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阿瑟11岁生日前一天，阳阳姐带着阳阳来了，穿了一身美国陆军的尼采服。她那瘦小、尚未发育成熟的身体装在肥肥大大的军服里，显得那样弱小无助。她说，她报名参军了，明天就要去报到。我大吃一惊，那时刚发生9.11不到1个月，美国要和伊拉克开战的消息炒得沸沸扬扬。这个时候去当兵。。。
“你爸爸妈妈同意吗？”
“他们都有了自己的新伴侣，哪还顾得上我和阳阳。明天我就18岁了，到了自己做主的年龄。”
我这才想起，她和阿瑟的生日是同一天。
“明天和阿瑟一起过个生日再走吧，我们去阿灵顿赛马场开Party。”我说。阳阳和阿瑟都喜欢看赛马。
“不行了。合同都签了，3天后就要去西弗吉尼亚的军营报道。”阳阳姐答道，天真无知的目光中竟带了几丝激情。
“就要打仗了。你一个女孩儿，这时候参军，知道危险吗？”
“美国的女兵很少上一线战场，危险不大。阿姨你不用为我担心。”女孩一副早熟的模样，说完又加了一句，“阿姨你真好！我爸妈都没这么说。你要是我们的妈妈多好呀！”
我心里暗想：“我倒希望阿瑟的妈妈不是我呢。要不是有我这个妈妈，阿瑟能吃这么多苦吗！”
我带着3个孩子去吃晚餐。餐桌上，阳阳姐好像一下长大了许多，“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般地照顾管教着阳阳和阿瑟。两个大男孩对她也是俯首帖耳的。
边吃边聊，我从阳阳姐口中得到一些阳阳爸妈的近况。阳阳爸以前工作的高科技公司已经倒闭。他和朋友合开了一个邮递公司，专门做美国和中国之间的邮递业务，经常跑中国，最近又从国内带来一个女人。女人得过小儿麻痹，走路一踮一踮的，还带来一个女孩，比阳阳小1岁。阳阳妈在一个清洁公司打工，好像和清洁公司的墨西哥老板有些意思。劳燕分飞后的两人都在为生活奔忙，根本顾不上2个孩子。阳阳一直是姐姐在带。姐姐周末和男友约会也带上阳阳。不论是吃饭、看电影、和朋友聚会，阳阳都像个小电灯泡一样加在中间。阳阳姐的功课还可以，在学校是羽毛球队的队长，还在乐队拉小提琴，上个二流大学应该没问题。可是阳阳爸说，离婚打官司把钱都花光了，没钱送她上大学，建议她参军。美国军人的待遇很好。她在军队嫁个有出息的军官，混上二三十年退休，是很好的人生。
饭吃得差不多了，话也说得差都多了。就在我付钱准备离开时，阳阳姐对我说，“阿姨，以后周末就让阳阳来你家和阿瑟玩吧。”
我想起上次的警察夜访，仍然心有余悸：“阳阳是阿瑟的朋友，我家的大门随时为他敞开。但是他来一定要你父母都同意才行！”
“放心吧，阿姨。以前他们在离婚中，都拿阳阳当个paw来打击对方。现在婚也离了，他们也都各奔自己的前程，阳阳就成了他们的累赘，巴不得送得远远的。”阳阳姐说完转身对阿瑟说：“阿瑟，你是阳阳在芝加哥的第一个朋友。你没有弟弟；阳阳没有哥哥。你们两人从今以后就是亲兄弟吧。”
阿瑟有心没肺地答道：“Whatever.”
十二。
阳阳姐走后，和阳阳家的来往又多了起来。那段时间，阳阳爸妈都很忙。我家成了阳阳的free weekend care。有时单周末阳阳爸送阳阳过来，有时双周末阳阳妈送阳阳过来。阳阳爸来时总是匆匆忙忙放下阳阳，他自己车都不下，就开车走了，有时碰上我正巧在门外时，他会从车窗中招招手，打个招呼。阳阳妈反倒友善了许多，只要没急事，总会陪我坐一会。
星期六早上，阳阳妈送阳阳过来，和我东拉西扯地闲聊了一会儿，没有要走的意思。正好阿瑟有一场冰球比赛，我们就一起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坐在场外高高的看台上，阳阳妈显得很沉默。我就细声慢语，有一搭无一搭地找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说着说着，话题落到男朋友身上。阳阳妈问道：“慧，怎么从来没见你找过中国男友，总是老美男朋友呢？”
“从心理学的角度讲，吃米饭吃伤了的人就会换成吃面条。”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那么老美和老中哪个更好呢？”
“你问的是哪个老美和哪个老中呀？”我笑着答道。
“阳阳妈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听别人说，老美很Naive，没有中国人那么精明，是吗？”
我张口又想说，“你问的是哪个老美和哪个老中呀？”但是想了想还是如实答道：“一般来讲，老美比较直率，能简单的事不会复杂化，不像有些老中那样爱耍心术。”
又沉默了一会儿，阳阳妈问道，“那墨西哥人呢？”说着脸上便显得有些不自然。
当她提出要来一起看阿瑟的冰球赛时，我就知道事出有因；而当话题转到交男友上，我就猜到迟早会落到墨西哥人身上。知道阳阳妈的脾气，我小心翼翼地说，“我认识的墨西哥人不多，不是很了解。”
“那你会不会考虑交墨西哥男友呢？”
“不会。”我如实答道。
“为什么？是宗族歧视吗？”阳阳妈的声音也没了以前的底气。
“婚恋之事谈不上宗族歧视。完全是个人品味。我生长在中国，熟悉中国的习俗，又在美国漂流这么多年，也习惯了美国的习俗。我如果再嫁，只在美国人和中国人中选择，不会再去适应第三个民族的习俗文化。再说了，美国是单身者的天堂，单身的美国人有得是，我干嘛要找老墨？”
阳阳妈张了几次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半天才酸溜溜地说：“你行啊！你看看你，又有高学历，又有好工作，人长得细细条条的比老美都挺拔，又漂亮又有风度，还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老美男朋友一个接一个的换。我哪能跟你比呀！”停了一会儿，又小声说了一句：“像我这样的只能找老墨了。”
“找了吗？”被她酸溜溜地数落了一通，我便也不客气地问。
话说到这个份上，阳阳妈也就不再吞吞吐吐，讲起了她的交友经历。她的墨西哥老板单身一人来美国很多年了。以前一直给别人打工，近几年开了一家清洁公司，打工的大多是老墨。听说老板在墨西哥有老婆，还有4个孩子。就像吃惯红辣椒的人一下见到一颗青葱，老板对阳阳妈喜欢得爱不释手，一来就让她做办公室的活，还时不时的给她些小恩小惠。一来二去的，阳阳妈有些动心。昨晚老板请她去了一家墨西哥餐馆吃饭，饭后一上车老板就开始动手动脚。阳阳妈一把推开他伸向前胸的手，果断地说：“不能这样，要结婚后才能touch我！”
听到此我忍不住放声大笑，看看她的脸色，又很快停住笑声。
“你笑什么呀？在美国交男朋友不是这样吧？”阳阳妈越加难为情。
“现在在中国交男朋友也不是这样了！”我强忍着笑接着说：“碰都不让碰，谁跟你结婚呀？”
“我跟阳阳爸结婚之前连手都没拉过。第一次看电影，灯一黑，他拉住我的手。我一下子抽回来。他再也没敢碰我，直到结婚。”
我又是一阵大笑。
可能是被我的笑声感染了，她也显得高兴起来，接着讲了她和阳阳爸第一次见面的经过。
那是1978年初夏，阳阳爸刚入学不久，班主任就上门提亲。阳阳妈当时已经小30了，地地道道的大龄困难户。父母为了她的婚事愁得吃不香睡不着的，可她自己并不怎么着急。那天晚上，班主任要带阳阳爸来家里相亲。阳阳妈认为自己是属于心里美那种女人，相貌一般但心灵高尚。为了试探阳阳爸的眼光和品味，她把4个表妹、堂妹都叫了来。吃完晚饭不久，阳阳爸跟在班主任后面进来，一进门看见迎面的沙发上坐了一排5个姑娘，个个水葱般地白净鲜嫩。阳阳爸一下子愣住了，不知哪个是他要相的对象。4个妹妹鱼贯站起，有的脱外套，有的让座位，有的端茶水，有的递瓜子。阳阳爸越发不好意思，粗黑的脸涨得通红。
“我在沙发的一角坐着看着他。他那时脸上长满了青春痘，有的已经结了伽，有的长着白尖，鼻头上还有2个都破了。他一着急血珠就从破了的青春痘尖上渗了出来。”阳阳妈说着，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他从头到尾也没搞清哪个是要相的对象，出了门才问班主任，是那个呀？”阳阳妈停住口，脸上的笑容也凝结着，目光毫无目的地盯着远方，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
看她兴致还好，我小心地说：“人家是挺好的人，你干嘛疯了一样的折腾？硬生生把个好好的家拆散了！”
“我哪里是真想离婚呀！只是想给他个下马威，让他服服软。没想到他就真离了，连孩子都不要了。”阳阳妈说着声音就高了起来。
“你这是玩火玩大发了。哪个男人能让你那样骑在脖子上屙屎屙尿的。既然不想离，该收场时就赶紧收场，别把他往绝路上逼呀！”
“这不是没想到嘛！”阳阳妈无可奈何地看看我：“刚离婚那阵子，我还想着他早晚要吃我这个回头草。他家是四代单传；阳阳是他的心尖子。只要我把阳阳抓在手里，迟早他还得乖乖地回到我身边。没想到他那么快就从国内带来个女人；那女人那么快就怀孕了。这下可苦了我们娘儿仨。”阳阳妈说到委屈处眼圈都红了，“你说说，这老婆能换，孩子也能换吗？”
说够了阳阳爸，话题又转到墨西哥老板身上：“慧，他跟我说，他跟那个墨西哥女人从未结婚，所以也不用离婚。。 。”
“Bullshit!”我大叫一声打断她的话。
“我想也是。”阳阳妈随声附和着，“我说结婚，他也说这辈子不想结婚”
“别理他！这种人就是流氓、骗子加无赖。”
“慧，以后还要多请教你呦。我真的是没经验，当年只谈了阳阳爸一个，没到一年就结婚了。本想这辈子就交给他了，没想到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望着她那有些过早衰老的脸，我心里暗想：“真是难为了她，风华正茂时都没正儿八经恋爱过，现在土埋半截了却要在异国他乡为了归宿去找操劳！”
十三。
都说万事开头难，自从有了第一次敞开心扉的交谈，阳阳妈每次来都要和我聊聊她的感情生活。她先后交了几个男友，都不合适，最后找了卡洛斯。卡洛斯比阳阳妈小10岁，刚来美国不久，在赛马场喂马。他身强力壮，性格爽朗，从未结过婚，有几个孩子自己也说不清。总之在法律上他是无牵无挂。阳阳妈对他的爱恋是发自内心的，每次来了都要卡洛斯长卡洛斯短的说上大半天。
一次， 我问她：“你爱卡洛斯什么？”
“他人好，又能干，挣了钱除了喝酒都交给我。也不往墨西哥寄钱。 。 。”她絮絮叨叨地数说着。
“那他爱你什么？”
“他说我做的蛋炒饭最好吃！”阳阳妈脱口而出，看了我一眼又接了一句，“他说我是他date 的第一个东方女人，还说他这辈子都没想到还能有一个东方女朋友。”
阳阳妈和卡洛斯的关系反反复复，时好时坏的。好的时候两人一到周末就开车郊游，爬山涉水的；不好的时候就大打出手，两人身上时常带伤。阳阳妈毕竟是传统的中国女人，总把结婚看做归宿；卡洛斯却是一匹拴不住的野马，年轻时都没想有个家，到了这个年龄就更不想背那个包袱，为此阳阳妈没少发愁；两人也没少打架。
那是早春的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阳阳妈一大早就把阳阳送来了，还给阿瑟买了玩具。我心里有些奇怪，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给阿瑟买过任何东西。她拉我一起出去走走。那天她一反平常地安静，安静中又有些不安。她对我说，她要跟卡洛斯一起去加州了。卡洛斯的堂兄在加州刚买了一个养马场，准备繁殖赛马，如果能繁殖出上等品种，很快就能成百万富翁。
“那阳阳怎么办呢？”
“他爸爸看着呗。”阳阳妈说着嘴就撇了起来，“当初他想方设法剥夺我的监护权。现在都是他的了。”
“那他同意吗？”
“不同意也得同意。他总不能把阳阳扔大街上吧！”
说完她有把话题转回卡洛斯和马场。她反反复复地说着，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她自己听。卡洛斯很会养马、驯马，她可以帮他们做饭。等农场办好了，挣了大钱，卡洛斯就会和她结婚了。
“卡洛斯不是不爱我；他离了我没法活。他只是不愿意背上负担。等我们有了钱，我就不是负担了。他就会和我结婚了。”
在初春的朝阳下，眼前这个近50岁的女人苍白浮肿的脸上竟有了对新生活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