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聪明漂亮,学有所成的迪妮丝是班上唯一的“公主”,年过不惑,仍然名花无主,待自闺中。虽未经受婚姻的洗礼,离异的煎熬,爱神的利剑并没有青睐她。她心中的累累伤痕比婚姻弃儿们更深,更痛。
迪妮丝是黑白混血。她的父亲二十几岁时从肯尼亚留学美国,是纯种的东非黑人;母亲是几代生长在美国的白俄后裔。她的相貌同大多数黑人的扁脸,宽鼻子,厚嘴唇,双眼远离的面部特征丝毫不沾边。迪尼斯有一种独特的美。她的肤色几乎是暗金色,细腻光洁,紧致柔韧。她继承了父亲修长健壮的身材,丰胸紧臀,细腰长腿;而她凹凸有序,和谐精致的容貌则完全来自母亲。黑白两种反差极端的血统,在她身上溶合得天衣无缝,就像一块无瑕的美玉。我叫她金美人。我同迪尼斯情投意合。一进班,我俩就结成一个鼻孔出气的死党。
金美人虽然有一半黑人血统,却同美国黑人传统无缘。她父亲当年来耶鲁大学深造,学成后,在纽约大学法学院教书,曾经做到副院长的高职,也算是举世闻名的学者,颇受同行敬重。同那些被绑架后塞进船舱,像猪仔一样运来美国卖作奴隶的黑人后裔不同,美国是蕴育她父亲强壮翅膀的沃壤;她父亲对美国感恩戴德,把美国当作天堂家园。
生长在纽约长岛的富人区,迪妮丝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万白丛中一点金。她的金色皮肤,褐色长发,尖鼻子,深眼睛,薄嘴唇,翘下巴,给人一种优雅清新的美。她那修长的小腿,笔直的腰身使她鹤立鸡群,深得男孩喜爱。她的男朋友都是清一色的白人小阿哥。两小无猜时,要的是情投意合,男欢女爱,谁也没往种族上想。
长大成人,该寻归宿时,暮然回首,她却发现身后白白的一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与她同种的黑人,只是黑的程度不同。迪妮丝从小到大一直被誉为黑人的楷模,大学时还是黑人女生学会的主席,有许多要好的黑人朋友。但那只是友情。她自己心知肚明,在感情上,她同黑人文化相差太远。
每次迪尼斯在芝加哥街头看到黑人们敲着破桶烂盆,抖动着浑身上下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跳着黑人们最拿手的hiphop街舞时,她就头皮发麻,肚皮发紧,全身的力气都生到了脚下。每当她在电视上看见芝加哥著名黑人领袖杰克逊大谈:“我当年十四岁时参加金博士领导的人权大游行,走在金博士身边. . .”,总是不由自主地想:“你现在七十四岁了,还吃金博士的盘中餐呢。”
迪尼斯聪明好学,自强自立,与黑人文化无缘,她的心,她的情,是属于白种人。按说到了这年月,凭迪妮丝的才华,相貌,找个成功白人男士共结连理也不算异想天开。可迪妮丝却是屡战屡败。至今仍未寻到如意郎君。结识迪尼斯后,我常常想起“红楼梦”中辣凤姐怜探春的那话,“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的挑正庶误了事,也不知是哪个有造化的不挑正庶得了去。”
迪尼斯同她的搭档,艾伦,总是针尖对麦芒。看得出迪妮丝心里喜欢艾伦,可是艾伦心里有歌星,总是处处回避迪尼斯。有时候迪妮丝生气,故意找碴欺负艾伦,我看不公,会帮艾伦打架。也有时候艾伦寻机报复,挑战迪妮丝,我又会帮迪妮丝作战。班里人叫我“墙头草”,不是随风倒那种,是迎风上的墙头草。
一次,迪妮丝同刚结交几个月的白人男友分手了。她心情沮丧,艾伦陪她诉苦。起因很简单。男友的父母亲专程来芝加哥见迪妮丝,她同男友父母共进晚餐。席间,男友的母亲真诚地对她说:
“我不在乎你不是白人,只要杰克喜欢你就行。”
杰克在一旁竟然冲他母亲笑着,没说一句反驳的话。迪妮丝马上金脸拉长,低头吃饭,再没说一句话。
“有这么讲话的吗?她不在乎我不是白人?你(杰克)还冲她笑?赞同她?鼓励她?”迪妮丝幽怨地冲艾伦叫着。
艾伦双手摊开,耸着肩膀:“Come on,迪!她是我(杰克)母亲,是过来人。她已经接受你了,你还要我怎样?要我买一把枪去把她杀死吗?”
迪妮丝恨恨地望着艾伦,双眼冒火。
我插嘴说:“你找的是杰克,又不是他娘。何必跟她计较。她那个年龄的人,能说出这话就很不容易了。”
迪妮丝像是斗士瞄准了新目标,冲我来了:“如果有人说不在乎你是中国人,你会怎样?”
“迪,别小孩子气了。你以为就你一人经过这样的事,别人都没遇上过?有些事,视而不见就算了。杰克与你真心相爱,你还非要他娘爱你像爱她自己一样吗?”我快言快语地顶她一句。
“她这样说是种族歧视,你懂吗?她打心底歧视我,歧视!”迪尼斯理屈词穷,打出了手里的绝牌。
“你们黑人就是爱打种族牌。我们亚洲人见怪不怪,自尊自爱。为这点小事也去斗,那就要一天到晚战斗不止了。”我昂首挺胸,亮出一副高姿态。
听到“黑人”二字,迪妮丝竟像是被针扎了一样,浑身一抖,好像是受了奇耻大辱,语言也变得更加尖刻:“你们亚洲女人乖巧温顺,是白种男人的抢手货,有的是人爱,还用自尊自爱?”
“只有自尊自爱的人,才能被别人爱。”我也当仁不让。
“那好,我就自尊自爱了。你能变成男人娶我吗?”
迪尼斯这样蛮不讲理,我也来气了:“我光变成男人行吗?还要变成风流潇洒,才学五斗的白种大男人才能沾你的边。”
见我也掏出了种族牌,黄牌对黑牌,刚才还是斗志激昂的迪尼斯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坐了下来。美丽的双眼幽怨地望着我,不再讲话。从她目光中,我读出悲愤,失望,无奈。
2.
迪妮丝很少讲她的家庭,童年。只是之言片语听到些。她父亲比母亲大十七、八岁,两人结识时,父亲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刚跨入校门的大学生。相识不久母亲便怀孕,背叛家庭,与父亲结婚,生下迪妮丝。在她十二岁时,父母离婚,母亲扔下她,搬回娘家乔治亚州。父亲从肯尼亚带回他的另一个家:一个同父亲一样黑的女人,父亲让迪妮丝叫她妈妈,跟着来的还有五个孩子,三个比她大,两个比她小,都是父亲的孩子,和她同父异母。迪妮丝跟着父亲和继母长到十八岁。她不喜欢继母和她带来的孩子。同母亲家的联系更少。
听艾伦讲,迪妮丝大学期间的第一个正式男朋友是个英俊潇洒的帅哥,典型的北欧白人后裔,出身纽约州的名门望族。两人一见钟情,情投意合,恩爱有加。但是男友的家人嫌迪妮丝黑,不赞成。母亲尤其反对。男友从小恋母情节,结识迪妮丝之前,母亲是他的至亲至爱。夹在两个心爱的女人中间,男友采取逾回战术,避免同母亲正面冲突。在母亲面前从不提迪妮丝,也不结交别的女孩。每当母亲逼紧了,他便消失,几个月不回家。他想用软磨硬抗的办法对付母亲的步步紧逼。他知道母亲是疼他爱他的,时间久了,母亲就会遂了他的愿。他是家中唯一男孩,母亲总不能让他终生不娶吧。可迪妮丝不干,她不会委屈求全,时常逼男友同母亲摊牌:“你如果真心爱我,就站在你母亲面前大声宣布,非我不娶。”“我皮肤不如她的白,人格并不比她低。她瞧不起我,你连一句话都不敢为我讲,还谈什么爱。”
男友爱迪妮丝,更难舍弃二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久而久之,一对恋人心生隔阂。一次,男友回家为母亲过生日。临行前迪妮丝扔下最后通牒:要么向母亲讲明心迹,要么不要再回来见她。男友走了,一去不复返。一年之后,他喜结连理,娶了母亲至交的女儿。
年青气盛的迪妮丝抽刀断水,谁知抽刀之后愁更愁。离了纯情相爱的白马王子,迪妮丝先后又交了几个男友,都是白人,却是一个不如一个。有的刚一提告知父母的事,就脚底抹油,不见踪影。花开花落,几多春秋,如今的迪妮丝虽然人过不惑之年,不再是纯情少女,却恁添了一层成熟的美,美得雍容大度,美得智慧优雅。工作完毕,她常去“单身贵族”酒吧。有时会遇上中意郎君,不在乎黑白之别,聊得很投机,男人也有意,分手时索要她的电话号码,然后就石沉大海,再没音信。用迪妮丝自己的话讲:“他们不敢带一个黑女人回家去见妈妈!”
几经挫折后,迪妮丝也动过交黑人男友的念头。但是她很快意识到,出色的黑男人并不喜欢黑女人,他们更中意白种女人。为此迪妮丝很烦恼,自嘲自己是“黑不疼,白不爱”。如今的迪妮丝已经是剩女中的剩女,可她仍是高不成低不就,不肯下嫁。她心中的黑白之结也越结越深。
迪尼斯是芝加哥大学社会学教授,专攻家庭社会研究。班里的病友们自然不自然地对她顶礼膜拜,矮她三分。听她讲家庭,社会,种族,就像是听天书一样。轻易没人在她面前“班门弄斧”。大家对她的“病”,很有些一筹莫展。
3.
那个周末,迪妮丝同父异母哥哥的女儿大学毕业,她拉我同去参加毕业典礼。迪尼斯是家里的“白羊”,同家人不和,每次团聚总免不了唇枪舌剑,不欢而散。拉上我夹在中间,就像涂上一层润滑剂,彼此都会包涵些。侄女在威斯康星大学麦迪森分校。离我家有三个小时路程。那天早上,迪妮丝磨磨蹭蹭快八点才到我家。等我们开车到麦迪森,毕业典礼都快结束了。她家人一张张黑黑的脸上那一双双白白的眼珠子朝我俩翻来翻去好一阵。
晚宴上,迪妮丝喝了许多酒,言语不雅,惹得她父亲黑黑的面皮下面挂着一层酱紫色。我左拦右挡,上下遮掩,总算没出大丑。好不容易脱身,开车回到我家,迪妮丝酒醒了一半。一脸自嘲地对我说:“我家人都喜欢你。说我俩是同性恋。慧子,你真是魅力无比。我老爹可是最憎恨同性恋的,叫他们魔鬼。可他却说他喜欢你。哈,哈,哈,我是同性恋。白男人找不到,黄女人也将就了。这下可把我亲爹气疯了;把我后娘乐死了。他们最‘中意’的女儿是同性恋。哈,哈,哈 . . .”
看她折腾了一整天,还在没完没了的胡说八道,我憋了半天的怒气再也忍不住了:“别人都是彬彬有礼,就你在那儿胡搅蛮缠。你自己出丑也罢了;还搭上我跟着你丢人现眼。黄女人怎样?黄男人也不要你这样的。你自己都不爱自己,还整天埋怨别人不爱你。”
见我动了气,迪妮丝的笑脸一下子变成了哭脸,带着哭腔叫道:“我爱自己?你告诉我,我爱自己哪一点?连我自己的亲娘姥姥都不爱我。”
4.
打迪妮丝记事起,父母就不和,有时十天半月都说不上一句话,也很少同床共枕。在迪妮丝眼里,父母就像遥远的南北两极,有着天壤之别。母亲的皮肤白的像新挤出的牛奶,细腻光洁;父亲的皮肤黑的像刚开采出的煤炭,漆黑铮亮。母亲讲起话来轻柔细软,婉转动听;父亲一开口粗声硬气,落地有声。母亲喜欢唱歌绘画,父亲爱喝酒读书。每年夏天,父亲都回家乡肯尼亚。迪尼斯和母亲从未去过那蛮夷的不毛之地。长长的夏天,是迪妮丝和母亲的快乐时光。她惧怕父亲的严厉。依恋母亲的温柔。父亲不在时,母亲晚上会来迪妮丝的房间,在她床边坐着,望着她熟睡的脸。有时她梦中醒来,看到母亲坐在床边流泪。母亲有时会让迪妮丝与她同睡,她发现母亲夜间时常哭醒。一到了白天,母亲又会柔柔地笑,搂着她轻声唱起“Hash,小宝宝”。
那年夏天,父亲又走了。母亲开车带迪妮丝沿着海边,驱车南下,一路饱览大西洋沿岸如画风光;九曲十八弯的山间小路,光怪陆离的大西洋赌城,绵延起伏的德拉华河,游人如织的弗吉尼亚海滩,辽阔无际的大烟山原始森林,富丽堂皇的盛-菲利普斯大教堂。她们漫无目地,开了十几天车,最后来到乔治亚州府 – 亚特兰大。晚饭后,迪妮丝在旅馆漂亮的露天游泳池里泡了一晚上。尽情尽欢之余,回到房间,已经时近午夜。屋里暗暗的,没开灯。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迪妮丝看见母亲柔软的身体陷在宽大的黑桃木雕花大床里,白色被单凌乱地卷在身边,像是漂泊在无边苦海的一只千疮百孔的小舟。迪妮丝心疼地缕了缕母亲散乱的金发。妈妈睁开眼睛,满眼忧伤,轻握着她的手,言语凌乱地讲起自己的身世。
母亲辛西娅出生在乔治亚州的一个大家族,罗伯梓家族。辛西娅的祖父原本是白俄贵族。1917年十月革命后逃离俄罗斯,转辗来到美国。刚来时,一贫如洗。祖母用藏在鞋底里的几颗珠宝首饰换了些钱,一家人开了间小小的手工作坊,专门制作皮鞋、皮具。辛西娅的祖父手艺精,脑子灵。每一件皮货都做得像一件工艺品。日子久了,口碑相传,方圆几百里的人都来找他做活,生意越来越红火。祖父辛勤劳做,祖母勤俭持家。家里的二男三女,五个孩子也都是从七、八岁就开始帮助打点家务。祖父把节余的每一分钱都攒起来买地。
一个偶然的机会,祖父结识了沃尔玛的开发经理,带他来到自家庄园。祖父买的大片土地坐落在风景如画的蓝岗山脚下。那里山青水秀,气候宜人。经理一眼就看中了那块风水宝地。半年之后,沃尔玛的大商店就在罗伯梓家的土地上开张卖货了。沃尔玛是美国商界的贵夫人,从不单独行动。沃夫人走到哪儿,身后总是跟着一串串,老妈子,大丫头,小跟班。五花八门的开发商接踊而来。几年之内,把罗家那一大片荒地竟然建成了横竖有致,交叉有序的美丽城市。市中心的主要街道命名为罗伯梓大道。从纽约市开往亚特兰大的火车也专门在这里设了一站。罗伯梓家远近闻名,为建城立下汗马功劳。
辛西娅出生时,她的祖母已经离世;她家也已经成了一方首富。辛西娅是祖父的掌上明珠,她是长子家里的长女。从小就备受长辈宠爱。和他们的父辈不同,辛西娅这一代的罗伯梓孩子们都是衔玉而生,没吃过苦。家里的奶妈,佣人,园丁,跟班一大堆。辛西娅的母亲在家里不得宠。定亲时,罗家还没发迹。当时祖母病重在身,想在离世前抱个孙儿。父亲孝顺,草草成婚,娶了大他两岁的邻家女。没承想,母亲进门不久,祖母淬然过世。母亲成了家里的“灰姑娘”。
祖母去世后,辛西娅的大姑妈接管内权,在家呼风唤雨。辛西娅从小就知道,大姑妈是家里的女皇,想要什么,用不着找父母,找大姑妈就行。那时大姑妈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尚未出嫁,或许是因为眼光太高,或许是因为名声太大。从辛西娅记事起,就没见有追求者上门。大姑妈自己也没有离家出嫁的意思。罗家的凤凰怎能飞进鸡窝里。大姑妈最喜欢辛西娅,视她如己出。每次外出郊游、巡视、采买、社交,总是带上辛西娅。
后来辛西娅去了纽约,上了大学,再也没回过家,再也没见过大姑妈。
“外婆家在哪儿?”迪妮丝心仪神往地问。
“就在离这里五十里远的蓝岗镇。”
迪妮丝欣喜若狂:“那我们明天就去外婆家了?”
母亲幽幽的蓝眼睛缓缓闭上,一脸倦容,不再讲话。迪妮丝把母亲搭在床边的手放回被子里,轻轻替母亲掖了一下被角,转身向门外走去。突然,母亲在黑暗中轻轻地叫她。她回到床前,发现母亲满眼是泪。
母亲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迪,妈对不起你。妈是爱你的。妈不愿意离开你,只是太累了,太累了。”
母亲的手松开,掌心里露出几张纸币和一张纸条,那上面写着外婆家地址。迪妮丝惊慌失措,拨了911。
等待的时间是那样长,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女接线员在电话另一面不停地同她讲话。她什么都没听到,只是不停地问,我妈妈会死吗?
迪妮丝在母亲的病床前坐了一夜。清晨,当第一丝晨光透过厚厚的窗帘洒进房间时,她轻轻地吻了一下母亲苍白的脸颊,蹑手蹑脚,溜出房间。
5.
迪妮丝来到火车站,搭上北上的火车,从亚特兰大到蓝岗镇只有一站地。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几个人东倒西歪地熟睡,大部分座位都空着。迪妮丝找了一个靠窗座位坐下,扭头呆呆地望着窗外。车窗外大片的田野,零散的村落,成群的牛羊,在她眼前闪现,与长岛那整齐的街道,现代的毫宅大不相同。迪尼斯心里七上八下,没有一点谱。
五十几英里的路,一个多小时就到了。车站很小。一间狭长的小屋,里面摆着几条长椅。靠近门边的墙上开了一个小窗,一个胖胖的女人面目和善地坐在里面。迪尼斯走近窗口,怯生生地问,罗伯梓家怎样走。
那女人洪亮的嗓门,一口南方口音:“罗伯梓家呀,咱蓝岗的人没有不知道罗伯梓家。”她告诉迪妮丝,站门前这条路就是罗伯梓大道,沿着罗伯梓大道一直走到头,那个大房子就是罗伯梓家。
迪妮丝漫无边际地沿着罗伯梓大道走着。说是大道,同纽约市里那些车水马龙的大道相比,只能算是小街。小街上车不多,偶尔有辆车擦身而过,车主总要降低速度,伸出头来,把迪尼斯上下打量一番。看得迪尼斯惶惶恐恐,心里直嘀咕:咱纽约人可不这样瞧别人。好在大道不长,走了一会儿就看见了尽头。
那是一扇高高的大铁门,门旁一块白色巨石上赫然刻着“罗伯梓”几个深红色的大字。门两旁的铁栅栏上爬满青藤,里面长满各种树木,曲径深处,高高的屋顶依稀可见。她来到门边,双手握住铁栏杆,把脸贴过去。门没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迪尼斯犹犹豫豫地沿着门前的碎石小路向里面走去,两旁是高高的白桦林,洁白笔直的树干上一块块黑疤就像是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盯得她浑身上下不自在,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好像是千百个精灵在窃窃私语。迪尼斯一阵心寒,紧了紧身上仅有的薄衬衫,加快了脚步。
穿过那片白桦林,眼前豁然开朗。她放眼望去,丝丝缕缕的白云间透出湛蓝色的天空;明快的阳光洒满开阔的草坪;一簇簇的鲜花,万紫千红,争鲜斗艳。草地尽头,参天的古树托出一幢红砖白瓦的大房子,豪华气派。大房子的顶上有五个形状各异,色彩绚丽,装饰精美的葱头状穹顶,葱头上高低不同的尖顶直刺蓝天。迪尼斯宛如踏入梦境,清新的空气夹着一阵阵花草香拂面而来,使她陶醉。同长岛那些现代豪宅相比,眼前的大房子就像是童话世界中美丽公主所住的宫殿,美轮美奂。
房前的草坪上有一棵古老、高大的枫橡树,树下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坐在一把宽大的枣色木椅上。她那深褐色的卷发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红润的面孔,和蔼慈祥,眉眼间隐隐约约透着几分似曾相识。女人在织毛线。两根粗大的竹针在她手里灵活地穿梭行走,几大团色彩各异的绒线在她脚边的竹篮里缓缓滚动,像她人一样,安详自若,悠然自得。
女人身旁不远的草坪上,一男一女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在追逐嬉戏。细嫩的皮肤白里透红,柔柔的金发在阳光下光灿灿的。男孩儿不小心踩了女孩儿的手。女孩哭着跑到女人身边,细软的手指高高举到女人眼前。女人放下手中针线,把小女孩搂进怀里,低头哄着。迪尼斯的眼睛一阵模糊。
小女孩抬眼看见远处站着的迪妮丝,用手朝她这边指来。女人抬头望去,正好与迪妮丝四目相对。她那湖水一般深沉,碧蓝清澈的眼睛,真像迪妮丝的母亲;而她那尖尖的下巴,微微翘起的鼻子更是像透了迪妮丝自己。迪妮丝迟疑了片刻,下意识地扭头往回跑。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凄凉的叫声:“迪妮丝 !”那声音就像受伤的头雁坠地前的最后哀鸣。
迪妮丝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回身望去。女人泪流满脸,踉踉跄跄地朝她跑来,手中的毛线掉在草地上,在她身后远远地滚动。草地上,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怔怔地朝她们望着。
外婆的肩膀是那样的坚实,手臂是那样的温暖。在她的怀抱中,迪妮丝流着泪讲了母亲的事。
外婆急匆匆地拉着迪妮丝向草坪西边的厢房走去。一个佣人模样的黑女人正在门前的花坛边朝她们这边望着。来到跟前,那黑女人把迪妮丝揽人怀中,流着泪说,她叫苏姗娜。是她从小把迪妮丝的母亲代大。外祖母同苏姗娜简短地说了几句话,便转身朝大房子走去。
苏姗娜把带迪妮丝来到房前的阳台,搂着迪妮丝的肩膀坐上吊挂在窗前的秋千椅上。
听苏姗娜讲,母亲辛西娅从小就聪明伶俐,温柔乖巧,在家循规蹈矩,从不越雷池半步。长到十八岁,都没有对哪个男孩子留过意。高中毕业后要去纽约大学读书,那时辛西娅的爷爷还活着。老爷子原本不愿意,自家的掌上明珠,只身一人去纽约那灯红酒绿的地方,不放心。辛西娅缠了大姑妈两个星期,最后是大姑妈拍板定音。辛西娅是罗伯梓家三代人中第一个上大学的,要上就上个好学校。走时,罗伯梓家开了七、八辆车,去了二十几个人,从蓝岗镇一直送到纽约市,好生风光。
几个月后的感恩节,辛西娅第一次回家,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从装束,到谈吐,少了以前的乡土气息,多了几分都市浮华;没了以前的驯服温顺,添了几分狂妄高傲。晚饭时,她说有好消息宣布。当着满桌子的家人,她爆出一颗大炸弹:她已有身孕,要嫁给长她十七岁的非裔男友。男友是肯尼亚来的教授,冉冉升起的新星。苏姗娜清楚地记得,老爷子一掌击在饭桌上,一声巨响;她浑身一颤,手中托着的一盘咖啡哗地一声落在地上。
一家人饭也不吃了。辛西娅被带进祖父的房间。祖父端坐在宽大的高背扶手椅上,两只青筋暴露的手紧紧地镶嵌在硬木扶手上。他神色威严,目光冷峻,冷得像一尊石雕像。大姑妈和父亲一左一右站在祖父身旁。大姑妈从容镇定;父亲则显得不知所措;母亲战战兢兢站在父亲身旁。大姑妈苦口婆心,劝辛西娅不要嫁给下贱的黑人。辛西娅一反常态,冲大姑妈大嚷大叫:“你说谁下贱?我的未婚夫是大学教授。你们不过是修鞋匠和嫁不出去的老初女。天时地利,赚了几个臭钱,就把自己当成土皇上了。”
大姑妈气急败坏,以不容质疑的口吻告诉辛西娅:“罗伯梓家的血统绝不容一个黑鬼玷污,马上坠胎,退学,同那黑鬼断交。”
辛西娅毫不畏惧,竟然一口唾沫吐在姑妈脸上。大姑妈脸色阴沉,一动不动。母亲慌乱地抬起衣袖要帮大姑妈擦脸,被大姑妈一掌推开。辛西娅的父亲望着自己老父因悲愤而颤抖的衰弱身躯和长姐那挂着唾沫星子,气愤变形的脸,忍无可忍,重重一掌打在辛西娅脸上,大声吼道:“滚!你给我滚出去!罗家没有你这个人。永远不要再踏进这个家门!”
父亲毁掉了辛西娅在这个家里的一切痕迹:照片,衣物,连辛西娅的爱犬,科迪都送进了收容所。他还下了死令,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同辛西娅再联系,谁也不许在这个家里提“辛西娅”的名字。辛西娅的母亲趁丈夫心情好时,试着通融了几次,都被丈夫以离婚要挟,一口回绝。
母亲思女心痛,痛苦难耐时,便带苏珊娜来纽约“探望”,每次都是坐在街角的小吃店隔窗相望,不敢同女儿见面。辛西娅的父亲是个固执人,罗伯梓家的人说话算话,他的命令是不能违背的。
望着怀里哭成泪人的迪尼斯,苏珊娜像是宽慰,又像是期盼地说:“老老爷子不在了,大姑奶奶也不在了,只剩下太太和老爷。只要太太能说服老爷,你和你妈就可以回家了。”
6.
母亲步屡阑珊,流着眼泪跟着外婆走了,一步一回头。迪尼斯的心也随着母亲的脚步一片一片地破碎,她用手紧紧地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外公发话了,只要母亲低头认错,就可以回到罗伯梓家。但是迪尼斯永远别想进罗家的门,罗家不认她这个怪种。迪尼斯不怪母亲,母亲原本是罗伯梓家的人。当初年少无知,偷食禁果,被流放在外这许多年,与陌如路人的父亲过着泪洗面的生活,吃尽苦头,挣扎在世,全是为了迪尼斯。今天,对母亲来说,噩梦终于结束了。她为母亲欣慰。母亲那交瘁的身心再也经不得风雨了。
苏珊娜带迪尼斯来到她女儿家。夏天过后,迪尼斯回到长岛,父亲也从肯尼亚带回他的另一个家。
外祖母同苏姗娜每隔一阵就来看望迪妮丝,总是放学时等在学校的拐角处。外祖母带她去长岛最高档的商店,给她买最贵重的物品。迪尼斯从不拒绝,买什么都照单收下。她知道,外祖母是在用这种方式赎罪。外祖母不能带迪尼斯回罗伯梓家;她只能带迪尼斯去商店。而迪尼斯自己就像是商店里那琳琅满目的商品,代价就是母女分离。
有几次,外祖母带迪妮丝去看母亲。母亲总是在医院里。她的忧郁症反反复复,时好时坏,总像是在苦海里挣扎。每次见到迪妮丝,母亲总是哭,说对不起她,迪尼斯总是装作很高兴的样子,和母亲讲学校的事情。她每次都告诉母亲,她要好好学习,上很好的大学,毕业后像父亲一样挣许多钱,把母亲接去同她一起生活。母亲听着,脸上露出凄凉的笑容。
母亲那一头金色秀发真漂亮。迪尼斯每次去都要帮母亲梳理头发,有时编成一个羊尾巴垂在脑后,有时盘成一个发卷挽在头顶。然后她就依偎在母亲身旁听母亲唱歌。母亲的歌声像是从心灵里流淌出来的溪水,载满了人生的悲欢离合。
迪尼斯最后一次见母亲,是在她高中毕业典礼后的第三天。那一次,母亲没有哭,她静静地躺在半截开启的棺木里,深红色的灵柩衬托着她苍白的面孔,只有那一头金色秀发仍然水灵灵,光艳艳地垂落脸庞。她终于熬到了那一天:她的血肉生灵,迪尼斯,开始了自己的人生之旅;她也走完了那短暂凄凉的人生。
葬礼很简单,来的都是罗家至亲。当外祖母带着悲痛欲绝的迪尼斯走进灵堂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迪尼斯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这就是辛西娅的黑种 . . .”
迪尼斯的心缩得紧紧的,浑身簌簌抖动,她死死抓住外祖母的手。前天代表毕业班在毕业典礼上讲话时,她还想着尽快把被普林斯顿大学录取的好消息告诉母亲,今天却是天地相隔,“无处话凄凉”。她知道,以前母亲是为她而生,现在母亲是为她而死,母亲生下了她这个黑种,她是母亲的奇耻大辱。
外公没有参加母亲的葬礼。直到母亲生命的终结,迪尼斯也没见到外公。
母亲走时,外公已经病入膏肓。外婆知道他已不久人世,带上迪尼斯去医院看望。迪尼斯虽然黑一点,也还是他罗家人。当外婆领着迪尼斯走进病房时,奄奄一息的外公吃力地把头扭向床里面。迪尼斯犹豫地停住脚,从几步远的地方望着外公。他很瘦,很虚弱,看上去是皮包骨头,只有那硬硬地扭着的脖子显出当年的一丝倔强。外婆走到床前对外公说:“迪尼斯要上大学了,普林斯顿大学,是美国最好的学校。我们罗家四代人,还没有一个能上这样好的大学呢。”
外公的脖子又往里扭了一下。正当迪尼斯不知所措时,房间里的监视器一阵乱跳,母亲的弟弟赶紧把迪妮丝带出房间。医生、护士们慌乱地跑进跑出。过了一会儿,外公走了。
再次走进病房时,外公的头不扭着了。迪妮丝这才第一次看到外公的脸,宽宽的前额,棱角分明的下巴,年青时一定很英俊。迪尼斯想起苏珊娜曾经对她讲过的话:老爷说过,“罗伯梓家族,世世代代没有丑人,男人英俊潇洒,女人漂亮大方。”
迪尼斯知道,她不是罗家人,她没有那象征着高贵血统的乳白色皮肤,永远进不了罗家门。
7.
望着迪尼斯,我的思绪像是行走在云雾间。没想到她那傲慢无礼的面具下遮盖的竟是这样一潭深深的苦水。以前总觉得她有些像娇惯任性的公主,性格高傲,语言尖利。把那张种族牌当成大棍子,到处乱打。对我也是时刻警惕,经常从我的话中鸡蛋里挑骨头。在她眼里,黑白都有罪。有时我恨她、气她,故意恶语伤她,说她是乌鸦说猪黑,是因为猪黑;白鸽说猪黑,白鸽是种族歧视。现在才知道她心灵的伤痕,她是时代的弃儿,家庭的弃儿,婚姻的弃儿。
创伤心理学总是在遗忘与暴露,充满痛苦与减轻痛苦之间游戏。遗忘也好,暴露也罢,真正能走到那一步,创伤也就好了一大半。迪尼斯心灵上的创伤是难以忘却的。她是在试图用充满痛苦的生活方式来减轻心灵上的痛苦。今天,她有意无意地触动了那紧紧封闭的伤痛,虽然是在半醉半醒之间,算不上真正“暴露”;但是迈出了第一步,就会有下面的一步接一步,也许有一天,她会把那伤痛留在身后。
“她为什么要嫁一个黑人?为什么要把我生成这样一个不黑不白的怪种?”迪尼斯酒意未醒,睡意朦胧,哭成了泪人。
“迪,你为什么总是贬低自己呢?你的金色皮肤健康漂亮,是天然的美。”我有气无力地说着,心里也知道,我说什么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对她是无济于事。
“天然美?怎么没见你找一个我这样天然美的男朋友呢?”
“威廉当初不是和你相爱多年吗?”
威廉是她的初恋情人。分手多年,迪尼斯始终不能走出那段阴影。
“威廉爱我,是对情人的爱。我只能够做他的情人,没资格做他的妻子。我只能是金屋藏娇,登不得大雅之堂。他最终娶回家的还是白种女人。你知道吗,他要的是纯种的后代!”
望着迪尼斯那伤痛欲绝的样子,我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8.
如今这信息年代,想忘掉什么人,丢掉什么事都不大容易。我和艾伦根据迪妮丝透露的蛛丝马迹,上网狗狗两下就把她的初恋情人狗出来了。威廉-欧德克,出生在纽约长岛,毕业于长岛鳌鱼湾高中,普林斯顿大学社会学学士,哈佛法学院博士。现在就职于纽约市赫赫有名的史特林律师事务所。艾伦更有本事,连他私人秘书的电话号码都查到了。
那天,我去纽约市出差,下了飞机就拨通了威廉的电话。女秘书声音甜美圆润。我自报家门,说是迪尼斯的朋友。女秘书见多识广,记下我的电话号码。原本是瞎猫撞死耗子,没抱多大希望。放下电话就是江太公钓鱼了。我人还没到旅馆,手机就响了,是威廉打过来的。电话那边,声音明快清晰,干净利索,三言两语问清了我的住地和日程,立马定好晚上七点来旅馆接我。
与威廉面对面坐在餐馆里时,我还没想好这出戏到底要怎样唱。临下楼时,才同艾伦通了电话。威廉和迪尼斯分手十几年,他如今已是有妇之夫,三个孩子的父亲,我这样冒昧打扰,心下不安。艾伦不以为然:“Relax. 见机行事,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大方得体,彬彬有礼。”到底是当律师的会讲话,我也就既来之,则安之。
威廉幽默儒雅。我们刚一落座,他就笑眯眯地望着我说:“你是迪尼斯的女朋友还是男朋友?”
我心里一怔。迪尼斯侄女的毕业典礼刚过了三个星期,这风就刮到他耳朵里了?望着我两眼圆睁,嘴巴紧闭,一脸警惕的样子,他赶紧解释说,是听迪尼斯的哥哥讲的。迪尼斯同父异母的哥哥只比她大几个月,与威廉也是高中同学,两人经常联系。他一回来就把迪尼斯在晚宴上醉酒闹事,我左右周旋的尴尬告诉了威廉。我当初狗狗到威廉时还得意了一阵,现在才知道人家连狗都不用狗,就把我的情况了如指掌。
“你是迪尼斯的初恋,相亲相爱,相依相伴十几年。 你相信她是同性恋吗?”我挑衅般地问。
“以前不相信。现在见到你,还真有些半信半疑了。”威廉风趣地答道,紧接着又反问我:“你呢?你相信自己是同性恋吗?”
“我以前还真有些吃不准。现在见了你,我一下子大彻大悟,我爱的始终是男人。”话音一落,我俩一起放声大笑。
“这麽好的嘴功夫,当初怎么没当律师。”威廉好奇地问。
“平常没这么厉害,只是被攻击时,才显出英雄本色。”
见他对迪尼斯的事如此了如指掌,说起来毫无顾忌,我的戒心也消去一大半,说话随便起来。我们谈了工作,游山玩水,芝加哥,纽约,家庭,婚姻。他妻子家同他家是世交。他们从小相识。婚后关系很融洽。妻子细心体贴,善解人意。有了孩子之后,妻子就辞去工作,做起专职妈妈,里里外外,一手操持。三个孩子也都带得很好。见他一副天之骄子,心满意足的样子,我想起迪尼斯,心里悻悻的,低头用刀子狠狠地切着盘里的烤牛排,佯作漫不经心地问:“其实你从来就没想娶迪尼斯。迪尼斯这种黑女人只配做情人,不配做妻子,登不得你们欧德克家的大雅之堂,不可以为你们欧德克家传宗接代。是吗?”
说完,我心里掠过一丝快意,用力地叉起一块牛排正要往嘴里送,突然听见威廉喉咙里轻轻地咕噜了一声。抬眼望去,对面偌大个男子汉已是泪流满面,悲痛不已。我一时不知所措,连连抱歉。威廉摇头摆手,嘴巴张了几次,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把头埋在肩膀中,使劲地克制着。我像个闯了祸的孩子,赶紧躲进了洗手间。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镜子里面的我一脸茫然,还没想明白,刚刚还是妻贤子孝的甜蜜大丈夫,怎么一瞬间就流出那么多伤心泪,像是如丧考妣。怎么人家哭旧爱,我跑到了洗手间?想着、想着,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难怪常听人讲,喜怒哀乐都传染。
威廉说,在外人眼里,他的人生是圆满的,成功的事业,和睦的家庭,甜美的妻子,聪明的子女,慈爱的父母,亲密的兄妹。人生这几大支柱,柱柱对得起他,是应该知足常乐。他也知足,只是每当想起迪尼斯,他就乐不起来。有时夜深人静之际,思绪会像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溪,不平静,也不汹涌,只是无边无际的无奈,那是他和迪尼斯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他同迪尼斯是“永结无情游”,而他心里最温暖的一角永远属于“相期邈云汉”的迪尼斯。说不清是为什么,人本身就是很奇怪,很复杂,很不可理喻的生灵。
这也许就是雪芹大师所说的:“纵使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威廉问我,想没想过溪水倒流。我笑笑,说,人生也像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溪,不平静,也不汹涌,却是蜿蜒曲行,跳涧越石,欢快自由,勇往直前。有时我也会问,溪水是否能倒流,带我重游旧日景。溪水答,人生谁无几分憾,前面景致另一番。
威廉若有所思:“‘前面景致另一番。’说得很好,回去告诉迪尼斯吧。”
我说:“迪尼斯是社会学教授,专攻家庭社会学,何须我来班门弄斧?”
威廉讲,正是因为迪尼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许多做学术的人,一点小事,钻研几十年,写出几大本书,自己做套自己钻。假如她不是专长于此,许是已经把这段经历留在身后了。
“你知道美国异族通婚的历史吗?” 威廉问。
“查过一些资料,知道罗维英夫妇状告佛吉尼亚州一直告到美国最高法院的大案。”
“那你应该知道,迪尼斯父母结婚时,美国41个州仍然有法律明文禁止黑白通婚。直到1967年,美国最高法院宣判废除各州的禁止异族通婚法律。那一年迪尼斯和我刚上小学。八十年代,我们相恋时,黑女人与白男人的通婚律低于千分之一。直至今日,你知道异族通婚的比例吗?”
我说:“应该好多了吧?”
威廉淡淡一笑:“二十几年了,是好多了。现在,65%以上的亚裔婚姻是异族通婚,75%以上的美国土著婚姻是异族通婚。但是黑白通婚低于美国婚姻总数的1%;而黑女人嫁白男人的比例不到其中的四分之一。”
“到底是大律师会表达。提起亚裔通婚,那65%是和所有的亚裔婚姻相比。提起黑白通婚,那1%就成了和美国所有的婚姻相比。换个脑筋慢的人,还真被你这65% 和1% 吓住了呢。哈佛的法学院就是这样教你们在法庭上辩护的吗?”我故作夸张地睁大眼睛,张开嘴巴。
威廉自己也笑了:“迪尼斯是把一个时代的罪过记在一些人的身上。当时她父母的婚姻在乔治亚州是非法的。只要她父母踏上乔治亚州的领地,就会被扔进监狱。即便罗伯梓家能接受他们,那个社会也会把他们置于死地。况且罗家是白俄贵族的后裔,在美国也属于上层社会。”
我说:“原来美国人也讲究门当户对呀?我还以为是咱中国人的专利呢。”
“哪里的人都是人,是人就有人的共性。迪尼斯总是把人的共性和个性混淆。我的母亲并不憎恨黑人,她也很同情迪尼斯和她的母亲。但是她更爱自己的孩子,也为孩子的后代着想。她不愿让我的孩子像迪尼斯一样,一生在自我认识(identity)中彷徨。而迪尼斯也太强势了。她年轻时就像是一只受伤的猛虎,遍体鳞伤,鲜血淋淋,还在不分目标地乱吼乱叫。”
我叹了一口气:“她现在也还是这样,那张种族牌越打越凶。其实根源还在你这里。当初如果你执意要娶迪尼斯,你母亲会怎样?”
没等他回答,我又接着说:“我也是母亲。有时儿子要做什么事,不合我意,我也会钢牙铁嘴地讲‘不,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死了那份心。’但是如果儿子真是认准了那条路,一条路走到黑,我也不会去死。这是他的人生,不是我的。母亲还是爱儿子的。”
“你只知道母亲的共性,不知道儿子的共性。儿子有时也会同母亲争吵,但是真要在母亲心上插一刀,哪个儿子也会再三掂量。迪尼斯聪明漂亮,从小就不乏追求者。像我这样献上手和心的不止一个;像我这样在母亲面前退让的也不止一个。母亲们想的不光是儿子,还有孙子,孙子的孙子,是家族的血统。这也是黑女人更难嫁入白人家庭的原因吧。”
望着威廉心痛如碎的样子,我想起自己的儿子。如果让儿子在我和另一个女人之间取舍,他会怎样呢?恐怕只能把心割成两半。我心里暗暗告诫自己:“此生不能站在儿子和另一个女人之间,不能让儿子心碎。”
威廉又问我:“你交过黑人男友吗?”
“没有。”
“我想也是。亚裔和非裔通婚的更是凤毛麟角。”
“迪尼斯对此也是耿耿于怀。总用这个做借口来攻击我。”我有些无奈地望着威廉:“其实我倒不是因为种族、血统那些东西。我已经离过婚了,在中国人中已经是“另类”,不在乎别人怎样看,怎样想。我只在乎自己的感觉。如果真有像迪尼斯这样能够心心相印,结为至交,我不在乎肤色。可是芝加哥的黑人们,你也知道,让人见了就想躲,很难相交。”
威廉见我如此坦诚布公,毫无种族忌讳,便诚恳地说:“难怪迪尼斯能同你敞开心扉。她自幼性格倔强,争强好胜,从来没有许多女朋友。现在有了你,我很替她高兴。”
我见时机已到,便挑明来意:“迪尼斯与我只不过是同病相怜。但是她的‘心痛还得心药医’。要解开她心上这个结,还须你这个系结人。”
威廉问:“要我怎样帮忙?”
我答道:“见机行事吧。”
9.
再见迪尼斯时,她又换上了骄傲公主的面具。那一阵国手李安的大作“断背山”正在美国炒得热火朝天,平常只是好莱坞名流同媒体大嘴巴的大炒作,这次竟然把布什总统都拉了进来。迪尼斯这个社会家庭专家,对此更是津津乐道。首映的晚上,便拉我去看中国人导演的男人怎样恋男人。我打电话约琼斯一起去。琼斯那一阵子一心想着一下子长到“五十岁”,凡是“大人们”聚会的事,他总是积极参加,从不缺席。可是这次我一提“断背山”,他一口回绝:“我爹爹,我哥哥,我妹夫要是知道我去看‘断背山’,一定会把我嘲笑了。”
我说:“琼斯,你已经年满“十八”岁了,看电影不需要爹爹批准啦。”
琼斯死说活说还是不肯去。说是看了这电影,就无颜见父老乡亲了;他父兄会说,几年没沾女人,连男人都惦记上了。
我打电话给本杰明。他一听“断背山”便一阵大叫:“喉,喉,喉,No,No,No.”说我是想害他。
他大叫大嚷抗议:“你们去看歌剧‘蝴蝶夫人’时,不叫着我;去看舞剧‘泽西男孩’时,也不叫上我。现在要去看‘男人搞男人’的电影,就想起我了。我是那种人嘛?我可是上过美国法律教科书的人,是名流。如果让别人看见我去看那种电影,我这辈子就别想当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了。”
我知道本杰明同布什总统势不两立。凡是布什反对的,本杰明一定拥护。便告诉他,布什总统反对这部电影,告诉媒体,坚决不看此片。
本杰明一听是布什反对的事,马上改口:“好,好,好,我就舍命陪君子一次吧。有你和迪尼斯两个大美女保镖,没人会往邪处想。”
其实我就是不提布什总统,本杰明也会去。他心口相连,嘴快、脑筋活,热闹的事少不了他。这就是本杰明与琼斯的区别。
我又打电话约艾伦。艾伦说,歌星正说要约我们一起去。这也正是艾伦与本杰明的区别。艾伦热情奔放,头脑里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
“断背山”再次显示了李安的非凡功力。他把那个扭曲的年代,世俗偏见对人间真情的残酷压抑,在优美的自然风光中展现地淋漓尽致。当那深厚浓烈的爱最终断送于那座壮美苍郁的断背山时,连一向最反感同性恋的本杰明都被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本来是被我强拉着看“毛片”。看完后,他逢人便推荐此片。让他那些相识多年的亲朋好友都大跌眼。他总是把功劳归于我:“要不是惠子,我就失掉了这次心灵转变的机会。”其实是他自身对爱情的渴望,对真情的理解。
看完电影,我们来到本杰明的律师事务所。他已经要人准备好了独具怀俄明特色的烤肉。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聊起了那个年代。本杰明是犹太人,从小饱受歧视。艾伦是土著,虽然他长得同白人没两样,他的家人也没少受歧视。迪尼斯也讲了她同威廉的相恋:
“威廉就像恩尼斯一样,不敢大胆追求自己心灵的爱。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我们的热恋是一颗苦果,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问道:“你怎么知道威廉一开始就没想娶你?”
“你怎么知道威廉一开始就打算娶我?你是他肚里的虫?”
“那我们就问一问他吧。”我故作认真地说。
迪尼斯从来不示弱:“好呀,他的办公室就在纽约市三十七街4023号,你赶紧去问吧。”
迪尼斯忙着同我打嘴仗,没注意到她身后的房门轻轻打开。见我们突然停止说话,目光都盯着她的身后,迪尼斯莫名其妙,转身望去;威廉一身便装,玉树临风,站在她身后。
沉默,静如止水般的沉默。两人“相顾无言,只有泪千行。”
10.
那天晚上,迪尼斯同威廉在密西根大道上漫步好长时间。后来迪尼斯告诉我,威廉的母亲临终前对他讲,迪尼斯这件事做得对不起他。这是他母亲一生最大的遗憾。母亲知道,这许多年来,威廉心中一直想着迪妮丝,每次回家总是在迪尼斯住过的房前久久徘徊。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他母亲去世时,捐款给乔治亚州的一所黑人大学
– 斯伯曼大学。那是斯伯曼大学建校以来收到的最大一笔捐款。母亲要学校以迪尼斯母亲的名义设立了“辛西娅奖学金”,专门资助黑人女学生。他的母亲并不厌恶黑人,只是没能超越时代,没能超凡脱俗,她不是时代的弄潮儿,她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母亲,犯了平平常常的母亲常犯的错误。
那以后,迪尼斯安详恬静多了,少了以往的锋芒毕露,添了几多宽厚包容。她依然是孜然一身,洁身自爱,偶尔同威廉通通电话,送个短信;平日里点点滴滴的关怀,年节时平平淡淡的问候,艰难时些些许许的帮扶,生命中时时刻刻的牵挂。她不再去酒吧,不再刻意找男友,也不再以黑白两极划分世界。她似乎接受了,这个世界上,没有纯粹的白,也没有绝对的黑,有的只是黑白之间大片的灰色,从月白色的灰,到炭黑色的灰。正是这千变万化的灰色织出了这个浮游世界。而每个人只不过是这个浮游世界中的沧海一粟。
“天地如逆旅,人生如过客”,得失何欢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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