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阳妈(小说)(1)

一.

刚挂上电话,秘书娇丽思敲门进来,说外面有个女人在等我。我查看着电子邮箱的邮件,随口说道:“让她进来吧。”

“她不肯进来,说是在楼下等你。”娇丽思声音里透着一丝不安,紧接着又加了一句:“听着像是中年妇女,有外国人的口音。”

我知道娇丽思办事一向周密谨慎,小心翼翼的,便笑笑说:“没关系,我下去看看。”

在楼里面坐了大半天,乍一走出楼门,夏日的骄阳明灿灿地照在脸上,晃得睁不开眼。我眯起眼睛,四下望了一圈,并没有熟悉的身影,正在犹豫,身后传来一声略带沧桑的声音:“慧,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阳阳妈?”我心里一惊!

我转身望着眼前的阳阳妈。有一年多不见了,她看上去又苍老了一层,本来就扁圆的脸上眼皮肿了起来,两个大眼袋鼓鼓的透着青灰色,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白粉,像电影中的日本歌妓,虽然烫了个时兴的“妹妹头”,一束流苏散乱地在前额弯弯翘起,仍然遮不住目光中流露出的迷茫。见我转过身来,她笑了,笑得有些苦涩,没了以前的盛气凌人,丝丝缕缕的笑纹中透着遮盖不住的忧伤。

我强压着心中的惊异,故作夸张地笑着,伸手扯了扯她身上的水红色紧身T衫,说:“呦,穿这么漂亮,我都快认不出来啦,真是越活越年轻啊!”

阳阳妈的笑容中添了几丝欣慰,附和道:“哪里,这还是我女儿高中时穿剩的,我又翻出来穿上了。”

“你从加州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已经几个星期了。”

“加州天气好吗?”

“。。。。。。”

我们沿着湖滨大道走着,不咸不淡地聊着,努力地没话找话,使劲地挤着脸上的笑容。终于,一辈子的笑容都挤光了,搜肠刮肚能找出来的话也都说完了。正在我不知该说什么时,阳阳妈突然开口:“慧,我到你家住几天,行吗?”

冷不防的,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我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阳阳妈两眼紧紧盯着我,眼神中有期盼,还有哀求,有希望,又有绝望。看我没答话,她抬起手撩开前额上的流苏,额头中间赫然露出一道深紫色的伤痕,一直插到眉梢。“My Godness! What happened?”我忍不住一声尖叫,“又挨打啦?

“我想跟卡洛斯分手了。你不是早就说他不是好鸟吗?”

见我还在迟疑,她接着说:“当时刚离婚,心理很不适应,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见了个男人就死死抓住不放。现在我想通了,想凭自己的能力独立生活,只是眼下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

我心里老大的不乐意,嘴里敷衍着:“家里乱七八糟的,不方便。阿瑟这一阵功课忙,又在逆反期。 。 。”

没等我说完,阳阳妈接口说:“我就住你家地下室,从后面的walk out 出入,不会打扰你。我帮你做饭,帮你打扫卫生。你看你一个人忙的,家里总是乱七八糟的。我去了,帮你里里外外好好拾搗一下。。。”她嘴不停地一口气说了大半天,把我挖空心思要找的借口都给堵上了。

看着她那急切的劲儿,我不好再坚持,在这个地方她也没别人可求了。我只好勉强地说:“顶多一个星期啊,多了就不行了!”

阳阳妈常出了一口气,脑袋像鸡啄米般使劲地点着,惨白臃肿的脸上露出的笑容有点像哭一样。

接下的几天,我和儿子阿瑟彻底享受了被人伺候的舒适,就连我家的两只爱犬,黑影和米丝蒂都被宠爱得神仙一般,一日三餐的狗粮换成了鸡腿牛排不说,还能每天到公园里跑上三四次。平日里乱糟糟的家也被收拾的一尘不染。在“无序便是美”的世界生活惯了的我回到家反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浑身上下不自在了。儿子阿瑟更是典型的“有奶便是娘”,刚开始极力反对阳阳妈来家住,几顿好吃食下了肚,马上甜甜蜜蜜“阿姨”不离口。阳阳妈脸上的苦纹也舒展了些,走路、说话也透出了精气神。

二.

周日早上,阳阳妈要去教堂。我开车送她。来美国这么多年,我和上帝的缘分总是不即不离,没能彻底了断,也没能走到一起。诚信祈祷时没感到过主的恩典;无意求神时也感到过主的善待。所以有时心里有事没了主张,我也会“有病乱求医”似的跑去教堂跟住交谈祈祷一番,祈祷的内容也纯粹是机会主义,想啥就张口要啥。阳阳妈自打离婚后就成了基督徒,基督徒的真善美在她身上没多大痕迹,每周日做礼拜倒是很虔诚。

进了一次教堂,灵魂多少也得到些净化,对阳阳妈的处境就多了些同情。从教堂回来的路上,我有些思绪不宁。当初跟阳阳妈说定的一周居留期很快就要过去了,是按期赶她走呢,还是让她住下去呢?赶她走显然是把她往绝路上推。都是天涯沦落人,我心里有些不忍。况且家里那么大房子,多她一人也不碍眼。可是让她住下来,她迟早要闹事。阳阳妈毕竟是阳阳妈!我心里瞻前思后,犹豫不决。

事实证明我的顾虑是完全多余的。

刚一拐进我家住的小街,远远看见一辆锈迹斑斑的破旧皮卡车停在我家车道上。一个身材不高,黑黑壮壮的墨西哥男人坐在门前花坛的围砖上,头上戴了一顶辨不清颜色的牛仔帽,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两条粗短的腿吊在地面上半英尺处。我扭脸看着身边的阳阳妈。她的脸上兴奋得发亮。我猜出,这人一定是卡洛斯。我俩迎着卡洛斯的目光走近前来。卡洛斯的两条短腿随着我们的步伐有节奏地前后摆动着,脚上的牛仔靴磕击着花坛的围砖,马粪一样的东西便从牛仔靴底部掉落下来。我们越走越近,卡洛斯的牛仔靴也越磕越有劲,像是为我们演奏“欢乐进行曲”一样。等我们走上门前草坪,他纵身一跃,跳了下来,漆黑的手指抓下头顶的牛仔帽,夸张地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最后捂在肚皮上,紧接着腰一弯,嘴里吐出一声,“夫人们”。

伴随着墨西哥味儿的是浓浓的马粪味儿。

“卡洛斯?”我尖声问道。

“是我,尊敬的夫人!”他咧嘴笑着,满口黄中带黑,长短不齐的牙齿从紫黑色的厚嘴唇中呲出来。看着我阴沉的脸色,他又加了一句,“尊敬的慧夫人!”

接着是一阵“嘿嘿嘿”的刺耳笑声。

“少来这套!”我打断他,努力显出恶狠狠的样子,“你来我家干什么?没人请你,懂不懂规矩?”

“是我的蜂蜜叫我来的!”卡洛斯不但没有收起嬉皮笑脸的嘴脸,反而伸手搂住阳阳妈的腰,顺势在她脸上很响亮地亲了一下。

阳阳妈两颊飞起了两片红晕,眼睛也亮亮的,像是初恋的少女。

我像一只被铁棍子戳了一下的气球,马上瘪瘪的,站在那里竟不知说什么好。就在我呆立无语之间,阳阳妈很快跑进屋收拾起她那几件简单的衣物,又很快跑了出来。路过我身边时,她伸出一只胳膊搂了搂我的肩膀,很快地说了声,“谢谢你!慧。”然后就跑向车门。卡洛斯从车窗中探出半个身子,手中挥舞着肮脏的牛仔帽,朝我挤着眼睛说,“再见了,美丽!”

随着一阵刺耳的嘟嘟嘟声,皮卡车后冒出一股黑烟,载着阳阳妈绝尘而去,消失在远处的路尽头。

此条目发表在 小说 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被标记为 *

您可以使用这些 HTML 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