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脚野,一生走遍中华锦绣江山。到了我这一代,就野出了国门。刚来美国时,是穷人脚底下的穷人。那时脚野,也就是开上车,爬个小山,淌个小河,穿个小树林,游个小城镇之类的,再吃点小零食,拍一阵花花绿绿的照片,打道回府。当RA,TA,端盘子A,辛辛苦苦挣的那点钱全都送给了PB大爷,柯达大叔和尼康大哥了。那年月,在路上碰上同样脚野的人,大家在一起聊的都是谁家的相机好,镜头棒,尼康还是佳能;谁家的胶卷火,相纸俏,柯达还是富士。现在出门脚野,大故娘,小伙子们手里拿的都是半个巴掌大的数字相机,跟人家提胶卷,人家问:“什么是胶卷?”都数码化了。当年威震全球,不可一世的柯达大叔被挤到靠卖专利度日。真是“花无百日红”。
车轱辘上坐得久了,前夫给我起了个名字,叫“车轱辘女人”。那时还同前夫一个锅里搅马勺呢,常听前夫向别人家的男人们传经送宝,“只要她坐上那四个车轱辘,四个车轱辘那么一转,我们家就莺歌燕舞,天下太平。”
毕业后有了工作,跳出贫民窟,马上露出小人嘴脸,喜新厌旧,把车轱辘甩在了一边。每次外出脚野,要坐飞机。机翅膀一飞,去的地方就远了,也多了。前夫见我抛弃旧爱,另寻新欢,便把我的旧名字改成新名字,“机翅膀女人”。
前夫跟随我十几年,车轱辘转完,机翅膀飞。本想是青春一把火,烧完就踏实了。没想到十几年过去,我丝毫没有回头是岸之意,还把生来是白纸一张的儿子也带得大有“近朱者粉”的迹象。伤心失望之际,看破红尘之余,下堂而去。
没了相依为命的“机翅膀男人”,我着实伤心了一大阵。想想有个说法,“堤内损失堤外补”,这堤外也就剩下机翅膀了,所以又乘上了机翅膀。机翅膀还真是忠心耿耿,不弃不离,这回一飞,就带我飞到了非洲。
在撒哈拉大沙漠,碰上了骑着“哭泣的骆驼”的“三毛”,是一个年过花甲的台湾女人。同那三毛一样,精明干练,才貌双全。生长在台湾,十八岁时来美国念书。学有所成之后去英国做事。在一家国际银行做到高管职位。在位时,一年有多半年都不着家,整天坐着机翅膀飞遍全世界。一生小姑独处,洁身自好,酷爱浪迹天涯。退休后,定居亚力桑纳州凤凰城,仍然爱坐机翅膀,足迹遍及八十几个国家,闲下时,也像那三毛一样,爱舞文弄墨。是呢,脚野的人,有几个不通文墨。
我问她,是不是那三毛的大扇子(big fan),“三毛”放声大笑,说,“那三毛是我的小扇子。”我想想也在理,她比那三毛要大半代人呢。
问“三毛”,那八十几个国家,哪个是她的最爱,“三毛”想都没想,答得干脆利索:“苹果,香蕉,各有风味,不能相比。”
听得我汗颜。白当了这许多年“机翅膀女人”,如此浅显道理,居然不懂,露怯。
第二天重见“三毛”时,她已是一身上路的装束,短小精悍,精神抖擞,又要坐机翅膀了。分手时,我俩拥抱吻别。“三毛”对我说:“埃及。你昨天的问题我想了一夜,答案是埃及。如果你真的脚野,就野到埃及。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同埃及相比。”说完,她雄赳赳,气昂昂,踏上征程。
二. 上路
经“三毛”指点,回到家中,便开始盘算埃及之行。那年正赶上儿子初中毕业,拖上他同行,即有人背包提袋,开心解闷;又省了给他买毕业礼物的钱,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儿子一听去埃及,欣喜若狂。孩子从小就对木乃伊之类的东西感兴趣。记不清是上几年级的时候,在学校听老师讲了个琥珀,回家便捉了一只“花大姐”裹上一层黏乎透明的东西,埋在花盆底部,放进烤箱,“高温高压”制做了一个星期。待到成熟时节,打开烤箱,花盆裂成几片,土溅得到处都是。可怜那水灵灵,活鲜鲜的“花大姐”早已焦缩成一点黑,看不出是个啥东西。害得生来有洁癖的我把烤箱好一阵清洗;吃素信佛不杀生的儿子爹盘腿直坐,念了大半晌“阿弥陀佛”。
去埃及的旅游团找好了。十八天游遍埃及大小景点,包括举世闻名的苏黎世运河与塞纳山。儿子在网上狗狗(google)一阵,查到西部沙漠新近发现一个集体墓穴,内有一百多具木乃伊,喜出望外,吵闹着要去沙漠。当时恰逢八月,气候炎热,旅游团都不去沙漠。儿子好生扫兴。见儿子如此心爱木乃伊,想自己如此钟情“机翅膀”,心生怜悯,便另加了三天的沙漠行。
去沙漠那天,同行了十八天的团友们已经收拾好行装,准备各返家园了。我同儿子在旅馆前厅与众团友依依惜别,望着每人脸上那急切切的回家喜悦,我心头添了几分怅然。虽然脚野,独钟天涯路,在外这许多天,今朝望着别人回家,情不自禁,恍如“思乡的人儿流浪在外头”。
三.黑沙漠奇观
埃及是个沙漠国家。出了首都开罗,随便往哪儿走,不是沙漠一片,就是一片沙漠。可埃及人偏偏有本事,不光会编故事,还会起名字。为了吸引游客,埃及人把自己的沙漠也都冠以美丽名称。我们这次去的开罗西南方二百多英里处的一片沙漠,竟被册封三个美名:黑沙漠、白沙漠、老白沙漠。后来,珍珠成了贵夫人,小女子的心爱饰物,埃及人又为这三个沙漠另加爱称:黑珍珠,白珍珠,珍珠母。
望着导游阿戴尔一脸得意,如数家珍般地数着那几块沙漠,我心里暗自惭愧,咱美国也不缺沙漠。缺的是会编故事,起名字的人。好端端的大沙漠,偏偏叫成“死亡谷”。大活人要进去还真得一番好思量。
埃及的这片沙漠同利比亚的沙漠接壤,同属撒哈拉大沙漠。据传在远古时是一片汪洋大海,恐龙老祖宗的幸福乐园。后来海枯了,老祖宗绝迹了,石头却未烂。天长日久,峰回路转,这原本的海底奇妙世界竟然演变成色彩各异,千奇百怪的沙漠奇观。其中以白沙漠景致最为壮观,与巴西的蓝湖洞,美国的大峡谷并列世界十大自然奇景。
在巴哈瑞亚绿洲吃过午饭,我们直奔黑珍珠而去。路上还在为儿子补“孝子课”
“儿子,你妈脚野,这麽多年世界各地的沙漠跑了不少,此次专门为你而行。你要牢记母恩。”
儿子嬉戏回答:“Yeh, Yeh。长大挣钱都给妈。”
说笑之间,四轮越野驶入黑沙漠。原本干枯枯,死吧吧的灰黄沙地不见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大小山包,高低起伏,色彩各异,橘黄、深棕、褐黄、炭黑。犹如进入魔鬼世界。
“哇,我们登上了月球!”儿子跳下车,兴奋地大喊大叫。
黑沙漠也像月球一样,没有水,没有草,没有人烟。一座座黑黄色的大小沙丘是史前火山爆发的遗迹。经过千百年的风化日蚀,曾经坚硬的岩浆岩大多变成松软的小碎石,随风散落。形成斑斑黑点。只有火山的顶部,还残留着岩浆爆发的遗迹。
阿戴尔领我们爬上一座最高的山丘。登高远眺,黄沙黑丘,尽收眼底。尽管身旁的阿戴尔嘴里喋喋不休地赞着:“黑珍珠,黑美人 . . .”我却没有同感。眼前的黑沙漠倒像是鏖战后的战场,橘黄耀眼的沙粒像是被斗士们的鲜血所染;而沙漠托起的一座座黑山丘,像是一颗颗顽强崛起头颅,昂然挺立,不屈不饶 ,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显得那样惊心动魄。
四.白沙漠奇遇
傍晚时分,我们来到白沙漠边上的小村。进村时,村口大路旁有个检查站。两个背枪的军人检查了我们的护照。我好奇地问阿戴尔:“这里不是埃及吗?怎么进村还查护照?”
阿戴尔答:“是为了游客的安全。每个人,每辆车,进出的时间都记录在案,万一失踪,便于查找。”
放下行装,天色尚早,便装上两瓶水,和儿子信步走出村庄。路过检查站时,哨兵又记下了我们的名字和出村时间,然后说:“放心去吧,这里最安全。你就是背上两百万美元在沙漠里走,也没人抢你。”
有了哨兵这句话,我和儿子便放心大胆,漫无目地的走起来。时值黄昏,西下的夕阳染红了半边天,我趴在滚烫的沙地上,举着相机对着渐渐西沉的落日一阵猛照。终于,最后一抹夕阳也从地平线上消失了。我直起身来,感到肚子有些饿,想起该返程了。
四下望去,周围一片沙海,遍地都是儿子踩出的足迹,不知该往那个方向走。儿子胸有成竹,爬上一块大白石头四下张望,有灯光的地方,便是村庄。可怜他蹬腿翘首,伸脖子瞪眼睛望了半天,也没瞅见一丝灯光。下来后仍然胸有成竹:“天还早,人们都在外边玩呢。一会儿就开灯了。”
我刚要开口,儿子突然一声大叫,指着前方:“有人来了。”那声音听着就像“有狼来了”一样。我心里掠过一丝不祥之兆。
果然,一阵清脆的驼铃声由远而近。一个老者来到我们面前。他身着土黄色长袍,头上顶着头套。黢黑苍老的脸上,皱纹密布,让人猜不出他的年龄。老人一句英语也不会说。只是拉着儿子的手往骆驼背上放,又朝前方指着,意思是让儿子坐上骆驼,去前方。我和儿子都是小心谨慎型,不肯跟他走。老人也没坚持,扭头往回走了。
这一折腾,来时的轻松愉快心情全跑到了爪哇国。天完全黑下来了。我和儿子开始发愁。儿子不时爬上白石头张望。远近一点灯光都没有。我开始后悔:“刚才应该跟那人走了。”
“不能相信陌生人。”儿子坚持着。
“他如果真是坏人,我们早没命了,还能坐在这里聊天儿?”我不以为然。
“好汉还要两人帮呢。他一个老头子,未必能斗得过我们两人。”
话音刚落,远处又响起了驼铃声。儿子眼尖:“是俩个人。”
我心里一紧,一股凉气从脊背一直升到头顶。说实话,我刚才也没把那老头当回事,别说是身强力壮的儿子,就是徐娘半老的我也能把他摆平。现在又来了一个帮手,许是凶多吉少。
望着远处那两个小黑点变成了小黑团,小黑团又变成小黑块,我紧张地想着对策。
“儿子,要脑筋灵活,见机行事。能逃你就逃,别惦记妈。”
儿子答:“Whatever。”
“儿子,妈这些年没顾上照管你。那次下暴雨,你一人骑车上学,浑身湿透。虽然到学校换上打篮球的服装,却是穿着湿鞋湿袜子沤了一整天,让你受罪了。”
儿子答:“到下午就干了。”
“儿子,那次你淘气,妈把你的胳膊抓出两道血印子。害得你好几天没敢穿短袖衫上学。”
儿子答:“那两天冷。好多同学都冻病了。”
“儿子,那次妈生气,把切菜刀放在你脖子上,把你吓坏了。”
儿子答:“是刀背。”
“儿子 . . .”
“是个孩子!”儿子指着远处移动的黑影叫道。
黑暗中,我睁大眼睛使劲望去。两个黑影变成了三个。走在前面的是个孩子,顶多有七八岁的样子。我心里一松,眼泪差点落下来。再恶的人,图财害命这种事也不会带个孩子来。这次来的是救星!
黑影走近了,是三个人,两只骆驼。刚才来的老人和一个中年女人各牵一匹骆驼;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走在他们前面。男孩会说简单的英语。他要我们骑上骆驼,带我们回村。
一路上,男孩用简单的英语告诉我们,那女人是他母亲,老者是他外公。他幼年丧父,同母亲住在外公家。从我们迷失的地方到旅店并不远,只有二、三英里。
在旅店门口,我们同男孩一家道别。老人从腰间解下一个皮袋子,黑乎乎、油光光的,都看不出皮子的本色了。他解开一圈圈绕的紧紧的皮绳,打开袋口,举到我眼前。我低头望去,里面是花花绿绿的各种货币,美元,欧元,日元,加元,应有尽有。我赶紧掏出钱包,取出一张富兰克林大头票放在里面。老人冲我摇头摆手。儿子的小拳头在我腰间狠狠地顶了一下,小声用中文说:“太少。”
我想想有道理,我和儿子两条命就值那一张纸?赶紧又掏腰包。老人伸出黑黑的大手,一把按住我的手。然后从袋子中取出两张二十美元的钞票硬塞进儿子手中。见我和儿子莫名其妙,他咧嘴笑了。月光下,我看见老人嘴里的牙都掉光了,只剩下门牙两边两颗黄里透黑的牙。他笑着、冲我们点着头,嘴里说着什么。小外孙告诉我,那钱是外公给儿子的零花钱。儿子使劲推让着,连连说:“我们不缺钱。”老人粗大的手紧紧捏着儿子的小手,儿子一动不能动。见此情景,我也取出两张纸币塞进小外孙的手中。小外孙手里捏着钱,抬头望着外公。
老人一家三口走了,我和儿子一直送到村头。听着那清脆的驼铃声由近到远,消失在夜幕中 . . .
五. 重游白沙漠
第二天一早,我们跟随阿戴尔重游白沙漠。在初升的朝阳下,白沙漠像是换上新装的妙龄姑娘,多姿多彩,仪态万千。那平地突起的一块块白石头,形状各异,有的像鹰头,有的像兔尾,有的像蘑菇,有的像苍穹;刚阳挺拔,坚实伟岸。车到之处,那一簇簇,一串串的天然白石雕让人惊了又惊,叹了又叹。不得不佩服,大自然的鬼斧神刀独钟埃及。
六.老白沙漠漫游
老白沙漠同白沙漠接壤。到了这里,我才真正意识到为什么叫它“老白”。同白沙漠上洁白的天然石雕相比,这里的石头是乳白、棕白色。而且石头表面大多比较圆滑,不像白沙漠的石雕那样张张扬扬、棱角分明、平地突起,奇特怪异。老白沙漠更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不炫耀、不张狂,却给人一种老而不衰,沧而不凋,镇定自若,雍容大度,一片夕阳无限好的美感,美得舒适安详。走在老白沙漠中,就像走进外婆家的后院,信步游来,轻松自若。称它为珍珠母恰如其分。
七.宿营白沙漠
珍珠世家转了个遍,我们返回白沙漠准备宿营。途中,我们又去了水晶山。
那个拱形的小山包是一整块黄色水晶。附近也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晶石。阿戴尔说,随便拿,有本事把山搬走也行。我想了半天老愚公,念了好一阵“下定决心”,最后还是望山兴叹,自愧弗如,挑了两块大的水晶石装进包中。走了一阵,阿戴尔又停下车来带儿子摘了许多沙漠大甜枣。那枣真是甜,脆甜脆甜的。就连我这个带着放大镜吃东西的人都吃了许多。
吃完大甜枣,心甜嘴甜。阿戴尔这才告诉儿子,他要看的木乃伊墓穴正在开挖中,不对外开放。儿子这一气非同小可,四个字母的字都到嘴边了,又不敢发作。到了宿营地,跳下车来,便刻字明志,在沙子上用脚划出“DESERTS SUCK”两个大字。到底是中国根,从没听说过“精忠报国”的故事,也会效仿岳飞母亲,令我刮目相看。
阿戴尔同司机很快支起帐篷,点起篝火。不久,佳肴的香气就弥漫沙漠。儿子闻见香味,顿时精神十足,也加入烹调行列。
我们煮饭时,周围又来了不少邻居,支起了大大小小的帐篷,点起了一堆堆篝火。沙漠的夜晚竟是比白天还热闹。
吃完饭,在皎洁的月光下,阿戴尔弹起了土乐器,唱起了埃及情歌。附近的帐篷里也传来此起彼伏的歌声。歌声算不上优美,倒是有几分苍凉。正如他所说,埃及是个穷国,人们结婚不是为爱情,还是为生活。见阿戴尔唱得高兴,儿子也来了情绪。抄起煮饭的铁锅,一阵敲打,吼了几支摇滚歌。儿子这一吼,把附近帐篷的一伙年轻人引了过来。他们都是来自欧洲。在这遥远的沙漠上见到美国来的中国人,就像见到了大熊猫。
夜深了,阿戴尔熄灭篝火,把剩下的一些肉放在帐篷外,说是等着沙漠狐狸来访。
在浩瀚的撒哈拉大沙漠上,在繁星点缀的夜空下,我们同轻柔的夏风一起进入梦乡。
一觉醒来,觉得有一团毛乎乎的东西在脸上蹭来蹭去。睁眼一看,一只洁白的狐狸正在跟儿子嬉戏。肥大的尾巴正好落在我脸上。原来儿子昨晚把一块肉偷藏在枕头边,招来了馋嘴狐狸。沙漠狐狸被游人喂惯了,一点不认生,依偎在儿子腿边,任儿子抚摸,活像一个柔情小娘子。难怪国人总爱把风流女人叫成狐狸精。我赶紧跳起抓相机想为儿子和那俏丽小娘子合影留念。那狐狸却不领情,见了我这个多事女人,一阵扫兴,竟扭着屁股,颠着碎步,一溜小跑,消失了。我手忙脚乱,对镜聚焦,只照上一片尾巴,一个rear,和一串脚印。
放下相机,心里悻悻的。这沙漠真是个地灵兽杰的地方。连狐狸都懂得肖像权。
八。后记。
从埃及回来后,儿子恁添了两个“毛病”。走在大街上见到讨钱乞丐一定要驻步定睛,仔细打量。如果是穆斯林人,不分男女老幼,总要慷慨解囊。见到脚野人谈起埃及,必定要宣扬西部沙漠:“去埃及就要去西部沙漠。不去沙漠这埃及就白去了。”说的一本正经。好像“DESERTES SUCK”两个大字不是出自他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