的同班同学,初中也是在一起读的。其实阿纬要比小雨大一岁,只因入学当年阿纬恰巧生病,爹娘又迷信男孩子发育开窍晚,所以阿纬就在家瞎混了一年再上的学,这样倒是和小雨做了朋友。

阿纬家离小雨家才隔开两条弄堂,家门前有一眼古井,夏天的时候井水用来冰西瓜,西瓜和井水一样甘甜爽口,比外头商店里卖的任何进口饮料都好喝解暑。小雨从小就喜欢跟在阿纬屁股后面,看他捣鼓好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阿纬做过帆船、飞机、坦克、手枪,有的做好了可以玩一阵子,有的没多久就进了垃圾箱。哦,还有阿纬口中所谓的科学技术项目,小雨从来都搞不懂他到底在研究什么科学、发明什么创造,哪些算是实验,哪些算是试验。

唯一有一次,小雨去找阿纬玩,前脚刚刚踏进门槛,就看见阿纬蹲在天井的地砖上,守着一脸盆清水,手里摆弄着一面小圆镜,镜子一半浸没在水里,阿纬握着镜子对着阳光摇啊摇的。“小雨你快过来,”阿纬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方,头也不抬地招呼她:“我变戏法给你看。”小雨好奇地凑过去,好美的一片赤橙红绿青蓝紫,小雨跳起来大叫“阿纬你变出彩虹了呀!”这样的科学项目小雨还是喜欢看的,她由衷地佩服夸赞阿纬的时候,阿纬会得意地摇头晃脑,蹦出脸颊上两个大酒窝,左边的大,右边的小。

街坊邻居都说阿纬一笑起来两个酒窝甜腻腻的,大姑娘似招人爱的,这话阿纬很不爱听,可是他不晓得小雨喜欢看他笑起来露出酒窝的样子,给小雨亲人一样很亲近可信赖的感觉。

升入高年级后,每年开学后没多久,学校里要搞“爱科学”月活动,每人都要出一个作品。小雨犯愁了,小雨功课样样拔尖,可是手工活最糟糕了,只好央求阿纬帮忙。阿纬脑筋活络点子多,什么用废弃的牙刷柄磨一磨做成一艘军舰啦,什么用硬板纸细铁丝剪剪贴贴做成一个走马灯啦,什么用纱线面纸绕一绕做成一个降落伞啦,全都是古灵精怪的阿纬肚子冒出来的主意,当然最后大部分的活也都是阿纬顺手干了的,他往往看不过去小雨笨手笨脚的模样,结果小雨也就是打打下手罢了。

小雨红着脸说阿纬你不要告诉同学们啊。阿纬向来信守诺言,甚至于有一年,一个女生在课堂上高声质疑小雨绝对做不出这么精致漂亮的小船,阿纬马上站起来义正词严地作证是小雨自己亲手做的,还是他亲眼看见的。小雨心知肚明那个女生其实是妒忌自己和阿纬要好。那个女生刚刚从别的学校转学过来,一看到阿纬眼睛就电灯泡似的放光,课间休息老缠着阿纬,嗲声嗲气地说:阿纬你的板书真好看,可以教教我吗?阿纬,我们放学以后一道出黑板报好吗?阿纬瓮声瓮气地回答我没空。女生说:今天没空的话,那明天好吗?阿纬说明天也没空,永远没空,说完转身就走。女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过了许久回过神来,对着阿纬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

像这个女生这样明里暗里喜欢阿纬的女同学,班上有好几个,这倒不是她们早熟,小小年纪就学会打情骂俏讨男人的欢心,反而是小雨太晚熟啦!小雨胸前一对沉睡的小乳鸽日长夜大、逐渐苏醒,腋下体下的毛发也由稀稀拉拉变得葱郁茂盛,甚至当身上竟然可怖地流出莫名其妙的经血,小雨都是在懵懂无知和惊恐的战栗中被动地接受身体的这些变化,战战兢兢地独自踏入青春期的。

这么多年来,阿纬自始至终是自己的好朋友、好玩伴、好兄弟,尤其在母亲走了以后,小雨更是喜欢他、仰仗他、甚至崇拜他, 这一份感情是最简单纯真的,和青春期里骚动不安的情欲无关。

然而,阿纬长高了,长壮实了,唇上钻出了毛茸茸的胡须,声音低沉了,渐渐的,阿纬看小雨的眼光悄悄地起了变化。

(五)

阿纬送给小雨一块马蹄形的黑油油的石头,幽幽地泛出殷殷的红。阿纬的眼睛里有小雨看不懂的柔情蜜意,他垂着眼帘低声嗫嚅: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现在起你就算是我的女朋友了。即使这样赤裸裸的表白,当年的小雨也没有当真,只顾摸着光滑的石头,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迷于石头深处在阳光的照射下冒出一股股时有时无的猩红,好像这只是阿纬寻给她的无数个新鲜玩意儿中的一个。这个定情信物后来的下场相当悲惨,小雨回家后随手把石头放在五斗橱上的台钟边,被爸爸臭骂一顿说哪里来的脏吸铁石要把台钟弄坏了,不知道最后是进了垃圾箱还是阴沟洞。好在阿纬也没有问起过小雨石头哪去了,毕竟不是钻戒项链此类物件要一直戴在身上的。

和小时候小雨整天当阿纬的跟屁虫不同,现在倒是阿纬经常主动来找小雨。小雨读了住宿高中,两人非但没有生分了,反而更亲近了,一到周末、寒暑假,两个人总会混在一道看书、说话。

阿纬和小雨这么要好,可是外人怎么看也不像青春期的小情侣,连看电影这样的谈恋爱固定节目,阿纬和小雨也只有过一回。那是高二的寒假,农历新年。大街小巷照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个个欢天喜地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礼物,急匆匆地走亲访友。空气中弥漫着烟火和炮仗的气味,碎屑微粒久久地飞扬在尘埃里,起起伏伏,冬日稀疏明净的阳光也变得暧昧模糊了。

自从母亲去世的那个农历新年起,这一切节庆的喜乐在小雨眼里充斥着人为的虚假的欢喜,和小雨无关。 大年初一到初五接连几日全家照例上各亲戚家拜年。小雨是绝对的置身度外谢绝参加,独自一人躲在家里读王朔,哭哭笑笑的都快岔了气、肚子都笑疼了。从高中开始,小雨和阿纬不约而同地迷上了王朔,两人私下里的言语也未免沾染了些许王朔小说中的痞子气。当然,这样不正经的瞎闹也只有四下无人的时候会冒出来。

那一日,小雨一看到进门来笑嘻嘻唱“新年快乐、恭喜发财”的阿纬就笑骂道:傻乐个啥,先进啦还是光荣啦?

阿纬一脸诡秘地从裤兜里摸出两张票,在小雨面前扬了扬,小雨眼睛亮了,伸手去夺:《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电影票!这么热门的电影票,市面上根本搞不到啊!

这是小雨和阿纬俩人第一次一块儿去电影院看电影。进了影院,并肩坐下,彼此都觉得办家家似的,假模假样、新鲜有趣。电影里搞笑的段子一来,小雨禁不住阿纬的模仿和调侃,忍不住咯咯笑个不停。

“财迷,你不是一直说要存钱去美国读书吗?以后我们也试试这个勾当,钱来的快啊,夏小姐。”阿纬学着张明的口吻,凑到小雨耳边。

“我又不是吴迪,才不会那么痴情地爱上一个劳改犯!”小雨吃吃地笑。

阿纬拿腔拿调地叹息:“仔细想想这个‘仙人跳’的圈套也实在是个挺专业的技术活啊,要是我晚到几分钟,你就要惨遭奸人蹂躏了。本人语重心长地提醒你,慢慢地引蛇出洞、慢条斯理地脱。。。”还没说完就被小雨一拳打在心口,阿纬“嗷嗷”乱叫“牺牲了壮烈了”。

前座的观众有意见了,频频回头抗议,两个少年压着嗓门疯笑,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脚。

电影院出来,小雨说要去公共电话亭打一个电话,阿纬也要跟着。小雨说,你要当跟屁虫也行,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个学期,小雨和学校文学社里一个高年级的男生蛮说得来,彼此来来回回通了几次信讨论文学创作和世界名著啥的,寒假没过多久对方就没声息了,小雨想打个电话问个明白。

铃声汩汩地响着,响了好久,终于传来一个爱理不理的声音,连站在一旁的阿纬都听得见对方言语间的冷淡和敷衍。小雨讪讪地挂了电话,扭头就走。

“现在欢迎埃塞俄比亚归国华侨吴迪小姐为我们演唱。。。”阿纬油腔滑调地学方才电影里的搞笑桥段。

小雨没搭腔,低着头默默地走路。

“哦,吴迪小姐在酝酿情绪。。。”阿纬继续着。

那一年妈妈走了,小雨连着几个月伤心欲绝、欲哭无泪,阿纬也是这样哄小雨开心的。他每天给小雨讲几个笑话,把学校图书馆笑话集里的笑话都讲完了。

小雨猛地停下步子,抬起头。一张煞白的小脸,挂着两行清泪。

“阿纬,你以前说过喜欢我的话是真的吗?”小雨顿了顿,红了脸:“还有,你说过要我做女朋友的话,也是真的吗?”

阿纬心疼道:“瞧你,电影里的台词说得多熟练多煽情啊。当然是真的啦,我又不是张明,你也不是吴迪。我一颗红心,只有一种准备,永远做好夏小雨小姐的备胎!”小雨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阿纬收敛笑容正色道:“小雨,你真的要去美国读书也可以,我跟你一块儿去,我有的是力气、办法。我打工,供你上学,没有人敢欺负你!”

小雨鼻子酸酸的,一滴大大的泪珠挂在睫毛上:“阿纬,你真好。”

 (六)

一辆黑色的奔驰像一条巨大的鲸鱼无声息地驶来,停在了夏小雨的面前。 锃亮的车身映出小雨年轻的身影,显得那么娇小、那么柔弱。

车窗摇下,露出一个光头男人的脸,面无表情地问:“夏小雨小姐吗?请上车。”

“阿纬呢?不是说好阿纬会一起来的?”小雨紧张地问。声音那么轻,大概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人都在宾馆等你呢,快上车吧。”语气中透着一丝不耐烦。小雨更紧张了,不知觉间手心里汗涔涔的。

一个周末,小雨和阿纬说起自己已经被三四个美国大学录取了,还得到一些奖学金,可惜没有全奖。小雨发愁地说,这样的话还得有经济担保书才可以去签证。说话间,她拿给阿纬看一大堆美国大学寄来的回信和表格。

阿纬说他想想办法,他知道后面弄堂的阿辉有路子,出十万块就可以把人弄到国外去,指哪儿打哪儿,想去那个国家就去哪个国家,不过去美国最贵。

小雨撇撇嘴,生气地打断他的话头:我才不要去求那个阿辉呢,不三不四的。再说,我要凭自己的本事去留学,以后当高级白领,我才不要当那见不得光的偷渡客、黑户口!

阿纬没吭声,过了几个礼拜拿着一张印满了英文字的名片兴冲冲地跑来跟小雨说:经济担保有着落了。原来是阿纬绕了好几层关系认识的一个美国华侨,说是做着很大的中美贸易生意,开大公司的。人家华侨听阿纬说了小雨的情况,很感动很同情,想先见见小雨本人仔细谈谈。

犹豫之间,小雨还是慢慢吞吞地钻进了小汽车。长久站立后的身子顷刻间躺在宽大舒适的皮椅上,小雨方才感到小腿又酸又胀。但是,小雨还是放松不下来,浑身的肌肉绷紧着。小雨下意识间一直攥紧着背包带,手心里的汗把背包带弄得软绵绵潮乎乎的。小雨的背包里装了满满一大袋东西,除了经济担保书之外,还有小雨历年来的成绩单、各科竞赛奖状、推荐信、美国大学录取通知书、奖学金通知。。。

车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无数个面无表情、冷漠麻木的脸孔在眼前滑过。他们的昨天和今天没有什么两样,他们的明天和今天也将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小雨绝对不甘心随波逐流、听任摆布地过完一个无望又无聊的人生!

小雨为自己打气:也许,成败就在今天!小雨默默地在心里背诵起自我介绍和勤工俭学的留学计划来。

(七)

汽车驶入宾馆花木扶疏的车道时,小雨已经胸有成竹了,她觉得自己今天有把握说服对方:自己现在是一个好学生,将来会是企业的好员工、社会的好公民! 小雨觉得只要自己自信大方地毛遂自荐,一定会给对方留下一个深刻完美的最佳印象。

大堂里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警觉的眼神。他们看到光头男人带着小雨进来微微欠身、点头致意。唯独没有阿纬的影子!小雨有些失望,满眼疑惑地想张口问阿纬在哪,光头男人示意她赶快紧跟着上楼。

小雨有些害怕起来,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这么豪华、这么空旷,自己一个小姑娘要去见一个陌生人,去促成这么大一件事,能行吗?阿纬在身边陪着我就好了。阿纬,你到底死到哪里去了!跟着光头,上电梯、到了顶楼,再穿过长长的过道,小雨心里怨着。

光头轻轻地敲门说人带到了,房门打开,小雨睁大眼睛往里看,没有阿纬!正要转身,却被光头一把推进了房间,门“砰”地一声重重地带上了。小雨回头一看,床前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小平头,穿着雪白的高尔夫衫,笔挺的西裤,脚下趿着一双拖鞋。他站起身迈开大步向自己走来,大方地伸出右手:“敝人金跃龙,夏小姐请进!幸会,幸会!”

小雨一时拿不定主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自己从来没有和陌生男人独处一室过,此刻门又被关上了,这一点小雨记得妈妈曾经和自己说过的:小雨,记牢,门一定要留着!小雨一面寻思着要不要转身去把门重新打开,一面端详对方的面相,挺端正安详的一张脸啊。这一看小雨又觉得他和心里面“坏人”的模板差的挺远的。这样踌躇着侥幸着,小雨忽然担心自己的拘谨不安是否已经给对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太小家子气了吧,这样子怎么能够说服对方我完全可以独自一人去外国勤工俭学呢?

小雨迅速地拿定了主意, 相当大方爽气地伸出右手迎上前去,咧嘴一笑,和对方重重握了一下手。对方的手宽大又温暖,小雨冰凉的小手不盈一握,此刻竟然令小雨回忆起永福寺里德高望重的老方丈来了。年幼的小雨每年都和妈妈去寺里烧香祈福,红光满面的老方丈就有这样一双温暖多肉的手。握着小雨的小手,老方丈曾经不止一次地对小雨说过:小孩子不要怕吃苦,年少吃的苦是福气、是宝贝。人只要吃得了年少的苦,今后就是有福之人,尤其是小雨这样羊年年底出生的女子!想到这里,小雨微微宽了宽心,坐到了小圆茶几对面的一张单人沙发上,低头打开背包拿资料。一转眼,茶几上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摊了一桌。

小雨清了清嗓子,深呼一口气,开门见山直入主题。起初进行得相当顺利,小雨觉得自己一分钟之内就已轻轻松松进入角色,如同自己在学校大礼堂参加演讲比赛那样,任它再大的礼堂黑压压的坐满了老师同学,一个个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头顶上的灯光热辣辣地打在脸上、身上,小雨反而倍感幸福自豪。小雨先介绍了自己的学校成绩、校外活动成就、得奖单,接着侃侃而谈自己对将来留学的计划,包括专业选择、就业规划和勤工俭学的想法。“总之,我会努力读书争取每年的奖学金,同时在校内校外拼命打工,省吃俭用地过日子,早日完成学业。。。”

对面的观众起初静静听着,似乎还跟着小雨的话题饶有兴趣地翻看几下茶几上的资料。可是渐渐的,那对浑浊的眼球更多地停留在小雨的脸上、身上。他的脸上堆起深深的的笑意,可是看上去怪怪的,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神不守舍 。

小雨也不是没有察觉这些细微的变化,好在“演讲”几近尾声,小雨果断地快进、直接跳到结束语:“金先生,您如果愿意做我的经济担保人,我会一辈子感激您的!以后学成,我一定好好工作,报答您的知遇之恩。这里是美国大学寄给我的表格,您看是不是就留在您这儿,我隔日再来取。。。”边说边收拢资料放进背包,站起身作势就要离开。

话没说完,金先生哈哈大笑:“夏小姐,你去过美国吗?”

小雨诧异道:“当然没有啊,只是听去过的人讲了很多美国的事情。”

“所以说啊,夏小姐,你没去过怎么说得像去过了似的?”金先生叹口气道:“我不忍心害你一辈子啊。我今天随随便便在担保书上一签字,你明天到了美国发现美国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到时候你还要怨我没有告诉你实情呢!嘿嘿。”他俏皮得向小雨眨了眨眼。

小雨一时无语,这个转折是她意想不到的。她原来是希望无论对方同意或者拒绝,痛痛快快地给个答复,自己就可以早点脱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然而现在,对方给自己来了个下马威,小雨不好意思马上说走。

金先生以缓慢沉重的语调讲述起了华人在异乡打工谋生的艰险曲折,从十九世纪华工在旧金山的淘金热中为白人主子挖金矿、当苦力,为美国政府修建太平洋铁路,每一截火车铁轨下都埋葬着一个华工的尸骨说起,讲到当地人对华人的敌视,数次颁布的排华法案,唐人街无数次被异族放火夷为平地,最后讲到现在旧金山的天使岛还有纽约的爱丽丝岛都有博物馆常年来展出,介绍来美华人的血泪史。

“不容易啊!华人在异乡打拼的甘苦,夏小姐你不了解啊。我能做到今天跨国公司的董事长,来内地投资,生意越做越大,连政府官员都来巴结我,给我‘优秀海外华人企业家’的称号,背后得吃多少苦头,独自承受多少压力啊。”

金先生深深地叹息,那一声叹息冗长沉闷,好像不仅仅是为了二百年来屈死的华工,更是为他自己多年来独自漂泊在海外奋斗的辛酸经历 。

小雨陪着对方尴尬地沉默着,心里却焦灼万分。

“夏小姐,你花一样的年纪,你爸爸妈妈真的舍得你一个人去外国吗?”金先生的一只手搭在小雨肩上,摩挲着小雨光滑的肌肤。小雨的皮肤敏感地感受到对方肥胖多肉的大手,那么灼热的温度,那么霸道的力量,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中指上的一只大金戒指硌着了自己的骨头,像要嵌进去似的。小雨微微地挪动身子,尝试甩开对方的手,可是只觉得千斤般的重量压在肩上。

小雨的心往下沉,胃部隐隐作痛,冒出了冷汗:我是真的碰到坏人了?

对方突然扳起小雨的下巴,眼睛死死地盯着小雨,饿虎看着小羊羔:“就算你家里人舍得,你金哥哥还不舍得呢。夏小姐,单身女子在异乡很容易被人欺负的。我看这样吧:你就跟在我身边,这样我可以照顾你。你要到美国去读书,好!我可以供你读书,以后毕业了你还可以到我的跨国公司做高级顾问、你想当老板也成。我的这帮兄弟都是知恩图报的生死之交,全是从山上下来后投奔我的,要不是当初我援手给他们资金做生意,他们现在都混大马路当叫花子吧。相信我,我是个重义气、重感情、怜香惜玉的好男人! ”

小雨一脸惊愕,脑子里轰地乱成一团,默默垂下头,无言以对。

金先生见小雨默不作声以为她自然是动了心,转而夸奖小雨说:“夏小姐,你和别的庸脂俗粉不同。你知书达理,有理想、有个性,应该有无限辉煌的前途!你这么好的姑娘,我怎么舍得看你独自一人在国外为了生活受苦呢。 你我有缘,我今天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上你了,当时就想认你做我的干妹妹、干女儿。现在想想,你还是做我的女人最好!你跟着我,所有的梦想我都可以帮你实现,以后兄弟们也都尊敬你、听你差遣!好吗? 我的小宝贝?”声音低沉下去,语气变得热切温柔,呼吸急促了起来。小雨还来不及反应,对方已经趁势将木头人般的小雨一把抱起,扑倒在床上。

一股酸臭味扑面而来,小雨只看到一条粉红色的小蛇,它肥胖硕大,弯弯曲曲地在自己身上尽情地扭动,在自己的脸上放纵地吐着蛇信 。极度的恐惧让小雨透不过气来,她绝望得要窒息了,使出全身力气大叫一声:我要回家!可发出的只是蚊子一样的嗡嗡声。

小雨的身体被对方扣得死死的,双手乱抓、两脚乱踢,却也无济于事。慌乱间,手指碰触到床头柜,台灯下是一串钥匙。小雨急中生智,抓起钥匙狠命向对方颈部用力划去,只听得对方一声惨叫,鲜红的血喷涌而出,滴滴答答的,瞬间染红了小雨雪白的裙子前襟,画下一道可怖的血印子。

金先生气急败坏,目露凶光,狠狠地给了小雨一巴掌 :“小贱人你想干什么?我对你客气,你当是自己的福气?告诉你,我若想弄死你,轻而易举!”

小雨的头隐隐作痛发胀,抚摸着滚烫的脸颊,害怕地索索发抖,一个念头闪电般滑过:如果真的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见到妈妈,和妈妈永远在一起?如果是那样的话,也好!

意识逐渐变得模糊,眼前一团团黑雾袭来。小雨感觉到指尖一阵阵针刺般的痛楚,四肢开始不由自主地猛烈抽搐,即将窒息的痛苦和绝望包围着她,小雨张大嘴巴急速地吸气呼气,发出哮喘病人发病时的“呜呜”声,嘴角流淌出一行行白沫,片刻间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金先生火冒三丈地找纸巾按伤口,骂骂咧咧:“今天真他妈的扫兴,以为碰上个学生妹,倒是个羊癫疯、疯子!来人啊,把人弄走,真晦气!”

过道里传来争吵推搡声,门“咚地”被撞开,阿纬恶狗一样凶猛地冲了进来,抱起瘫软在床的小雨,抓起背包,拔腿就跑。经过大堂时,那几个人还没反应过来,阿纬就已经抱着小雨撒腿奔出宾馆,上了一部计程车。

怀里的小雨惊魂未定、直着脖子大口喘息不止,出门前刚洗过的蓬松的黑发汗湿地黏在额头颈项。

阿纬眼里满是悔恨和怜惜:“小雨,我来晚了!我听阿辉话里有话,越听越不对路,直觉要出事。我先去你家,再找到这家宾馆,你竟然已经进去了!小雨,都怪我!”两行热泪滴滴答答地落在小雨的脸上。

小雨微微开启眼角:“阿纬,你若晚来一刻。。。”话未完,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八)

跑步机已经完全停止了运转。

夏小雨费力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巧的纸袋,罩在嘴巴上努力对着它慢慢地呼气吸气,不出五分钟,呼吸渐渐调匀。放下纸袋,小雨对撮了一下仍有一些麻木的双手和脸颊,麻利地理了理头发,站起身,席地展开一卷印有大荷花的浅绿色瑜伽垫,盘腿坐下开始打坐冥想。

小雨的家庭医生多年来叮嘱她:只有靠经常锻炼身体,每天至少做30分钟的有氧运动,还有睡前或起床后的静坐冥想,这样才能帮助你防止再次发病。精神放松,一定不可以焦虑啊。另外,随身带好纸袋救命!小雨乖乖地听医生的话,最近几年小雨已经很少发病了。

十八岁的那个夏天,短短的两个月间,家人和邻居只看见小雨无数次频繁地发作一种奇怪至极的毛病:明明好端端的一个人儿,刚才还好好的谈笑风生,冷不丁地就嚷嚷说不能呼吸,胸口闷,眼前发黑,喘着粗气,“啪嗒”一下就晕倒了。唯有阿纬知道这里面的缘由,以至于后来小雨收到了全额奖学金的入学通知书的那刻喜极而泣、再度发病,阿纬瞧着小雨因为过度呼吸憋得通红的小脸,肺也要涨裂了似的。阿纬暗地里为她着急,担心她能不能安然度过签证这一关,还有今后独自在美国的生活和学习。。。

然而,正如永福寺的老方丈预言,小雨是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羊女。十八岁的小雨凭着全额奖学金的入学通知书轻轻松松办好了护照和签证。签证那天, 快轮到自己的时候,排在小雨前面的一个小姑娘扭头怯怯地问:这位小姐姐,我可以和你换个位置吗?我申请暑假旅游,可是听说这个大胡子签证官很少签出旅游签证的,我担心。。。话没说完,小雨就爽气地答应了。两个小姑娘迅速换了位置,连绰号叫“二鬼子”的工作人员也没有察觉。小雨不知道这个大胡子签证官发留学签证最是干脆利落,毫不罗嗦,一看到小雨的奖学金即刻眉开眼笑地用生硬的中文祝贺她:你的美国留学梦圆了!

来美后的第一次发病也是在酷热难当的炎炎夏日。小雨永远不会忘记纽约的唐人街,湿热的空气中弥漫着中餐馆厨房倾泻出的油烟味、街市上腐烂的蔬果味、角落里散发出流浪汉的尿骚臭。事后,小雨曾经独自一人翻来覆去地回忆全过程,是自己心虚了、眼花了,还是的的确确在茫茫人海的异乡和仇人狭路相逢?他看见我了吗?认出我了吗?他身边的兄弟呢?。。。

在回想里痛苦地煎熬之后,小雨一口咬定自己当日在“小湖南”做侍应时见到的那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确是金跃龙无疑!小雨只看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他甚至没有太大变化,除了身形略微有点发福,两鬓些许花白显出老态,神情还是那样泰然自若,身边带的还是那几个弟兄。小雨的惊鸿一瞥只有短短数秒,短得来不及仔细看个究竟,也短得不可能让对方注意到自己,但是已经足够让小雨晕眩变色。这短短数秒在小雨心里是一个世纪般久长的惊心动魄和翻江倒海,因为当小雨的眼角余光扫到那条蛇形伤疤的一霎那,她就心跳加速、不能呼吸了。老板娘粗声粗气地叫唤小雨“不要磨磨蹭蹭,快点给客人上冰水!”,小雨根本没有听见,双腿发软像踩着棉花,掉头径直往后边厨房里冲,一头撞倒在抓码工小广东的身上,伴着一声呻吟瘫软在地。

整个夏天,小雨频频搬家、换工作,出门即黑超遮面,小小年纪不拘言笑。入秋开学了,小雨离开纽约回到中西部的大学校园后,症状没有减轻反而加剧:任何蛇形标记都令她心悸不已,不能呼吸。这条诡异的小蛇仿佛着了魔般地长进了小雨的心里生了根:白天它在阳光底下鬼鬼祟祟地如影随行,小雨不敢和陌生人说话,不敢接电话,还疑神疑鬼有人跟踪盯梢。一到深夜,它肆无忌惮地显露出狡黠狰狞的嘴脸,猖狂地游滑进小雨半梦半醒的潜意识,让小雨一次次在噩梦中惊醒战栗,冷汗淋漓。

直到有一天,在拥挤闷热的校车上,她无意中看到一个蛇形纹身,蠕动在毛发茂盛的手臂上,随着巴士有节奏地跳动着,咄咄逼人地向自己的方向爬行。小雨感到无处可逃的恐惧无助,喘起粗气,浑身抽搐,两眼发黑。。。醒来后自己躺在911的救护车里。医生和颜悦色地告诉她,这是过度焦虑引起的hyperventilation!

往事历历,随无数尘念小鱼儿一样自由自在地游过来又游过去,小雨的意念抵抗了、又顺从了。母亲慈祥的脸庞在背景里时隐时现,还有儿时的白色连衣裙在身下旋转,翠绿的荷叶铺到了天边。。。是母亲的在天之灵冥冥中一次次护卫自己绝处逢生化险为夷吧,如今终得尘埃落定,小雨无限感慨,眼眶潮湿了。

最美的一刻来临,整个宇宙悄然沉寂,春花秋叶飘落了,海水退潮了,火焰熄灭了, 小鱼儿们一股脑儿地都不见了,游到了藕花深处,游到了时间的尽头,消逝得无影无踪。

小雨的一呼一吸顺畅均匀,心境也越来越趋于平静和安详。

(九)

小雨一上楼就听到丈夫在厨房做饭的声音,那是丈夫每晚准时奏响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大厨房里洒满了明亮柔和的灯光,空气里飘扬着扑鼻的饭菜香味,那是小雨最珍爱的家的气息、属于小雨的家的气息。

丈夫抬头瞄一眼小雨,问道:“哟,气色不错,在新健身房锻炼得怎么样?”

小雨小鸟依人般的从后面搂住丈夫的腰,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背:“太棒了,我们家的健身房是最好的! 谢谢你哦。”

丈夫扔下手里的活,转身一把抱起小雨,把她轻轻地放在客厅靠窗的美人靠上。“这个大厨房是咱们劳动人民战斗和生活的地方,领导有了身孕就该呆一边歇息着,你看看电视吧,一会儿大厨就上菜了。”一边猫下身找遥控。

小雨一把夺过茶几上的遥控撒娇道:“电视不好看。我们晚饭后出去看电影,好吗?”

小雨胸前的深黑色garnet(石榴石)项链在灯光下跳动着火红的光亮,映衬出一张绯红娇嫩的美少妇的脸,格外惹人怜爱。项链是丈夫给小雨的生日礼物:经常佩戴石榴石可以增加自信、对抗忧郁,愈合创伤。

“好!小雨说不看电视就不看电视,晚饭后我们出去看电影。” 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小雨的额头,蜜糖般的甜。

小雨乘势双臂紧箍丈夫的脖子:“还有,以后有了孩子,我保证再也不会发病了!我们两个永远同命运、共呼吸。”

丈夫笑了,脸颊上跳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左边大,右边小,是小雨最喜欢的酒窝,亲近又可信赖,是真正的亲人的感觉。

夕阳给院子里的花草蒙上一层迷人的金沙金粉,神秘朦胧的底色融入夜色中的万家灯火,其中一片灯光就是从小雨家的窗户透出来的,明亮又温暖,和小雨少女时代希冀的一模一样。

小雨隐约记起很久以前有一支歌唱道:人生好像是一场戏啊。(全文完)

2016年5月,本小说作为甜莲子“十八岁的小姑娘去美国”系列小说之一,在上海《新民晚报》连载。

生死呼吸的封面

此条目发表在 小说, 短篇小说 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被标记为 *

您可以使用这些 HTML 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