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回到盖瑞家时已经过了5点。冬日的夕阳带着最后一丝光亮朝天边隐去。天地间只留下一片灰暗。车库前停着两辆小万不见了，房前屋后一片寂静。
“party散了。”我心里想着，快步走向门口。
刚按响了门铃，边上响起阿瑟幽幽的声音：“妈妈。”
我扭头望去，昏暗中，阿瑟坐在窗前花坛的围砖上，低着头，羽绒服宽大的帽子遮住了半边脸。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听声音是老大的不高兴。
“阿瑟，你怎么在这坐着？”
我话音未落，沉重的黑色大门一下打开了，“慧，你回来了！”随着一声高昂的叫声，盖瑞圆滚滚的身体出现在门口。身后还探出几个小脑袋。
盖瑞径直朝阿瑟走去，伸出布满黑毛的短粗胳膊，热情地搂着阿瑟，手还在阿瑟头上不停地揉搓着：“阿瑟刚才在游泳池里把提米按在水里，惹怒了吉米。吉米把一个矿泉水瓶子扔在阿瑟额角，擦破了一层皮。我给阿瑟额上头发上都喷上了颜色。你看。像不像丹尼斯·罗德曼（芝加哥公牛队的坏男孩，经常把头发染成花花绿绿的）？”盖瑞喜气洋洋地说着。
我这才注意到阿瑟右边额头和上边的头发被染成五颜六色的，忍不住放声大笑，心想：“这些老美还真会苦中作乐，头碰了一下就涂上颜色来哄孩子。可是阿瑟自幼就有洁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把自己捯饬得干干净净，从来不喜欢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这种颜色只是暂时的，回家水一洗就掉了。”盖瑞依然是轻松愉快。
“但愿如此。”我也笑着回答。
说笑中阳阳早已挤到了阿瑟身边，跟阿瑟小声嘀咕着。
“阿瑟，跟盖瑞和阳阳再见。”
阿瑟翻了翻眼皮，没吭声。我拉了阿瑟朝汽车走去。
“再见，再见！”盖瑞高叫着，随手拉住跟在我们后面的阳阳。阳阳眼巴巴地望着我和阿瑟，目光中说不出是恐惧、是祈求、还是绝望。
“阳阳，乖乖听盖瑞话。下个周末阿姨带你们去看电影，还有泰德，葛林。 。 。”我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孩子的名字，都是阳阳和阿瑟的朋友。
“of course, of course。”盖瑞嘻嘻哈哈地说着，拉了阳阳朝门里走去。阳阳被盖瑞拽着胳膊，仍然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我们。昏暗中已经看不清阳阳的眼神和表情。我扭脸看了看阿瑟。他瘦小的身子，缩在宽大的副驾驶座上，头低低的，大大的帽子遮住了整个脸，看都不看阳阳。
我放下车窗，朝阳阳挥着手，嘴里重复着：“阳阳，乖乖听盖瑞话。下个周末阿姨带你们去看电影。 。 。”
黑重的大门打开又关上，阳阳细小的身影消失在门里面。
二十一。
车刚一开动，阿瑟就气急败坏地叫起来：“骗子，大肥骗子！白色垃圾！”
我警告阿瑟要注意他的语言，阿瑟依然叫着，半天才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盖瑞家的几个大孩子欺负阳阳，总是跟在他后面踩他的脚后跟。阳阳告诉盖瑞，他们就说不是故意的，是阳阳走得慢。之后就更加不断地踩阳阳同一个地方。阳阳的脚后跟都破了，露出了骨头。在游泳池，阳阳怕脚痛，不敢下水，就坐在池边上跟水里的阿瑟玩。一个孩子从后面走过了，一把将阳阳推进水里。阳阳大叫着往池子上边爬。另一个孩子从水里窜出来，一把扯下阳阳的短裤。阳阳裸露着下半身，浑身上下水淋淋的站在池边哭叫着。其他孩子怪叫怪笑地响成一片。盖瑞和几个大人也在一边笑。阿瑟一股怒气，伸手把身边扯阳阳裤子的孩子摁进水中。那孩子正在大笑，一下被摁进水里，呛了好多水。池边上另一个男孩从假山旁边抓起一块大石头朝阿瑟扔过去。水里的孩子们惊叫着四处躲避，阳阳也大声叫着让阿瑟watch out。阿瑟本能地一缩头，大石头从阿瑟额角飞过去。
“根本就不是矿泉水瓶，是大石头。他撒谎！”阿瑟气愤地叫道。
“那个被你摁水里的孩子呢？没事吧？”
“盖瑞把他拉上来时，他咳嗦了半天，直翻白眼。活该！活该！”
说话间到了家。我把阿瑟的头摁进厨房的洗手池，用水冲着。没想到那些花花绿绿的颜色那么不禁洗，一见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阿瑟头上赫然露出一大块紫红色，上面还渗着血珠。
“怎么是这样？！”我一声惊叫，喷水头落进了水池中，心里痛得直哆嗦。
阿瑟从小就是我的心尖子。虽说也没少淘气惹事，可从来没舍得打过他一巴掌。现在脑袋被人打成这样，心疼得我不知所措。
见我惊慌失措成那样，阿瑟赶快跑到镜子前去看。一边看，嘴里还安慰我：“没事，就是看着awful。上学时再涂上颜色就行了。”
“找死呀你？人家有20几个孩子，你也敢动手？不要命啦？”我气狠狠地一叠声冲着阿瑟叫着。
阿瑟看我真的生了气，有些心虚，但仍然不甘心地顶嘴：“他们还打阳阳呢！”
“谁打阳阳了？”
阿瑟说，几个大孩子每天晚上把阳阳带到阁楼上，掀起他的上衣，用塑料尺子打他肋骨处。这样打又疼又不落痕迹。阳阳疼得哭，他们就说，不许哭，要笑，还要大声笑。不然就没完没了地打。他们还说，如果阳阳告诉盖瑞，他们就一起抵赖，盖瑞就会认为阳阳撒谎，更加惩罚阳阳。
“天！”我一屁股跌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虽然我自己也是从小受过许多苦难，见过许多人类的丑恶，但是我一直认为邪恶、丑恶只是成年人的罪恶，从未怀疑过“人之初，性本善。”善良真挚应该是孩子们的本性。阿瑟的话像是在我眼前打开了另一扇窗户，窗里面的世界是我从未见过，从未想过的景象。邪恶！邪恶！！我脑袋里乱糟糟地只有这两个字。 。 。
二十二。
周一早上一上班就给特瑞莎打了电话。电话中，特瑞莎话不多，听我说完后，让我下午去她办公室。
一进了郡政府办公大楼，就像进了小联合国。芝加哥的政府部门讲究的是政治正确。政府工作人员中少数族裔占大多数。虽然亚裔面孔并不多，我仍然感到几分轻松。特瑞莎的办公格子夹在一大片用木板隔开的办公格子中，桌上堆满了文件夹。见我进来她从一堆堆的文件中抬起头，黑黄的皮肤，黑褐色的眼睛，暗色的头发，一看就知道是混血，但是分不清是哪些族裔的混血。
“你们这里真忙啊！”我堆出一脸笑容，找着轻松的开场白。
“我们这个部门总是很忙，太多的孩子们被忽视，虐待。 。 。”
特瑞莎说着，很快地递给我一大叠表格。她说，所有有关虐待儿童的报告都要填表。我耐心地读着表格上的说明，认真地填写每一项。特瑞莎一直在忙她自己的事。终于填完表格，特瑞莎随手放在桌角的一个文件筐了，我粗粗扫了一眼，那筐里足有十几个同样的表格。
“那些也都是虐待儿童的报告吗？”我迟疑地问，
“都是今天上午filed。你是今天第16个。等我电话吧。”特瑞莎头也没抬，边说着，手还飞快地写着。
虽然没有说上10句话，阳阳在特瑞莎眼里也只是个数字，我心里还是很感动，毕竟有这么多人为这些不幸的孩子们忙碌。美国是个法制国家，虐待儿童的事都会受到法律制裁。我心里自我安慰着，心情也豁然开朗。
走出特瑞莎的办公楼，突然发现，天空竟是出奇的蓝，太阳也是出奇的暖。我嘴里哼着小调，信步朝海军码头走去。芝加哥的海军码头其实是空有虚名，实际上只是一条细细长长的水上结构，从密西根湖畔朝湖里延伸着。在码头的的尽头，一群海鸥悠闲地享受着初冬的暖阳。见我走进前来，海鸥一个个振翅飞起。我从书包了抓了一把预先买好的鸟食，扬起手臂撒向天空，刚刚飞去的海鸥又一下子飞了回来。有的落在我的脚边，有的在我头顶盘旋，有些胆大的还飞过来啄着我的头发和手臂。“呼风唤雨！”我仰起头来，自得其乐地享受着。望着头顶上盘旋飞翔的海鸥，一双双健壮的翅膀有力地煽动着，长长的脖子伸向无际的蓝天。有那么一瞬间，我真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呼风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