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子
来美国的前几年住的是个小城,很有小城的特色,干净,整洁,清净,安全,一切都是按步就班。毕业后从一个大学城搬到另一个大学城,同样的小城风情,同样的小城乐趣。终于有一天,小城呆腻了,想换个地方,就来到了芝加哥。刚来芝加哥那阵子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见啥叹啥。见了豪华气派的白金汉郡大喷泉射出的一百三十三股水柱直冲蓝天,惊叹;见了芝加哥河上一连串的移动桥梁张张合合,赞叹,登上世界最高建筑,希尔斯塔楼,鸟瞰芝加哥夜景,感叹,见了城南破旧不堪的贫民窟和满街晃动的黑人同胞们,哀叹。直到见了芝加哥的乞丐帮就叹为观止了。
二。人才济济
芝加哥的乞丐帮广招天下贤士,人才辈出。
第一天去城里上班。出了火车站朝湖边走。一转过街角就领教了芝城丐帮的各路英姿。街角处站着一位男士,四、五十岁年纪,T恤衫、牛仔裤、运动鞋,都算不上名牌,却也是干净整洁,一头短短的寸发,脸上刮得白里露青,整个一个干净利落人。那人站在街角慷慨激昂地讲演着,声音洪亮。我以为又是哪路的积极分子在宣传什么理论、主义之类的。来到跟前却见有人弯腰在他脚边的纸杯里放钱。脑筋开窍了,耳朵也就是灵光了,这才听出是在传播“奉献、给予”的道理,那人看来还是满有学识,竟然从圣经里引经据典,教育路人贫富共存的道理。
走了不远,一排坐着三个乞丐。每人脚前都有一块个人简历牌,悲惨经历尽书牌上。坐在中间的竟是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妈妈。老妈妈慈眉善目,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衣装整洁,苍苍的白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手里捏着大竹签,一针一针织着毛线,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看得我下巴都掉下来了。心里不由得想起小时候住在二姥姥家,坐在二姥姥脚边,一边看她织毛衣,一边听她讲故事。来到老妈妈跟前,腿就软了,想往她脚边坐,听听她的故事。低头一看,老妈妈脚边一排放着三个纸盒子,里面的钱都快装满了。有大大小小的硬币,有一元、五元的小钞票,也有十元、二十元的大票子。看得我目不暇接。旁边的两人年龄比老妈妈小了一大截,穿着打扮也比老妈妈逊色不少,倒是跟着沾了不少神光。他们面前的纸盒子也堆满了钱票。和前面那位演说家相比,这三位滋润多了,一声不响,一动不动钱就要到手了。
走到市政府楼前,看见一个真才子,是个画家。手里拿了一个素描本,坐在地上不停地画。画完一张就撕下来放进身边的纸箱子里。过路行人们显然是习以为常了。有人弯腰放下些钱,拾起张画;有人光弯腰放下钱,并不拿画;有人弯腰放下钱,然后就坐在对面。那人也不问,提笔就画。三笔两笔,坐在对面的人就栩栩如生、跃然纸上。那天份、那麻利和神笔马良有一比。
一路走下去,路旁的乞丐们争相献艺,各领风骚。有吹号的,有拉琴的,有跳HIPI舞的,还有政治、宗教讲演的。
来到艺术博物馆门前,看见一个中国老太太坐在路边。身上穿了一件传统中式斜襟夹袄,古色古香的苏州蜡染,蓝底白花,素洁淡雅,映着老太太满头苍苍银发和满脸交错的皱纹。老太太双目像二泉一样深沉,腿上放了一把二胡,脚边上摆着一台录音机。阿炳大师的《二泉映月》就一声声地传了出来,声声入耳。那老太太拉得入神,连脑袋带身子都随着琴声摆动,脸上的皱纹也跟着曲子一张一弛。许久没听过“乡音”了,我忍不住逐步聆听,听了半天也没听出哪一声是从琴里拉出来的,哪一声是录音机里放出来的。只是觉得很动听,钩起了我的思乡情。老太太脚边的琴盒子并不丰硕,几个硬币、几张纸票散落在盒底。我心不忍,走上前去,放下一张杰克逊大头像。老太太像是没看见一样,依然双目微闭,鹤发轻摆,瘦骨嶙嶙的手臂急抖几下,平静深沉的曲调便转为激昂高亢。那神情像是又回到了夜阑人静的惠山泉,又见到了清映水面的家乡冷月。钱不钱的都是身外之物。
走到办公楼前时,我就像是经过战火的洗礼,见怪不怪了。
三。勇猛善战
芝加哥的乞丐帮厉害,敢把警察局和选举委员会告上法庭。
多年前的芝加哥,乞丐沿街乞讨属于非法。警察一天到晚开着车在大街上转,碰见乞丐就装上车拉进收容所。天底下的穷人们都有灵性,不用熟读毛主席著作也懂得“有压迫就有反抗”的道理。乞丐们找了律师起诉芝加哥市政府,说“禁止乞讨法” (no-begging law)违反“开国之父”们制订的宪法的第一条:言论自由。乞丐的律师,马克温伯格,堂而皇之地宣称: “ 你可以在街角处大肆宣扬种族歧视、纳粹仇恨;你也应该能说,‘嘿,哥们,你能给我25分钱吗? ’”
马律师还把街头乞讨和年节期间慈善机构沿街要捐款,和政客们的拉资助相提并论。芝加哥的法官倒也是深明大义,大笔一挥,就废除了实行多年的“禁止乞讨法”。言论自由是每一个公民的权力;权力面前人人平等。从此乞丐们彻底翻身得解放,可以在公共大街上公开乞讨,再也不用担心警察请他们坐免费车。每个乞丐还得到市政府赔款$450算是白坐警车的补助。法官到底是懂理懂法,在判决书上还加了一条:要钱是每一个公民的自由;给与不给也是每一个公民的自由。乞丐可以多次的追着要,就像是 慈善机构和政客们可以多次的追着要一样,但是不能用粗鲁、威胁语言乞讨,不能伤害过路人的感情。
乞丐们不仅懂理、懂法。懂得闹革命,还懂得“水来土挡,兵来将迎”。一夜间满城的乞丐都从粗夫恶妇变成了谦谦君子,虔诚教徒。第二天一进城,乞丐们口里说的都是:“上帝保佑你。”给钱时是一声“上帝保佑你”;那声音就像是在蜜罐子里滚出来的蜜汁,听着甜甜蜜蜜滋润心田。不给钱时也是一声“上帝保佑你”;那声音就像是在地狱里滚出来的闷雷,听着胆颤心惊。
那几天正好有个朋友从德克萨斯州来串门。看着满街的乞丐或张张扬扬,或大喊大叫,或笑嫣如花,或温文尔雅都被惊呆了。德州也有乞丐,但都是缩在墙角,下巴顶着前胸,脸都不敢抬一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落魄者。哪里见过这气派,这风光,这胆略,这豪情壮志。惊讶之余,朋友失态地瞪眼、张嘴多看了乞丐几眼。这一看就看出了麻烦。芝加哥的乞丐可不是给人白看的,要看就要给钱。那乞丐马上笑容满面,从蜜罐子里滚出一声“上帝保佑你”。朋友是德州的虔诚教徒,便也本能地随口回了一句“上帝也保佑你”。这下可是犯了乞丐的“大忌”。如果有上帝的保佑,还能流落街头!白看不给钱不说,还想讥讽人家。那乞丐的粉脸立刻变成粪脸,使出“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功夫,追着我们足足跑出了半条街,嘴里口口声声叫着“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一声高过一声。我看着身边朋友花容失色的脸, 瞄着身后乞丐死缠烂打的相,知道这一劫是难逃过了,便掏出五美元塞进他的纸杯里。那乞丐真不愧是芝加哥街头经风雨、见世面的人物,见了钱,一个华丽转身,马不停蹄地又跟了一句“上帝保佑你。”那声调听着就截然不同了,悠扬深远,温馨感人,就像是教堂唱诗班里传出来的福音。
人都是爱往高处走。就连乞丐们也难免落俗。言论自由固然重要,选举自由才是美国这个民主王冠上的绚丽宝石。按说每一个公民都有选举权,自由自在,选谁都行。可是每个州的选举委员会偏偏好事,要选民登记, 验明正身,其中一项就是家庭地址,要证明是本地居民才能参加选举。乞丐们大多数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哪来的家庭地址。一旦流落街头,这宝石般的权利也失掉了。
芝加哥的乞丐们偏不信这个邪,到法庭上击鼓鸣冤状告州选举委员会。这一状告下来,就把伊利诺州告成了全美国第一;第一个允许无家可归的人参加选举。乞丐们还是要登记投票。但是他们可以使用教堂或收容所的地址。凡是他们有过一夜之情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家。打那时起,芝加哥的乞丐们就真正享受了资本主义民主自由。每当大小选举时,乞丐们成了政客们的抢手香饽饽。许多教堂、活动中心之类的地方,以前他们连想都不敢想的,现在都争先恐后地拉乞丐加盟。真到了一票定音的节骨眼儿上,那些乞丐还真顶大用。有人怀疑,乞丐选出来的政府能是好政府吗?可是选票没有歧视。数起选票来,总统的一票算一票;乞丐的一票也算一票。 选票面前,票票平等。
四。口味高雅
那天和同事去吃午饭。吃完后走出餐馆,迎面碰上一个乞丐,便把手中吃剩的半个三明治给了他。那乞丐接过棕色纸袋,理所当然地问道:“是比萨饼吗?”
“不是。是吃剩的半个三明治。”我随口答道。
“怎么不是比萨饼呢?”乞丐脸上露出了不悦。
“因为我点的是三明治为午餐,没有点比萨饼。”我有些不耐烦。
乞丐大人海量,浑然不觉:“你怎么没点比萨饼呢?这家的比萨饼最好吃!”
“你要不要?不要拉倒!”我从乞丐手中抢过纸袋,朝路旁的垃圾箱走去。
乞丐紧追两步,从我手中把纸袋又抢了回去,紧紧捏在手中,嘴里不服输地说:“下次你一定要点比萨饼。你一定会喜欢的。我也喜欢。”
望着我哭笑不得的样子,同事讲了她的经历。
同事从小长在慈善之家。善门难开,善门难闭。来到芝加哥以后便认准了一个乞丐,天天对他行善。同事有个习惯,每天早上下了火车就去车站旁边的咖啡店买一杯咖啡,一个硬面包圈。自从开始行善,同事就为那乞丐也买上一份。乞丐每天早上在咖啡店门前等着同事;同事每天给他一杯咖啡,一个硬面包圈。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乞丐接过施舍时,对同事说:“下次你能不能在面包里抹上奶油和果酱?我爱吃夹奶油、果酱的面包。哦,还有,咖啡里也加上牛奶和白糖吧。这些都是举手之劳,不要另外加钱的”
同事听了反唇相讥:“举手之劳?你还是自己举手之劳挣钱去买吧。”
五。 街上流言
那天上班,一进办公室送邮件的柯迪就神秘地对我说:“想去依阿华度假吗?街上有免费大巴车。”
“去依阿华干什么?那里除了玉米连大豆、高粱都没有。”
“去参加依阿华总统预选呀。”
我这才想起明天是民主党在依阿华预选:“我倒是想去为我们巾帼英雄希莱丽大嫂去投一票呢。但是我不是依阿华居民,不能去。”
“那大巴车上坐的都是芝加哥的乞丐们,也不是依阿华居民。”
“芝加哥的乞丐也能跑到依阿华去投票?胡说八道!”我不理他了,转身要走。
“在那儿找个地方住一夜就是居民了,就能投票。免费的巴车,免费的食宿,免费的奥巴马T-衫,绒衣。”柯迪滔滔不绝地说着。说得我心里直为希大嫂担忧。
第二天晚上,依阿华初选结果出来了。奥巴马大爆冷门,击败人气最旺的前国母。记者在电视上加了一句,是因为出乎意外的参加投票人数。奥巴马把以前不参加投票的人都动员来了。
我心里暗自佩服。这芝加哥不光是政客厉害,乞丐们也邪乎。那意外的选民中还不知道有多少是来自芝加哥的乞丐帮呢。
六。长盛不衰
那年儿子开始逆反,每天在家和我拌嘴磨牙,功课都耽误了。我心生一计,带他到芝加哥城里去看乞丐帮。那天正值圣诞前夕,天气很冷。下了火车就是“北风那个吹,雪花那飘。”把我们娘俩冻得透心凉。我帮儿子紧了紧领口,拽了拽帽子,便拉着他往湖边走去。转过街角就看见一个女人带着一个男孩在乞讨。男孩儿和儿子年龄差不多,脑瓜顶正好顶在女人的胸前。儿子是在北郊富人区长大。他的朋友们一个生日宴会就能收到上万元的礼品卡,哪儿见过乞丐呀。见那母子俩站在街头,簌簌发抖,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泥雪,儿子小脸就变白了,拉着我的手捏得紧了,脚步也放慢了。我一看还真见效,便乘胜追击,拽着儿子,边走边说:“不好好学习,长大你也来这儿站着。”
我自己是个女人,又是个生了孩子的女人,心中那块最柔软的地方便留给了女人、孩子。来到那娘俩身边,我就往男孩手中的纸杯里放了一张总统头像。儿子也跟过去朝纸杯了看了一眼。儿子这一看就走不动道儿了,马上扯着我站住:“妈妈,我们能不能也站在这要一会儿钱儿呀?你都说了圣诞老人今年的礼物别指望了。我们在这儿站一会儿就可以给我自己买礼物了。”
星期一上班把儿子的“恶行”和同事们讲了。本来想着大家听后一定会哄堂大笑。没想到同事们已是司空见惯了。接着我就听到了芝加哥乞丐帮开山之祖的传说。
一个才学五斗,满腹经纶的大学毕业生在芝加哥找了一个工作。第一天满怀豪情来上班,一进门便被告知,职位让别人顶了。那人无奈,扭头往火车站走。快到了火车站才想起早晨出门兴奋过度,忘了带钱包,没钱买车票回家。万般无奈之际,只好拉下面皮沿街乞讨。没成想一张嘴就要到了两倍的车票钱。那人想,反正回家也没事,不如在城里逛逛,顺便多要点钱。这一逛就是一整天。晚上到了家,掏出钱来数一数,比上班的工资多上好几倍。
那人从此开悟干起了乞丐行业。在他的精心操作下,芝城丐帮日益壮大,人才辈出。乞讨的花样也层出不穷。但是他的开山招数始终流传至今。走在芝城繁华大街上,时不时就有穿西服革履,打着领带,提着公文包的年轻人来要车票钱,成了芝加哥街头一景。
自2008 年经济海啸以来,美国各行各业低迷萧条,唯有芝加哥的丐帮蓬勃壮大。那天在电视上看到记者在密西根大道上专题采访乞丐帮。竟有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妇女摸样的仨孩子娘面对聚光灯、麦克风、摄像机侃侃而谈:每天伺候丈夫早饭,送了孩子上学,她就来到密西根大道上行乞,一直到下午两、三点钟,便去学校接孩子回家。家务、乞讨两不耽误。一天四五个小时,少说也能挣个三、四百美元。运气好时就上千了。不光有人给钱,还有人给买饭吃。像我那样给半个吃剩的三明治都算是露怯了。好心人给的都是专门为她买的。记者问:“都是什么样的午饭?是汉堡包、热狗,还是牛排、海鲜大菜?”
女人答:“You name it (应有尽有)。”
望着女人襟怀坦荡的样子,记者 不知趣地又问了一句:“要是你的孩子跟着学校老师、同学路过此处你怎么办?”
“我就请他们吃比萨饼。”女人指指前面的比萨饼店,落落大方地答。
关上电视,心里想想。女人说得也在理。大部分人工作都是为钱。打洋工挣来的钱是钱,沿街乞讨挣来的钱也是钱。金钱面前,钱钱平等。能给孩子买件好衣服,能为丈夫分担点儿肩头负担,街上站站又有何妨?
七。 后记
又是一度大选年。四年前,芝加哥的一匹黑马从城南旧地一路鏖战打进白宫,成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也另五洲四海的人们刮目相看。四年后的今天,黑马日趋成熟,也失去了头上的光环,脸上的迷纱。今天的美国人民不会为一句“Yes, we can.”而痴迷、癫狂。黑马是否能固守白宫,有待美国民意而定。但是芝加哥毕竟是芝加哥,天天都有故事,天天都有歌。借着大选之年写一些芝加哥的故事,芝加哥的歌,也算是报答芝加哥母亲对我这个半路女儿多年的精心呵护。
注:照片是网上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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