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西根大道上的故事 – 八.斯人斯蒂夫

1。

自从认识了斯蒂夫,我就知道了中国人和犹太人有许多相似之处。第一次见面,他就把这句话说了好几遍。以后每当我有什么不凡之举,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他总是要把这句话重复一遍。刚开始听着心里还暗自好笑:“红公鸡,绿马桶,八杆子不搭界。”后来听多了就真的觉得自己像是长着鹰钩鼻子、抠娄眼,整日怨天怨地的犹太女人了。

斯蒂夫对中国人的了解史源于他儿子们。他的四个儿子有两个娶了中国女子为妻。最小的儿子也正在同一个中国女孩谈恋爱,说不定哪天也成了他的乘凤快媳。剩下的一个儿子娶的是韩国女子。而他自己的现任妻子是有着中国血统的泰国女人。刚开始,我真有些摸不着头脑。娶东方女子的美国人遍地皆是,可是像他家这样一家五男都娶了东方女子还真是头一遭听说。后来和他相处久了才知道,斯蒂夫是个最没有条条框框的人。他混身上下都是故事。

用斯蒂夫自己的话讲,犹太人都是天才。他没拿上诺贝尔奖不是因为天份不够,而是运气不佳。美国四所最老的长青藤大学就让他上了三所:哥伦比亚的学士、耶鲁的硕士、哈佛的博士。他不光有念书的才能,还有跳行的本事。当年怀揣哈佛的化学博士证书来西北大学教书,本想着那诺贝尔奖用不了几年就唾手可得,没想到一干就是十几年,越干离诺奖越远。眼看着出名不成,他就转行去了商学院。“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他这辈子总不能无声无息就过去了。名声捞不到,能挣钱也行。西北大学的商学院在全世界名列前茅。那里的教授个个身价连城。到哪儿随便讲上点儿东西,五位数字的大票子就能轻而易举赚到手。斯蒂夫虽然入门晚,却是身手敏捷。一到商学院就搞了一个四天的短期培训班。寒假、暑假时坐着飞机满世界跑,办班讲学。一个班几十个人,每人几千美元。一年下来就能挣个二、三百万。办讲座挣钱还不够,他还办了一个“芝加哥地区中小企业联合会”。会员企业生意上的问题都拿到课堂上当典型案例讲;然后再让学生们解决问题作为实践作业。学生们即在大风大浪里学会了游泳;会员企业的问题也迎刃而解。每年的会费加咨询费就被斯蒂夫空手套白狼般地赚到了手。

常言说“钱能成事,钱能坏事。”男人钱多了就少了几成安分。斯蒂夫本来和妻子相安无事过了十大几年,还养了四个虎子,个个英姿勃勃、学有所成,从头到脚透着光宗耀祖的灵气。自从财源滚滚而来,腰包鼓了之后,婚姻就不稳定了。他一连气做了两次“陈世美”,紧接着又进了两次婚姻圣殿。除了三任明媒正娶的妻子之外,斯蒂夫还喜欢“一夜情”。他睡过的女人连他自己都数不清。离婚的次数多了,婚姻咨询也成了半个专家,这次已经是三进宫。每一次离婚之前都要咨询一大阵。咨询了一大阵子后也还是离了。离婚后又要咨询一大阵,说是帮助养伤。伤养好了,扭头又去找着挨刀子。总听人讲, “吃一堑、长一智”。斯蒂夫可是吃了三次堑了。聪明透顶的一个人,要说长了点儿智,也都是长在嘴头上。他是典型的嘴把式,会说不会做。别人诉苦,他来分析总结,句句在理、头头是道。到他自己时,每一任妻子结婚之前都爱他爱得死去活来,非他不嫁;结婚不久就开始打架打得死去活来,誓死要离婚。他就是这么个留不住女人的命。

2。

斯蒂夫现任妻子是他当年的学生。那年,泰国的一所顶尖大学新开了商学院,同西北大学和其它一些世界名牌大学挂上钩,专门聘请大牌教授来讲课。斯蒂夫当时正在同第二任妻子打得焦头烂额,想找个地方清静一下,避避风头,便趁机来到泰国。

那时的泰国刚开始同西方世界接轨。在西方人眼里就像是养在深闺初长成的东西合璧妙龄女郎,身着古朴典雅的黑色东方旗袍,足登现代高雅的红色细跟尖顶高跟鞋,脸上蒙了点缀着金片银片的面纱,即古老神秘,又现代激情。星罗棋布的辉煌古寺之间耸立着一座座豪华的摩天大厦,身着黄色袈裟的赤脚僧侣布施在西服革履、皮鞋领带的上班族中间,妖娆多姿的热带风光,时而安静矜持、时而热情奔放的泰国女人都让他心摇神移。同芝加哥那冷冰冰、灰蒙蒙、僵硬硬,死板板,一切都错了位的生活相比,曼谷的日子绚丽多姿,犹如人间天堂。

第一堂课讲过后,斯蒂夫回到办公室。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心思还在课堂上。泰国的学生和美国学生不大相同。在美国给研究生上课,学生们什么刁钻古怪的问题都提的出来。斯蒂夫自己是聪明人,也就喜欢会提尖锐问题的学生。他讲课的方式也是以讨论为主,课前不做专门准备,临场时即兴发挥。学生们问到哪儿,他就讲到哪儿,充分显示他那博大渊源的学识和口若悬河的才气。可是刚才的一堂课,全是他一个人在忙活。讲台下面坐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学生,竟没有一个人出声。他几次试图活跃气氛,甩出个小幽默,学生们也没有回到他习以为常的满堂欢笑,不知道他们听懂没听懂。正想着,有人敲门。斯蒂夫应了一声,请进。

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高挑的姑娘,白皙的皮肤,弯眉秀目,身材圆润丰满。一条洗得发白的铁灰色低腰紧臀肥腿牛仔裤,从腰下部直拖地面。一件白色短款小衬衫刚好遮住高耸的丰胸。衫裤之间露出那一片青春女性特有的白嫩光洁, 香艳诱人。斯蒂夫强压住心头的鹿跳。他天生爱慕红颜,见了丽质女子就心动。这几天人生地不熟,还没摸出泡妞的门道,每晚只好一人清风独舞,床上自娱自乐。女孩落落大方走到斯蒂夫桌前。斯蒂夫抬起头来望着她的脸,尽量避开那动人心弦的中间地带。女孩说,刚才上课没听仔细,想借讲稿回去看看。

斯蒂夫问:“是我讲得不清楚,还是讲得太快?英语能听懂吗?”

女孩连连摇头,说:“不是你讲得不好。是我有些心不在焉,对不起。”说着女孩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

那女孩叫凤,比班里其他学生年龄大些,在一家大银行工作,主管商业贷款。凤在班里成熟活跃,颇有长姐风度。她的网球打得很好。斯蒂夫也喜欢打网球。在西北大学教职员工网球赛时,能同斯蒂夫一争高下的人屈指可数。他第一次和凤交战却败在凤手下。那是他第一次在球场上输给一个女人。而那女人还是那样青春秀丽,轻盈娉婷。那以后,斯蒂夫常和凤打球,从来没赢过。再后来,他就丢下了赢的念头。

听别的学生讲,凤的父亲原本是泰国有名的华裔富商,家有几房妻妾。凤的母亲是偏房。父亲早亡,留下了一些遗产。凤从记事起就被母亲送到英国的一个贵族寄宿学校读书。上大学时去了瑞士日内瓦大学。在那里结识了她的初恋男友,瑞士国家网球队的新星。男友活跃爱动,除了喜欢网球,还酷爱滑雪。近朱者赤,几年的交往,凤也练得一手好球艺。正当两人的爱情日渐成熟,即将收获时,男友在一次滑雪中不幸意外身亡,而且还是死在凤的怀中。凤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回到家乡。光阴荏苒,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花样年华,月样容貌的凤竟然没再对任何男人打开心扉,反倒把全部心思用在打网球上,球艺越打越精。

斯蒂夫心中很喜欢凤。这女人和他所接触过的美国女性大不相同。在近处看这女人时,他觉得凤离他那样遥远, 就像是天边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可望而不可及。夜深人静独守空房时远远思念这女人,她又像是近在身边, 一颦一笑猝手可得。正是这种陌生的诱惑给他心中的动荡加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想归想,斯蒂夫再花心也知道职业道德,他从来不和女学生越轨。凤对他也是若即若离。他们之间就像是隔了一层窗户纸,总觉得有点什么事,又什么事都没发生。像是期盼着什么,又像是躲避着什么。一个学期很快结束了。那层窗户纸到底没捅破……

3.

从泰国回来后,斯蒂夫顺顺当当就和第二任妻子离了婚。这就是分居的奥妙,也就是杰妮常说的“Point”。缘份没尽的,分后再合,就会是小别胜新婚,和好如初。缘分走尽了,分后再相见就会是清如风、淡如云,乱线团般的纠葛也能快刀斩乱麻。

斯蒂夫是三日不沾女人边,见了老母猪都倍感亲切那种人。离婚之后,他又成了“单身贵族”酒吧的常客。他不仅相貌周正,嘴巴甜蜜,脑筋灵活,还有满腹经纶,跟谁都能搭上话。凭着这点儿本事,每次酒吧关门时,他总能把个女人带回家。这样的一夜情好是好,可他毕竟不再是二三十岁的毛头小伙子, 也过了四五十岁精品极品的年龄。五十大几岁的人,风流今朝的日子已经是屈指可数。要想过上金色池塘般的幸福晚年,还是得有个安定的归宿。

那天,天气不好,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个没完。斯蒂夫心下烦闷,晚上又去了酒吧。酒吧里人不多。他在吧台边坐了一个多小时,也没碰上一个单身女人。站起身来正打算离去,不经意听见旁边两人在谈论金融管理的事,和他刚写出的一篇论文有关。他忍不住插了进去。那男人是美利坚银行的金融分析专家,女人叫雪丽,是男人新结识的女友。斯蒂夫憋闷了一整天,好容易有个机会一展雄风,便使出他多年课堂练出的口才,滔滔不绝讲了起来。讲到酒吧关门时,只剩下他和雪丽。

雪丽同斯蒂夫以前结交的女人们截然不同。她相貌秀丽可人,却算不上花容月貌;她举止优雅得体,却没有风情万种。她同斯蒂夫之间没有那种情到深处花自好,酒不醉人人自醉般的一见钟情,却也算得上是琴瑟和谐,鸾凤和鸣。同斯蒂夫的前两任妻子不一样,雪丽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养尊处优的家庭妇女。她是精明能干的职业女性。明大理,晓大义,同斯蒂夫很有些心心相印,志同道合的味道。那段时间,斯蒂夫生活安定,事业成功,连他一向青睐的路边野花都不理不睬了,是他一生中最舒心快乐的时光。苦心经营两年后,雪丽觉得该是瓜熟蒂落的时候。可斯蒂夫经过两次失败婚姻后,并不想马上又进围城。奈不过雪丽的温情缠绕,便买了一个大钻戒,订了婚。斯蒂夫坚信“男人好色,女人图财”的至理名言,心里想着,几十万美元的钻戒该让那女人安定一段时间了。

戴上订婚钻戒的雪丽更加一往情深。不光自作主张,搬进斯蒂夫的宅院,还把斯蒂夫的生活一手承包起来,每天从早到晚把他的日程表排得满满的。有时下课后同学生们多聊一会天儿,雪丽就会打电话过来提醒他下一个日程。雪丽还抽空把斯蒂夫的房子整个装修一遍。名画,古董,雕塑,玻璃瓶,磁罐子摆的到处都是。习惯于舒适安稳生活的斯蒂夫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搞得心绪不宁,每天回到家反倒有了身处异地的感觉。朋友来家作客,都夸斯蒂夫时来运转,碰上了好女人。斯蒂夫自己倒觉得像是套上嚼子的马,浑身上下不自在起来。每天下班时,以往那种温馨的,急于回家的心情没有了, 反倒返老还童,像初出茅庐的年青教授一样整晚泡在办公室做研究,写论文。办公室窗前那盏灯一周七天夜夜长明。正当他举棋不定,不知该往哪条路走,一个同事的父亲突然生病。同事那个学期本该去泰国授课。斯蒂夫自报奋勇顶替同事,再度赴泰国。

临出发前,他鬼使神差般地想起了凤。刚从泰国回来时,他和凤通了几封信,不过是一般的师生问候。隔山隔水的,再美的红颜佳丽,那种镜中花、水中月,看得沾不得的事斯蒂夫也没兴趣,那张窗户纸还是没捅破。认识雪丽后,信就断了。斯蒂夫一番思量,上网给凤发了一封短信。两年多没联系了,也不知人家近况如何,说不定早已名花有主了。斯蒂夫只是简短地告知自己又要去曼谷讲学。信发出后,斯蒂夫就把这事丢到了脑后。说不清是意料之中还是出乎意料,凤很快回了信,也是简短的几句话:要斯蒂夫的行程计划。斯蒂夫便把到达日期和航班号寄了过去。

4.

直到坐上飞机,斯蒂夫也不清楚凤会不会来机场接他。两人只是师生一场。那还是两年前的事。虽然有些“心有灵犀”,到底没有“一点通”。在漫长单调的旅途中,斯蒂夫思绪纷纷,想过去,想现在,就是不敢想未来。冥冥之中,他心里有一种骚动感。凤那本来早已淡忘的身影又在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他提醒自己:“没有期望就是最好的期望。”

下了飞机,茫茫人海中,他一眼就认出了凤。凤依然是清新秀丽,高挑的身段,白皙的皮肤,在那些矮矮瘦瘦,黑中透黄的泰国女人中是那样的高雅亮丽, 活脱脱一个鹤立鸡群。凤见了斯蒂夫一点不生分,就像是昨天刚见过面的老朋友一样,落落大方走上前来,拥抱贴面之后,就带着斯蒂夫上了她的车。

夜,静悄悄的。银色丰田驶在浓重的夜幕中,只听见车轮摩擦着地面的沙沙声。两人都没怎么讲话,却又都是心如明镜。斯蒂夫不问,凤也不说,径直把斯蒂夫带进她的闺房中。这是一套三居室的海滨公寓。高大宽敞的双层玻璃门直通房后的海滩。玻璃门半开着,温湿的海风卷着淡淡的海水气息吹进房间,轻柔的海浪在细软的沙滩上,一上一 下地滚动着,擦出好听的声音。斯蒂夫一阵放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转过身来,凤已是全身赤裸,雪白 的玉体一览无遗地展现他眼前。斯蒂夫一阵晕眩。一瞬间,时光倒转,他眼前又是那一片白,死一样的白。斯蒂夫使劲闭了一下眼睛,甩了一下头,想把眼前那一片冰冷冷、死灰样的白甩开。睁开眼睛,凤那被燃烧的情欲熏得娇艳欲滴的殷红双唇裹在那片死白中朝他贴了过 来。斯蒂夫顾不上多想,一把搂紧凤的细瘦腰肢,脸伸向她胸前,紧紧埋在她那丰硕的肥乳间……

一觉醒来,看着身边熟睡的美人,想着昨晚那一场颠鸾倒凤,斯蒂夫觉得人生真是一场梦,昨天还在冰天雪地的芝加哥为雪丽的事烦恼;今天就来到风景奇丽的曼谷,躺在了异域美女温柔香酥的绣床上。想起雪丽,斯蒂夫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按说雪丽冰雪聪明,善解人意。在女人中也属上乘。他斯蒂夫几经感情周折,能碰这样的女人也算是三生有幸,该塌下心来过日子了。可他怎么又一瞬间抛弃雪丽,躺到另一个女人床上?斯蒂夫好一阵瞑思苦想。雪丽才智超群,温柔贤惠,是典型的上得大堂,下得厨房的贤淑女子,可是到了床上,又有些太淑女了,端端庄庄,古板矜持,少了几分女人在床上应有的风情。男人找女人,才智贤淑是要有些,但是男欢女爱终究图的还是色香肉艳,寻芳家花野花,主要目的是拿来睡的。抱到床上,秀色可餐比才华横溢要实惠多了。想到此,斯蒂夫有了几分心安理得,今朝有酒今朝醉,哪个猫儿不偷腥。

如果说爱情像一眼甘泉,遇到凤之前,斯蒂夫心中的甘泉已经枯竭了。两次的失败婚姻,无数的情场磨难使他对爱情彻底失望。即使是对无可挑剔的雪丽,也只是一种感情上的需求,精神上的依赖,肉体上的享受。上凤的床之前,斯蒂夫想的也只是一段“异国风流”。两人年龄悬殊,经历各异,又隔了大半个地球;天长地久,花好月圆那种事想都没想过。可是凤这女人真是不同寻常,一次下来,就像是施了迷魂药,把个五十几岁、哀莫心死的斯蒂夫牢牢拴在情网中。

用斯蒂夫自己的话讲,那几个月里,他就像是着了魔,整天沉浸于凤的情思肉欲中。两人每晚做爱到天明,乎轮睡一觉就爬起来去上课,上完课紧接着又回到凤的床。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五十几岁的人反倒比二十几岁时更加勇猛善战。也许是应了“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这句老话。斯蒂夫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过去他一项自尊自爱,感觉良好从不刻意打扮。结识了年轻漂亮的凤,他开始注重自己的外表。在凤的陪同下他成了美容院的常客,护肤、去皱、染头发,样样少不了他。 有时自己照照镜子,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几个月的床帷拼搏,斯蒂夫掉了几十斤肉,身心也都年轻了十几岁。学期快结束时,他同凤竟是如胶似漆,难舍难离。离别的前一天晚上,两人来到素有“人间天堂”之称的沙美岛。在那碧海、蓝天、绿树、白沙之间,斯蒂夫把精心挑选的粉红钻戒套在凤的纤纤玉指上。清风为媒,流水为证,一向惧怕婚姻的斯蒂夫竟然魔鬼附身般地又一次闯近婚姻的殿堂前。

回到芝加哥后,雪丽久别胜过新婚一般卿卿我我,温柔体贴。斯蒂夫心中有事。几次想找机会同雪丽摊牌,都被雪的柔情蜜意挡住反到不好开口。日子像流水一样一天天过去。眼看着凤的行期就快到了。斯蒂夫整天心急火燎,却始终下不了决心在雪莉心上捅上一刀。雪丽是个细心人,也是个聪明人。斯蒂夫一回来她就察觉出有些异样。她不逼他、不缠他、不烦他、不扰他,只是在远处静静观察他,给他时间、空间,容他转变适应。天底下哪个男儿不恋情。飘出手的风筝,能飘回来就是好的。雪丽越是宽容大度,不催不问,斯蒂夫越是惶惶不可终日,不知如何了结。

恰巧那个星期雪丽去外州开会。斯蒂夫自己在家掐着手指算算,离凤来美的日期只有十几天了。他心中七上八下,没着没落。情急之中,又跑到酒吧喝酒。回来后带来一个黎巴嫩来的阿拉伯女郎。那女人三十几岁年纪,丰胸肥臀,一副中东人的野性美。刚刚离开传统守旧的阿拉伯丈夫,见了斯蒂夫这个犹太人就像是猫儿见了腥,缠上就甩不下。斯蒂夫一见面就把丑话搁在前面,自己是有了主的。跟她不过是几日之情,男欢女乐,各取所需。以后就是大陆朝天,各走半边。那女人刚刚逃出婚姻牢笼,也没打算同谁常相守。两人正好图个露水欢乐。

那天是他们的最后一日,虽说是萍水相逢,毕竟有了几日情意,一朝分手,两人都有些依依不舍。斯蒂夫又是个热情浪漫的人,上午上完课,陪了女人一下午,逛了艺术博物馆,吃了晚饭,去芝加哥交响乐团听了音乐会。回到家时,弯弯的月亮已经挂上了墨蓝的夜空。

雪丽那几天在纽约市开着会,心里一直不踏实。自打从泰国回来,斯蒂夫就像是掉了半个魂一样,整天心不在焉,颠三倒四的。雪莉到了这个年龄,对男人那点花肠花肚已经摸得透透的。斯蒂夫远走泰国,一去小半年,在那里不搞个把女人那才真是见了鬼呢。男人是女人手里的风筝,风筝总是要飞的,飞得再高、再远,只要能回来,就是好的。她表面上装着平静,对斯蒂夫体贴周到,温柔有加,心里却一直不踏实。散会后,本打算和同事们在纽约好好玩儿上一晚上,逛逛夜景,却突然心神不宁起来。她去了布鲁克林的“甜食屋”,买了一大盒斯蒂夫从小最爱吃的甜面包圈,便来到机场,改了机票,乘上末班飞机返回了芝加哥。

雪丽没给斯蒂夫打电话。这么多年,两人已经习惯了,工作上的事,各行自家事,各做自家主。飞机抵达芝加哥奥海尔机场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等雪丽出了机场,打车回到家,已将近午夜。 雪丽轻手轻脚打开大门,二楼走廊的灯还亮着。斯蒂夫一定还没睡。雪丽浑身发热,心里涌起一阵女人特有的细腻甜蜜。一个多星期没见了。一想到斯蒂夫那强壮的胸肌,结实的大腿,她的心跳不由加快,好像已经嗅到了斯蒂夫那带着淡淡HUGO香味的躯体。 她轻步朝楼上走去,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叽叽喳喳地跳跃着。二楼走廊的一盏熟悉的磨花吊灯,柔光闪烁。灯光下,一件女人的绣花外衣搭在栏杆上。她心中涌起一股不祥之兆。正当雪丽疑惑地站在楼梯顶端,突然地听到女人欢快的叫声,伴随而来的是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卧房的门敞开着,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她快步奔向卧房……

雪莉站在卧房门口,里面斯蒂夫和一个年轻女人赤条条地跪在她那硬木雕花大床上。女人褐发散乱,光洁如玉的脊背紧紧贴在斯蒂夫健壮的前胸,她仰着脸,双手向后勾着斯蒂夫的脖子。斯蒂夫跪在女人身后,一只手勾住女人的下巴,热烈激情地吻着,另一只手在她丰满的乳房上揉来捏去,女人大声呻吟着,和斯蒂夫的粗重喘息声混在一起……

他俩是那样的忘情,竟没察觉呆立门口的雪丽。 斯蒂夫放开女人,把她身子用力向前推去。女人放声欢叫,双手撑在了床上。就在斯蒂夫双手紧握美人细腰时, 女人抬眼发现了雪丽,不由大叫了一声,赶紧扯过身边的被单。斯蒂夫扭过头来,惊慌失措地叫道:“雪丽!”

雪莉想说什么,可是喉咙紧紧的,一点声音也发布出来。她手一松,手里的一盒甜面包圈滚落在地毯上。

“雪莉,对不起……,”斯蒂夫语无伦次,不知在说些什么。

雪丽到底是雪莉,同一般女人不一样。她没有捶胸顿足,大吵大叫,反而压下惊慌,强作镇静对那女人说:“请你离开,我有话要对斯蒂夫讲。”

那女人缓过神来,倒象是主人一样理直气壮:“你是谁?为什么不请自来?请你出去!”

慌乱中,斯蒂夫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对那女人说:“你不能这样对她讲话。”

雪丽接口说:“我是他未婚妻!”

“未婚妻怎样?结发妻子不是也照样离婚了!”那女人一点不示弱。“如果他真心爱你,我能在他床上吗?识相点!”

斯蒂夫又羞又恼。一边急急忙忙拉着肚皮前的拉锁,一边不客气地对那女人说:“该走的是你,不是她。我给你二十分钟时间。我回来时,不希望再见到你。”说完他就搂着雪丽的肩膀走出房门。

两人在门前的小路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斯蒂夫踮量着怎样开口,本来就是乱线团般的糟心事让他这么一扯,更是剪不断、理还乱了。倒是雪丽明白,先开口了:“你最近心理压力大,情绪反常。我原谅你这一回,只是这一回,下不为例。你现在就去当我面跟她说清楚。”

斯蒂夫已经没有退路,事情弄到这一地步,只好破罐破摔了:“Forget about her (别提她了)。我还有别的事要跟你讲。”

“这个时候,你还有什么事比这更要紧?”雪莉的嗓音提高了八度。

斯蒂夫一不做、二不休把同凤相识,相恋,订婚的事和盘托出:“她再过几天就要来了。我们马上就要结婚。”斯蒂夫说着,背过脸去,不敢再看雪莉。

“你?结婚……”雪丽惊得目瞪口呆,语无伦次,一屁股坐在青石小路上。清凉的月光照在她惨淡的脸上,一脸泪水。

5.

凤来了,签证只有三个月。凤是个精明女子。她同斯蒂夫萍水相逢,没有许多感情基础。能把斯蒂夫带上她的床,靠的是美人计。虽然男人好色是天性,用色相肉欲能得了男人的身,得不了男人的心;能迷惑男人一时,迷不了一世。这种事只能是趁热打铁。三个月的时间足够了。如果三个月之内拿不到那一纸婚书,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再多耗也没用。那三个月里,凤使尽了浑身解数,销魂蚀魄的床笫之欢,身手矫杰的球场熬战,色香味美的国宴手艺,小鸟依人的温柔体贴。这其间她还时不时的提醒斯蒂夫三个月的试婚期。斯蒂夫在凤那情欲肉欲,五味俱全的进攻下有些晕头转向。有时早上一觉醒来,头脑清醒时,望着身边熟睡的凤,他感觉这一切是那样不可思议,荒唐可笑,就像是站在高处看着别人演戏。到了晚间,酒足饭饱,搂着美女几番云雨时,他又是那样心酥魂醉,不能自己,心里想的只是行乐须及时。犹犹豫豫,拖拖拉拉的,三个月的期限很快就满了。凤见斯蒂夫仍然举棋不定,便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回家。斯蒂夫眼睁睁看着到口的肥肉就要跑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硬硬头皮狠狠心同凤办了结婚手续。消息传出时,亲朋好友大跌眼镜。

自从那天晚上分手以后,斯蒂夫再也没见过雪丽。他试着给雪丽打了几次电话,都被雪丽挂断。在他同凤结婚不久,传出雪丽结婚的消息。丈夫是雪丽以前的邻居,一个水管工,妻子前几年去世,留下三个幼子。雪丽一进门就做起孩子娘。斯蒂夫听了这消息,新婚的喜悦全都跑到了爪洼国,独自伤心了好一阵子。斯蒂夫花心没得说,可还是个怜香惜玉的男人,知道是他把雪丽伤狠了。雪丽以前追求的是两个人的世界,并不喜欢孩子。她自己曾经有过一段婚姻,就是因为不想要孩子才离的婚。她当初看上斯蒂夫,也是因为斯蒂夫的儿子们都已长大成人离了家。现在心甘情愿做进门后娘,图的是婚姻稳定。仨孩子的爹,经济又不宽裕,能找个雪丽这样的女人,居家过日子就是天之造化,哪还有闲心贼胆沾花惹草。对雪丽,斯蒂夫一直心怀内疚。人生走到这一步,谁心中没有几分遗憾。斯蒂夫的遗憾是雪丽。

6.

斯蒂夫至今也想不清楚他当初到底为什么抛弃雪丽娶了凤。他同凤从里到外没有丝毫共同之处。新婚燕而的热乎劲儿一过,矛盾就显出来了。凤先是坚持要孩子。这点斯蒂夫比弗蓝德要聪明多了。别说他已经有了四个儿子,就是一个没有,到了这一把年纪也是只有享受人生的份儿了,谁还想屎一把、尿一把地拉扯孩子呀。真熬到孩子成龙成凤,他这一把老骨头早烂光了。每当凤吵着闹着要生孩子,斯蒂夫总是望着她那毛发稀疏的头顶来一句:“生孩子?你等着生秃疮吧。”好在凤也是小四十的人了,闹腾了几年没结果也就过去了。

眼看着年纪往上长,孩子生不出来了,凤的一腔母爱转到了宠物身上。到动物收养所去做义工,一个月就领回来俩猫俩狗。斯蒂夫是跟着有洁癖的母亲长大的。小时候没少被罚,跪着擦地板,家里什么时候都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养猫养狗根本和他不沾界。自从家里添了猫狗,就热闹了许多。本来宽敞洁净的大房子一下子充满了猫骚狗臭。每天下班回来,本想耳根清静,好好歇会儿,却听了满耳朵的猫哭狗叫。四只猫狗,黑、白、黄、褐,色彩斑斓,不光是精力旺盛,东跑西窜,还个个慷慨大方,一身的绒毛秀发到处飘洒,粘在家里每一寸空间。斯蒂夫不管往哪儿一坐,起来都是一屁股毛。刚开始他每次出门前都把混身上下使劲打扫一遍。后来越扫越多,也就顾不上了。这还不算,连斯蒂夫的名字也随着猫狗改变了。本来他是受人尊敬的教授。走在街上,街坊邻里都恭敬地称一声:“牛曼教授”,自从有了猫狗,邻居们就以猫狗论父,称他“苏菲爹,爱碧爸”。苏菲,爱碧都是凤的猫狗的名字。斯蒂夫心里真是想不通,当年他领着儿子们出门时,也没听人叫他:“艾文爹、戴维爸”,现在有了猫狗,他就马上成了猫儿爹,狗儿爸。这世道,动物比人都金贵。

养猫养狗也罢了,凤还在报纸上登广告义务教泰国学生英语。每到晚上,周末,家里都是泰国来的留学生,亲热地叫凤“干妈”。斯蒂夫也跟着沾光成了许多人的“干爸”。时间长了,斯蒂夫自己的儿子,孙子们都不登他家门了,他自己每到周末也躲出去。

日子过得像山峦岩缝间流出来的溪水,碰碰撞撞,磕磕绊绊,没有几日安宁。都说婚姻是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斯蒂夫这座围城是几进几出了。虽然里面是牢狱般的生活,度日如年。外面的日子更是艰辛难熬。斯蒂夫没有琼斯的淡定自若。琼斯可以选择钱而放弃女人。每晚吃着TV晚餐,看着TV大秀就知足了。斯蒂夫可不行。单身的日子是生不如死。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没有女人的香酥玉体伴在床边,男人的另一半也就死了。

打闹狠了,争吵急了,斯蒂夫也不是没动过离婚的念头。现如今网络科技迅猛发展,连婚配嫁娶都网络化了。征婚征爱的网站一大堆。上面的头像,不论男女老少,个个看着油光鲜亮;上面的简介,不论学识深浅,个个读着才华横溢。斯蒂夫也找了个网站登了个记,打起精神把自己一番包装,还把自己年龄砍了十岁,照片上的是二十年前的。刚开始赴约时心里还直犯嘀咕,怕女人嫌他老相。见了几个女人后才发现,瞒岁数、上旧照片并不是他的新发明。网站上谈的第一个女人也叫雪丽。看照片,那雪丽谈不上漂亮,倒也眉清目秀、赏心悦目,小巧玲珑的身材,丰胸翘臀,凹凸有致,很有些“羊脂球”的韵味。两人相互送了几贴,感觉挺好,就约好在一家酒吧见面。那天晚上,斯蒂夫一番精心打理,准时来到酒吧。进门后,环视四周,没见雪丽的影子,只有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坐在门边对影独酌。他随便朝那女人点点头,便坐在酒吧台边,点了一杯玛格丽特。调酒师刚一转过身,那胖女人艰难地从吧台边上的高凳上站起来,迈着八字步朝他走来:“是斯蒂夫吗?”斯蒂夫惊得差点儿从椅子上掉下来,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肥胖女人就是照片上那小巧玲珑、韵味十足的雪丽。

一回生、二回熟。几番回合后,斯蒂夫总算明白了。装倩装嫩并不是他的专利。那些女人一个个都是早婚早育,十二岁结婚,十三岁生子,如今四十出头都是子孙满堂,白发满头,皱纹满面,肥肉满身。斯蒂夫哀叹,要是早几年,他还是“精品男人”时,恐怕早就甩了凤,另寻红颜。可现在不同。他都是六十几岁往七十数的人了,走得是人生下坡路。

“众里寻她千百度”,寻得千辛万苦。斯蒂夫这才想起“暮然回首”,身边的凤也就恰“在灯火阑栅处”了。凤虽然有千般不是,万般缺陷,比起网站上见过的女人还是强多了, 再不济也是个知己知彼。进杰妮的咨询班是做秀给凤看的。打也打了,闹也闹了,可他心里并不想离婚。况且凤年龄大了,又没有美国的学历,工作经验,离了婚闹不好就要斯蒂夫终生供养了。斯蒂夫是个精明人。横竖也是个养着,不如留在家里,还能睡睡。旧鞋再不合脚,总比没鞋穿要好。无奈凤认准了离婚的甜头。两人虽然结婚时间不长,也没有孩子,可凤也不是挥霍无度的人。光是结婚这八九年的财产分来一半,也够她享受终生了。凤去意已定;斯蒂夫只好使出百般花样,威胁利诱,甜头苦头轮番使来。

7.

那天,斯蒂夫来晚了。一进门就气急败坏,举着缠满纱布的手让大家看,是凤放狗咬的。大家马上把他围在中间,听他讲来。他的故事也没什么曲折离奇,前晚同凤吵架,凤一生气便让狗咬了他。他叫警察把凤赶出家,把狗也带走了。

我心里焦急,插嘴问道:“半夜三更的凤往哪儿走了?她在芝加哥也没有亲人。”

斯蒂夫像是看着稀有动物般地望着我:“你怎么一下就想起她了?她放狗来把我咬伤,你都没问问我的手疼不疼,倒是关心她去哪儿。我还管她往哪走,大不了住旅馆呗。”

我紧接着问道:“那狗呢。”

斯蒂夫已经是一脸的不耐烦了,嗓音也高了八度:“知道你是女人。护女人也没有这样护的。她的狗把我咬成这样,我当然要叫警查把狗带走了。”

“你知道吗?警察把狗带走,十有八九那狗就没命了!”

菲奥瑞雅也是个狗妈妈,家里养了两条狗,她插进来问:“她是怎样放狗咬你的?”

“我们两人发生口角,她一气之下,手一挥,狗就上来了。”

菲奥瑞雅说:“两人吵架挥手舞臂是常事。狗是非常护主人的。你又比她高大强壮。狗有可能就误会了。不一定是她有意让狗咬你。”

“她自己也是这么说。狡辩。”斯蒂夫悻悻地说。

一晚上大家都在帮助斯蒂夫。他挺聪明的一个人,偏偏总是在关键时刻做错事。

放学后我同斯蒂夫一起走出大门。斯蒂夫的心情比刚来时平静多了。我问他:“你是看见她故意教唆狗去咬你,还是你不幸被狗咬而赖在她身上?”

“有什么区别吗?” 听得出,斯蒂夫有些心虚,却又不愿服输。

“如果你铁了心要离婚,那就没什么区别;如果你还想破镜重圆,这区别就大了。” 我提醒他。

月光下,斯蒂夫脸色苍白,满面倦容,停了半晌才说:“当时我们两人都挺冲动。我也记不清是谁先挥的手,狗就上来了。”

我打断他的话:“什么也别说了,快把她找回来,把狗也要回来。如果狗被警察打死了,你这个破镜怕是难以重圆了。”

8.

认识杰妮之后,斯蒂夫就迷上了心理咨询。他不光上咨询班跟着我们一起舔伤口,还跟杰妮单独咨询。接二连三的失败婚姻使他对自身产生怀疑。他倒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是,也没觉得对方有什么大恶。说到底还是“不是一家人,进了一家门。”他心中有个结始终解不开。这辈子睡过的女人什么样都有,可他娶进门的三个都和他不是“一家人”。斯蒂夫同他的母亲不和,说他母亲是典型的“犹太老妈”。他的一生都在尽量远离他母亲。可是娶的三个妻子个个像她母亲。闹了半天,他还是陪着母亲渡过了一生。如果他真是运气奇烂,从没碰到过不像母亲的“一家人”也罢了。按他自己的说法,这“一家人”还真碰到过,而且不止一个。

第一次结婚前,他同初恋甜心,艾咪,相恋已经四、五年了,事到临头却抛弃艾咪,娶了第一任妻。这一次总算是有情可原:妻子是犹太人,给他生了四个聪明健壮,事业成功的犹太儿子,是他一生的杰作。他没什么太多的抱怨。第二次婚姻就有点不可理喻。他当时和同事戴安娜相依相恋,情投意合,都打算买房子结婚了,却同买房经理人美亘搅到一起。最后娶了美亘为妻。结婚后才发现,美亘虽然是法国人,同犹太人一点不沾边,却和他的犹太妈妈性格一模一样。第三次就更是诡异不可思。放着好好的雪丽不娶,跑出了半个地球,娶回来个异域佳人,满指望这下可是和母亲彻底绝缘了,没成想这异域佳人还是个典型的犹太母亲。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事到临头总是鬼迷住心窍,错过了好的,选了错的。

那天斯蒂夫同凤又闹了别扭,来到班里便念叨起他的心结。他把一切过错都归结于他死去的母亲:“她把我害得太苦了。虽然我一生都在躲避她,潜意识里,她是我熟悉的唯一女性。人对自幼就熟悉的东西有一种潜意识的安全感。所以我一遇到和她一样的女人就自然而然感到安全。”

听他引经据典,科学分析,讲得头头是道,我忍不住心里发笑:“知道我们中国人管这叫什么吗?”

“ 叫什么?”

“儿子自己的好;老婆别人的好!”我答道。“如果你当年选得是雪丽,现在怕是正在后悔错过了凤呢。”

提起雪丽,斯蒂夫黔然:“我只是想知道她生活得是否幸福。”

“死了那份心吧。杰妮不是说过吗?过去发生的事不可改变。未来还在你手里。多想想凤吧。”

“你呀,整个一个人精。谁都敢得罪,还谁都不得罪。哪儿学来的这本事?”斯蒂夫拿我无可奈何。

“这就是我们中国人和犹太人的区别。犹太人和别人论理,让人感觉夺夺逼人,尖利刻薄,赢得道理赢不得人心。中国人和别人论理,让人感觉幽默恢谐,柔中带刚,即赢了道理,也赢了人心。”

9.

斯蒂夫同杰妮在一起并不是分析他的哪一次错误选择,哪一次失败婚姻,而是集中在他的儿时成长。从心理学的角度讲,每个人的心理缺陷不是与生俱来,就是儿时受到伤害。二者兼而有之更为常见。与生俱来的病很难经心理咨询治愈。对成年的病人来说,要找出儿时的心理伤害也是大海捞针, 意义不大。所以大部分心理咨询医生着重于帮助病人走出过去的阴影,放眼未来。一般的说法是:“不论你怎样走到这一步,你现在是到了这一步。儿时发生的事不由你而决定,也不会随你的意志而改变。那个十字架也不应该由你来背。但是你的将来是在你手里。”可是对于斯蒂夫这样极其聪明的人,这种方法也不适用。他长了一颗好脑袋就是要寻根究底。他又有了一大堆钱,可以使鬼推磨,也可以请人帮他寻根究底。而且人生走到这一步,事业封顶,儿子成材,剩下的也只有大把的金钱和金色的晚年。所以他就一周两次来见杰妮,滔滔不绝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希望杰妮能从那漫漫的人生沧海中找出搞乱他一生的结症。

在斯蒂夫的记忆中,母亲永远是为父亲而生存,对他似乎总是沉默寡言。斯蒂夫是独子。父亲是纽约市的房地产商人,整天忙得不着家。母亲是大家闺秀,聪明漂亮,弹得一手好钢琴,还有一副很好听的歌喉。斯蒂夫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母亲非常爱父亲。父亲不在家时,母亲一整天都是心不在焉,不抱他,也不看他,连中午饭都不好好烧。每到傍晚父亲快回家时,母亲就来了精神,准备好晚餐,然后梳洗打扮一个多钟头,把自己弄得出水芙蓉一般光鲜娇嫩。好不容易等到父亲迈进家门,他往往是精疲力尽,对母亲并不在意,总是显得漫不精心。有时,父亲深夜才回来。母亲会就呆呆地站在窗前,长久地,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眼睛里流淌出的清凉冷光和窗口照进来的幽幽月光混合在一起,流得满地清凉。

父亲很爱斯蒂夫,经常带他去看电影。电影院旁边的街角处有一个小汤屋。汤屋虽小,却是远近闻名。独家烹制的十七道鲜汤,道道用料精良,色香味美。每天从清晨到深夜,小汤屋里散发出的浓浓香味弥漫整条街的个个角落。汤屋的老板娘叫尤丽,人也像她的汤一样是个尤物。大家都叫她“汤婆尤丽” 。

每次看完电影,父亲就带斯蒂夫去汤屋吃饭。尤丽和父亲很熟。每次去了尤丽都端上他最喜欢的“曼哈顿龙虾杂烩汤”。父亲工作很忙,时常把斯蒂夫自己放在电影院。看完电影,他就去汤屋找父亲。父亲一定在那里。尤丽也一准儿把饭菜端上了桌……

那天,父亲又把他一个人留在了电影院。电影演到一半,汤屋的小伙计慌慌张张跑进来,一把拉了他就往外跑。小伙计拽着他径直来到汤屋里面的一间小房。房间很小,一张大床占去了多半个房间,床边有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盏台灯。灯光在深重的玻璃灯罩的遮拦下,惨淡昏暗。斯蒂夫站在床边,费了好打劲才看清楚。床上乱七八糟的,被单扯到了地上。斯蒂夫的目光顺着被单滑下去,落在地上,眼前一片白,死一样的白。他下意识地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看见父亲倒在地上,身上光光的,连短裤都没穿。尤丽头发乱乱的,衣着不整,满脸是泪,坐在父亲身旁。那是斯蒂夫平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光身子的人。父亲的整个身子像大龙虾一样弓着,皮肤白的发青,脸扭曲着,看上去非常吓人。斯蒂夫怎么也想不明白,刚才还是衣冠楚楚,谈笑风生的父亲,怎么一下就赤身裸体地躺在汤屋后面卧房的地上。他走上前去拉了拉父亲的手,父亲的手热乎乎的,就像他每次拉着父亲手时一样的热乎乎。冥冥之中,斯蒂夫仿佛看见母亲浓妆艳抹、柔弱哀怨地坐在窗前,痴痴地望着门前那条僻静的小路。父亲的手在他手中逐渐凉下去……

父亲的突然离世对母亲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悲痛欲绝的母亲拒绝接受这个事实。每天早上照样早早起床为父亲放好换洗衣服,做好早饭。每天傍晚照样梳洗打扮,或浓妆、或淡抹、或妖艳、或素雅,然后久久坐在窗前等待。斯蒂夫从来不敢在母亲面前提父亲。从那时起,父亲,连同“父亲”这个字眼就从他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那年夏天,斯蒂夫一下子从十二岁长到了二十一岁。父亲走了,他就是家里顶门立户的男人,他要像父亲一样保护母亲。他心底甚至还有些激动。父亲不在了,母亲的爱就是他一个人的了。学校一放假,斯蒂夫就走街串巷,毛遂自荐,辅导年幼的孩子学 Hebrew (犹太语)。犹太男孩十三岁时的受戒仪式(Bar Mitzvah)是一生中的第一个重大仪式。整个仪式很繁琐,都是用古老的犹太语进行。受戒的男孩要熟记大段大段的犹太颂词,颂歌。对在美国长大的男孩可算是一劫。男孩们一般要在一年之前就要苦读犹太语,为受戒仪式做准备。斯蒂夫家住犹太人集聚的地区。就凭着这个一技之长,不但赚来了每天的晚餐,每个星期六晚上,他还能像父亲一样带母亲去下餐馆,看电影,歌剧,舞剧……

斯蒂夫竭尽全力取代父亲的位置,可是他的一切努力全都付之东流。母亲再也没走出忧郁。他也再没见过母亲的笑脸。终于有一天,他意识到,父亲走了,把母亲的心也带走了。

每当斯蒂夫提起自己的童年就像是一个迷茫的孩子,一下又回到了那个夏天,那个使他美好的童年世界一下颠倒的夏天,那个使他即失去父亲,又失去母亲的夏天。父亲那死白色,赤裸裸,毫无生气的身体和母亲那浓妆艳抹,冷月一样惨白的脸深深地刻在他的心头。

10.

斯蒂夫一生的感情纠葛都同他母亲紧密相连。

那年,斯蒂夫大学毕业,带着他的初恋甜心艾咪回家。晚饭时,母亲照样在餐桌上摆了父亲的一份刀叉碗碟。望着艾咪一脸惊讶的神情和母亲僵硬死板的面容,斯蒂夫实在不忍。他站起身来,一边收起那份多余的刀叉碗碟,一边对母亲说:“都十年了,你也该面对现实,重新生活了。”

母亲硬生生地从斯蒂夫手中夺过刀叉碗碟,仔细地摆回在父亲的座位前,嘴里冷冷地说:“这是我的家,不要你来管。”

母亲的固执,不可理喻使斯蒂夫忍无可忍。他脱口叫道:“你知道吗,他从来没爱过你。他是死在尤丽的床上的。”

母亲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他脸上。斯蒂夫捂着脸,抬眼望着母亲。母亲美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他。斯蒂夫长了二十几岁,母亲第一次那样仔细地看他,那目光里全是愤怒、悲哀、绝望。斯蒂夫心里又气、又恨,又后悔,连晚饭也没吃就带着艾咪离开了家。从那时起,斯蒂夫和母亲那本来就是不温不热的关系变得更加冷淡。半年后,他同结交几年的艾咪分手,娶了刚认识三个月的第一任妻子。结婚时,他都没告诉母亲。

母亲患失忆症时,斯蒂夫已经离了一次婚,正在同戴安娜爱得死去活来、难舍难分。听到母亲住院,斯蒂夫去看望。进门时母亲正站在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听见开门声,她转过身来,张开双臂,脸上露出花一般的笑容。斯蒂夫从小长大看惯了母亲冷冰冰、默然无表情的脸,猛然见到母亲的笑脸,心中一阵激动,大步抢上前,紧紧拥抱着母亲那衰弱、瘦小的身躯。母亲双手捧住斯蒂夫的脸,不断亲着、吻着,嘴里喃喃地叫着他父亲的名字:“凯文,哦,我的凯文,亲爱的,我的达令……”斯蒂夫浑身僵硬,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久,他莫名其妙地抛弃热恋中的戴安娜,闪电般地娶了美亘。从那以后,他开始频频寻花问柳,红杏出墙。既然“陈世美”暴死情人床上都有人一生一世忠贞不渝的爱着;他这个“陈世美”的儿子,也要活出个“陈世美”的样子来,不能徒担了虚名。

那许多年里,斯蒂夫时常后悔不该揭穿父亲的谎言。人生本来就是在编织各种各样的谎言。母亲生活在父亲为她编织的谎言中。谎言虽然荒谬,同无情的现实相比,毕竟有几分魅力。没了谎言,母亲就什么也没有了。直到母亲去世,他帮母亲收拾遗物时,发现一个大信封,里面都是尤丽同父亲的合影和她写给父亲的情书……

那一年斯蒂夫舍弃了志同道合的雪丽,远渡重洋,去了泰国。

11.

那天聚会,斯蒂夫刚从纽约回来。三儿媳不久前给他生了一个孙子,斯蒂夫临走前乐得合不拢嘴。我一见他便问:“孙子长得像你吗?”

“她不是中国人。她一定是从长城另一边来的。”斯蒂夫所问非所答。

“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

“我在那儿住了五天。她就闹了五天。临走那天早上,她竟然翻脸,把炒菜锅朝我头上扔。”斯蒂夫一脸气愤,像热锅子炒豆子一样爆着:“你们中国人是不是管野蛮人叫‘长城另一边来的’?”

“这话怎讲?”

“中国是礼仪之邦。中国人彬彬有礼。那些蛮不讲理的人都是从长城另一边来打中国人的鞑子。不是吗?”

见我笑得喘不过气来,斯蒂夫很得意,又加了一句:“我就是这样告诉她的,她不是中国人。她一定是从长城另一边来的。”

斯蒂夫的大儿媳和三儿媳都是中国人。大儿媳的父母早年从台湾来美国留学,学成之后定居美国,母亲是儿科医生,父亲是大学教授。三个孩子都生在美国,都上的藤校,是典型的ABC。大儿媳聪明能干,性格开朗,是大儿子的大学甜心。两人夫妻恩爱,情投意合,对斯蒂夫也是敬爱有加,两人很投缘。三儿子最像斯蒂夫,从小就爱在女孩儿堆里钻。小学还没毕业就开始交女朋友,一直到三十大几还是在女人群里滚。而且他交的女朋友都是怪怪的,不着调。眼看要往四十奔了,连斯蒂夫都快死了心了,他却突然领来一个中国女孩。女孩生长在中国大陆。大学毕业后来美国留学。初次见面女孩儿没怎么讲话。斯蒂夫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她英语不好,不敢开口。女孩儿温温顺顺,斯斯文文。斯蒂夫也就同意了。结婚后,女孩儿一个华丽转身,从薛宝钗变成孙二娘,把丈夫管得死死的。儿子小四十了,浪荡公子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个家,就想过几天舒心日子,所以处处迁就媳妇。斯蒂夫却不是省油的灯。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被个女人拿捏着,心里不爽,便三天两头去儿子家。儿子不敢说的,他说;儿子不愿意争的,他争。儿媳也不是个软柿子。时间长了,两人成了针尖对麦芒。

“有你这样的公公也是倒霉。”丽娅加进来说:“儿媳刚生了孙子。你不去报个吉利,还惹什么气生?亏你这一把年纪!”

“那是我的儿子,让她捏在股掌之中。我实在看不惯。”

接下来,斯蒂夫讲了儿媳的凶恶。儿子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每天早上洗脸刮胡子。那天晚上临睡前,斯蒂夫看见儿子在对着镜子刮胡子。他不解地问:“就要上床睡觉了,刮的哪门子胡子呀?”

儿子答:“茹丝琳喜欢这样。”

“她喜欢不喜欢怎样?你就让她拿捏着?你活了三四十年都是每天早上刮胡子,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为什么要让女人控制?”斯蒂夫有些恨铁不成钢:“别忘了,你是我的儿子。你什么时候见我让女人拨拉着转啦?”

“So, 听妻子话有什么不好?我自己也喜欢这样。”儿子答得满不在乎。

“人家小两口儿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看不惯就闭上眼,别看。”迪妮丝抢白道。

“我儿子老实厚道,被她欺负。我可不是软柿子。她做得不对,我就要管。大男人刮胡子都要被女人管着,还能有什么出息?”

“斯蒂夫,”我插嘴说“你就是嘴巴尖刻不饶人,很会打仗,不会和解。要知道,你同别人打仗,你俩各自受伤的可能各占三分之一,余下的三分之一是你们两人都受伤。所以你不受伤的可能只占三分之一。值得吗?”

“慧子,”斯蒂夫失望之极地望着我,“每次我需要精神安慰时,你有三分之一的可能讽刺,三分之一的可能是责备,三分之一的可能是教训。所以,只有三分之零的可能是安慰。免谈啦。”

斯蒂夫就是这样一个人,煮熟的鸭子,肉烂嘴不烂。

12.

丽娅要搬回家同麦克破镜重圆了。临走前病友们给她开了一个“Going Back Party (回家聚会)”。聚会选在密西根大道上最繁华处的俄罗斯餐馆,“海市蜃楼”。是莉娅自己选的地方。我一听名字心里就犯嘀咕,折腾了三四年,好不容易破镜重圆,还不找个“天长地久”,“碧海青天”之类的餐馆庆祝,偏要去什么“海市蜃楼”。闹不好又是一场“海市蜃楼”。我拉着斯蒂夫上网去查。芝加哥以她的美丽举世闻名。这里有湖,有河,有豪华气派的建筑,有宽敞整洁的街道,同既古朴又繁华的莫斯科有一比。这里四季分明的气候也很受俄罗斯人的青睐。因此,俄罗斯人来芝加哥淘金的不比中国人少。可奇怪的是,中餐馆遍地皆是;俄罗斯餐馆却是寥寥无几。我俩费了半天劲,网上狗了好一阵,诺大个芝加哥,还就是这个“海市蜃楼”拿得出手。斯蒂夫望着我气瘪瘪地缩在椅子里,一脸丧气,就开始了他的犹太式的说教:“慧子,我一直以为你比一般的女人都聪明,原来也是这么俗套。那‘海市蜃楼’不就是个名字吗?你也没去过‘海市蜃楼’,我也没去过‘海市蜃楼’。我们还不都是离了婚?当初要是多去几次‘海市蜃楼’,没准儿还会常相守,永不离呢。”

我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却又有些不甘心:“找个名字喜幸一点的,总不会有坏处。”

“你不觉得人生本身就是海市蜃楼吗?能有海市蜃楼总比没有要好。有多少人懵懵懂懂过了一辈子,连什么是海市蜃楼都不知道呢。莉娅毕竟为了她的海市蜃楼奋争过。现在是该回家的时候了。”斯蒂夫说着就有些看破红尘,万事皆空的样子。

那天晚上,来了很多人。有同莉娅一起从俄罗斯来的邮购新娘,有我们咨询班的病友,还有莉娅在“白领丽人网站”时的闺中密友。“迟暮美人”也来了。叫她“迟暮美人”真有点冤枉。虽然是历尽人间沧桑,失去了冰清玉洁,不再是花样年华;可她依然美丽依旧,魅力如故,美得雍容大度,美得高贵优雅。

莉娅一脸淡妆,身着一袭黑色紧身长裙,颈上那条白金项链不见了,换了一串麦克新给她买的黑色珍珠项链,淡定素雅,却看不出一丝喜气。也许是客随主便吧,来的客人也都显得拘谨有余,热闹不足。我和菲奥瑞雅正在发愁怎样来活跃气氛,迪尼斯兴冲冲走进门来,身后跟着她新交的男友,瑞恩。她快步走到莉娅跟前,一扬手,抖出一条一尺见宽的红布条。没等莉娅反应过来,迪尼斯就把那红布条从左腰搭过右肩,围着莉娅转了一圈。只见她一阵忙乱,用别针把那红布条别在莉娅身上。再看莉娅时,墨黑浓重的黑色紧身长裙上斜肩挂了鲜艳艳的红布条,布条上前胸、后背处都贴着鹅黄色大字“Married Again (再婚了)”鲜红的喜幸,鹅黄的明快交相辉映在莉娅俊俏的脸上,顿时添了许多光彩。

艾伦和歌星喧喧嚷嚷进了门。歌星足蹬一双长筒马靴,上面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金属铃铛;下身穿了一条大红色碎褶多层拖地长裙。上身一件黑色紧身套头衫,外边套了一件短款紧身小马甲。马甲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装饰品,活像圣诞前夜的圣诞树,亮丽夺目。尾随歌星身后的是一排四人的小乐队,清一色的俄罗斯帅哥,一水儿的俄罗斯民族乐器:多姆拉琴,三角琴,牧羊号,手风琴,短笛和各种民族打击乐器。俄罗斯小伙儿们个个多才多艺,身兼数职,几种乐器穿插演奏,有条不紊,一丝不乱。歌星唱起俄罗斯民歌比唱美国乡村歌曲还要亲切自如。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刚唱了一个开头,莉娅就雨打梨花般双泪长流,哭成了泪人。

接下来的曲子都是我熟悉的。我情不自禁,站在歌星身旁同她一起唱了起来:《菩提树》、《红莓花儿开》、《伏尔加幻想曲》、《在月光下》、《苹果树下》、《晨钟》、《野蜂飞舞》…… 唱到后来,我俩都唱得泪流满面。同是天涯沦落人。说是“回家聚会”,其实从离开家那天起我们就命中注定了要浪迹天涯,四海为家。这么多年的风雨漂流,悲欢离合,把自己的母语都快忘掉了。一下听到儿时的歌才知道那个家从来也没远去,一直在心底……

人越来越多了。满屋子的红男绿女中唯独不见了莉娅。我走出门,看见餐馆拐角处有两个人坐在花坛边上的长椅子上吸烟,香烟头萤火般的幽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我走近前去,看见莉娅一头秀发斜靠在“迟暮美人”肩头,淡淡的烟圈从她口中轻轻吐出。湖水般深沉的蓝眼睛空空旷旷地盯着午夜的天空。见我走来,“迟暮美人”一言不发,递过来手中的香烟盒。我摇摇头。她说了声:“Good girl (好姑娘)。”便把屁股往莉娅那边挪了挪,给我腾出一块地方。我坐在她身旁,也像莉娅一样把头靠在她肩上,眼睛望着天空。夜空中,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陪伴着一轮清凉的弯月。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我自言自语地喃喃着,心里飘过一丝莫名其妙的伤感。

“你就知足吧!”莉娅幽幽地打断我的话。

我正要答话,里面传来歌星委婉忧伤的歌声。迟暮美人说:“她心中没有伤吗?听听她的歌声就知道了。”

“自古多情空余恨,”我接了一句。

沉默,无边无际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门打开了,斯蒂夫从门中走了出来。他也是来找丽娅。见我们三人默不做声地坐在那里,地上七零八落的香烟头,便走过来,坐在丽娅另一边。又是一阵沉默。丽娅先开口了:“斯蒂夫,你为我操了不少心。我没什么回报的。你如果瞧得起我,就听我一句劝:跟凤和好吧,别再闹了。她再不济,总算是跟你过了这许多年,知根知底。你这一把年龄,连夕阳无限好都过去了。网上寻来的女人,靠不住。”

我也趁热打铁:“就算了吧。再找也好不到哪儿去。就是凤吧。”

见斯蒂夫不搭腔,丽娅又说:“自己心里的结,还得自己解。找出原因又怎样?是你母亲的过错又怎样?她不能死而复生。就凭她把你生在人世这一点,你也应该感恩戴德,不是吗?”

13。

凤的生日快到了。斯蒂夫打算送她一只狗作为“惊喜礼物”。自从最受宠的爱犬咬了斯蒂夫的手被警察带走判了死刑,凤心痛欲绝,便把剩下的猫、狗都送了人。 现在两人破镜重圆,家里有条狗,一来可以博得凤的欢心,二来也可以减轻斯蒂夫的压力。斯蒂夫实在是不大会爱女人, 除了床上那点儿硬功夫,就是口袋那点纸票票,嘴上,心上的功夫一点儿没有。不是常说爱情需要金三角嘛?狗就是他家短缺的那一个角。

我和斯蒂夫来到伊州东北角的养狗场。这家狗场很有名。主人汤姆干这一行已经二、三十年了。培养的狗都是上等品种。汤姆陪着我们,边走边谈,介绍着每一个狗的性格 (personality)。我心中好笑:“狗也有personality?我一直以为personality 一词是用来形容人的呢。”

汤姆一丝不苟地说:“狗通人性,也是生来就有性格,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我早年学的是心理学专业,后来专门修过狗的心理学,还有狗心理咨询的执照。”

我和斯蒂夫都忍不住放声大笑。本来想远离人世,来到狗的天地,同无忧无虑的小动物欢喜一场。没想到动物也有悲欢情愁,也需要心理咨询。

“你在哪里修的狗心理学?”斯蒂夫在大学教书多年,从没听说过狗心理学的专业。

“在法国。”汤姆答到。

我俩又是一阵大笑。这世上还真有认真好学的人,为了养好狗,竟然远渡重洋去学狗心理学。实在是难能可贵。

“那你就给我找一只身心健康,终生不需要心理咨询的狗吧。”斯蒂夫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那天,天气很好,汤姆的兴致也很好,一边陪我们看狗,一边讲起他自己的经历。汤姆早年学的心理咨询专业,立志要把幸福愉快洒满人间。初恋情人是青梅竹马,同他一起长大的邻家女孩儿,两人情投意合,相亲相爱。那时的汤姆在他人眼里是天之骄子,事业成功、爱情美满。就在他春风得意时,情人突然弃他而去,另寻高枝。大伤大痛之余,他对多年钟爱的心理咨询也产生了怀疑。他心灰意冷,辞去工作,到了一个偏僻的狗场打工。从此远离尘世,终生与狗为伍,培养出许多优良品种。他养出的狗个个都像是他的初恋情人,不同的是,这些情人们虽然不会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却是忠心耿耿,不弃不离。听了他的话我心里暗自琢磨,这心理学还是少学一点好,学多了就成病了。不光看见人想起心理分析,看见狗也想分析一番。这样分析下来,世界上还有心理没病的生物吗?

走了一圈,斯蒂夫看上一只爱斯基摩小狗。小狗刚满三个月。满身厚厚的毛,雪一样洁白,不加一丝杂色,四蹄底部,两耳尖处和鼻子尖部覆盖着黑黑的短毛,一双午夜蓝色的大眼睛晶莹透亮,纯纯地望着我们,看得人心碎。整个一个白雪公主。

“她叫艾迪雅。我叫她雪里踏青”汤姆边说着边把笼子打开。艾迪雅撒着欢跑出笼子,四蹄跳跃,昂首挺胸,亲亲热热地围着斯蒂夫脚边转了一个圈,就带着他跑向草地。艾迪雅健壮敏捷、机警漂亮,和斯蒂夫像老朋友一样在草地上足足玩儿了有半个小时。斯蒂夫跑着、跳着、喊着、笑着,高兴得像个孩子。

汤姆在一旁喋喋不休讲起了选狗的经验:什么相貌入眼啦,品种合心啦,性格相投啦……原来这选狗也不比选终生伴侣容易。

斯蒂夫带着艾迪雅回来了。看他那犹兴未尽的样子,我说:“就是她啦?”

斯蒂夫笑容灿烂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眼睛里竟透出了几分忧伤,像个小男孩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半天才说:“这狗怕是不好养,还是挑一只好养的吧。”他扭过头,把手里的绳索交给汤姆,不敢再看艾迪雅一眼,径直朝远处的狗笼子走去。

艾迪雅懂事地站在汤姆脚旁,望着斯蒂夫远去的背影,一脸的文静安详。我心不忍,便从汤姆手中接过绳索,把艾迪雅搂在怀里,无奈地对汤姆说:“你看着吧。他一定会找出一个personality 和他妈妈一模一样的狗带回家。病入膏肓!”

我和汤姆并肩坐在草地上。初秋的阳光暖暖地撒在脸上、身上。盛开了整整一个夏天的花卉开始萎缩、凋零。我心忧伤,禁不住讲起了斯蒂夫奇特的一生。汤姆仔细地听着,一言不发,眼睛始终没离开围着狗笼子转的斯蒂夫。

半天,斯蒂夫带着一只德国牧羊犬回来。那狗瘦瘦长长的身子,下半身屎一样褐黄色的长毛,脊背上一层黑毛,像是帔了一条脏毛毯,两只耳朵尖尖长长地支楞在头顶,嘴大张着,伸着舌头,一副凶相,像是能吓着谁似的。我看看怀里美轮美奂的艾迪雅,彻底绝望了,用手指着那丑陋无比的狗说:“问好了吗?她是不是跟你妈妈一样的personality?”

斯蒂夫知道我喜欢艾迪雅,便半开玩笑说:“漂亮的狗不好养,就像漂亮的女人难养一样。”

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你挑狗也和挑女人一样。自己相中的不要,一定要一个不那么中意的。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斯蒂夫脱口而出:“That’s about it. (正是如此)。我这一生中都在躲避自己最喜欢的。雪丽是这样,爱咪是这样,戴安娜也是这样。我是怕自己承受不了她们的那份情,辜负了她们的那份爱。我是怕伤害了心上人……”

汤姆在一旁插嘴说:“你一定是很爱你的母亲。”

“他才不爱他的母亲呢。他都快把自己母亲恨死了!他母亲是他悲惨人生的万恶之源。”我快言快语地抢先回答。

“我恨我母亲,”斯蒂夫紧接着叫到。“不,不,是我妈妈恨我。她一直到死都在恨我。我不应该戳穿她的谎言,我不应该当她面说我爸爸另有相爱,另有别的女人。我不应该打破她的美梦。我应该让她永远生活在那个谎言中。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那个美丽的谎言了,还被我无情地戳穿了。她恨我,她到死都恨我……”斯蒂夫喋喋不休地说着,就有些语无伦次。

“你很爱你的母亲。”汤姆打断斯蒂夫,不动声色,重复了一遍。

斯蒂夫停住口,不再讲话。

我扭头望着斯蒂夫。他一脸惨白,双唇紧闭,目光空空地直视远方,历尽沧桑的双眼中,一抖一抖的,满是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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