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伟人趣事
儿子组里的另一个男生是个“帅哥”；能言善辩，名也如其人，叫大伟。大伟长得高大英俊，仪表堂堂，又是湖南人，和“伟大领袖”是同乡。他讲一口普通话，夹带一点湖南腔，绵绵软软，很是动听；大家都叫他“伟人”。伟人聪明伶俐，心直口快，也很有幽默感。经常在课堂上说些笑话，活跃气氛，是儿子的好帮手。儿子也随大家叫他伟人。
此伟人是“彼伟人”的同乡，对“彼伟人”很是顶礼膜拜。头次见面他就问儿子，“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这四个排比词应该怎样翻译成英文为好。儿子一听忍不住大笑起来说，这是他小时候常听父母争论取笑的话题。有时父亲引经据典，和母亲争论学术问题时，母亲会叫他“伟大导师；有时母亲在家独揽大权，指手划脚时，父亲会叫她“伟大领袖“；有时父亲开车转错了弯，母亲会说“伟大舵手”。玩笑的本意在于，把这四组词翻译成英语，美国人一般不会想到是用来形容同一个人。
儿子进一步解释，英文和中文是两种不同的语言。而且两个民族语言表达的方式也不同。他读一些中文文章时，总觉得用的形容词太多了。如果字对字的翻译成英文，那些形容词都是大同小异，用一个就行了。就像“四个伟大”，用一个“伟大领袖”就足够了，添上其它三个有些画蛇添足。
大伟反驳说，只用一个伟大，显得很单调贫乏。四个伟大才形象的显示出中国语言的丰富多彩和中国人民对红太阳的爱戴心情。这下轮到儿子不懂了：“为什么要把一个人比喻成红太阳？毛泽东是个人；太阳是个物。而且太阳本身也不是红色的。”
大伟答：“万物生长靠太阳嘛。”
儿子反问：“那现在这个太阳没了，万物不是还在生长吗？”
大伟一本正经地告诉儿子，在他的家乡，乡亲们认为 伟大领袖仍然活着，只是由人身变成神了，还是哺育万物的红太阳，还是拯救人民的大救星。
儿子马上指出，这是个人崇拜，是很危险的。二次世界大战就是始于德国人对希特勒的个人崇拜。大伟听儿子把他的伟人同乡和希特勒相提并论，脸都变长了：“你们美国的教科书上是这样讲的吗？”
快言快语的儿子一个“是”字都快到嘴边了才发觉大卫的脸色不对，马上意识到这个话题有点扯远了，赶紧鸣金收兵：“毛泽东和希特勒是每一本历史教科书上必须提到的两个重要历史人物。和所有历史人物一样，他们各自不同。历史会对每一个人作出公正评价。”
除了对“伟大领袖”过分崇拜之外，儿子发现大伟和他有很多共同之处。两人都喜欢泡健身房，吃快餐，广交朋友，玩电子游戏，上网聊天。那段时间，儿子常常为不能上Facebook 而烦恼。大伟有时会在儿子计算机上搞些小动作，运气好时，他们能闯上Facebook 网站和儿子的美国朋友们聊几句。但往往是几分钟之后就又被挡住了。
大伟还喜欢去酒吧泡妞，带儿子去过两次。儿子在大学里也常和同学去酒吧，但是对中国的酒吧还是不习惯。每次都跟在大伟身后，小心翼翼的，找不到感觉。大伟每次总是玩得尽兴而归。儿子问大伟交过几个女朋友，大伟自己也不清楚，他说十个以后就不数了，数得太累。还说他只记得第一个和最后一个。第一个是他的初恋，他总想把她忘记，可总是忘不掉。最后一个是他的昨天，过了昨天再没有昨天。儿子没想到大伟还是个性情中人。其实他对大伟的话也似懂非懂，可他自己也是过了昨天不想昨天的人，两人还挺随缘。
要讲美国的社会，生活，和民俗，美国的喜剧小品和美国人的幽默是必讲之课。主讲的外教们把这一课排在了最后。因为喜剧，笑话，幽默通常很难从一种文化传播到另一种文化。语言，文化，习俗，经历，和社会现象等诸多因素形成几乎不可逾越的障碍。中国的国粹，相声，很难走出国门，红杏出墙也是难在这里。上午，外教讲了美国电视喜剧小品的发展史。美国社会对爆笑电视肥皂剧的需求，以及所带来的媒体的激烈竞争，而这竞争又大大提高了这类电视小品的质量。
下午，轮到助手们大显身手了。儿子是知难而退的人，一上场就先来了个“以守为攻”，先讲了幽默跨域国境的难处。他还现身说法，把我这个不懂美国幽默的老妈搬出来举例说明。儿子先说了他自己从小到大如何喜爱喜剧电视小品，常常坐在电视机前边看边放声大笑。可是自己的母亲在美国生活的年头比在中国都长，吃饭，穿衣，走路，讲话都像美国人；却始终不能欣赏美国的幽默。只要母亲在家，他只能躲在楼上自己屋里关上门去看，去笑。像Jay Leno 和David Letterman 这样大师级的脱口秀名嘴被母亲扁为浅薄，而巨星Charlie Sheen 则被她斥之为讨厌。母亲唯一喜欢的喜剧小品是星期六晚间直播。因为这个节目经常有一些酷像美国政客的演员来模仿政客们，惟妙惟肖，滑稽荒唐。由于这个节目的收视率高，近年来，美国总统竞选，候选人也去客串，自己爆笑自己。
一番渲染后，确定自己已经做得八面玲珑，能攻能守了，儿子便放起了2008 年总统竞选时奥巴马，希莱丽，莫楷，和佩琳等人客串星期六晚间直播的片断。他原本没指望学生们会喜欢，意在介绍美国人的幽默感无处不在，就连总统竞选这样的大事也在幽默的范围内。没想到，学生们的反应比预想的要好多了。他们觉得，那些政治家们把自己演得惟妙惟肖，确实滑稽笑，同时也觉得不可理解。中国虽然比过去开放多了，私下批评领导已经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是编个电视节目专门取笑领导，还要公开在电视上放映，那可是太岁头上动土。要想看中国的官儿在电视上这样爆笑自己，那太阳都要从西边出了。中国人讲究“家丑不可外扬”。有点儿什么丑，捂着盖着还来不及呢，还能到电视上去爆丑，他的官也别想当了。
儿子解释说，美国的政治家有了真丑，大丑，也是遮着盖着的。像克林顿的白宫丑闻，尼克松的水门事件也是钢牙铁嘴地抵赖到底。像这样的爆笑片段都是无伤大雅的情节。说出来，民众笑笑，反而显得亲民。中国人还是严肃有余，幽默不足。
接下来由学生们讲述中国的幽默。大伟模仿了几个中国相声小品的片段。别的学生也都讲了些笑话。课堂里笑声不断。儿子一点也没领会出其精华，想笑笑捧场，又怕笑得不是地方，索性也没笑。大伟看着儿子似笑非笑的样子，问儿子听懂了吗？儿子说，词句是听懂了，但是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儿子又说，自己已经见怪不怪了。小时候父母彼此经常开中国式玩笑，他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可笑的。他还提到“你办事，我放心”是父母为把“脏活”推个对方常用的玩笑。可他一直想不通这“办事，放心”有什么可笑的。大伟一听兴头来了，马上自创自演，表演了“你办事我放心”。他自己又扮华主席，又扮毛主席，满口的湖南腔，赚得满堂哄笑。这次儿子也跟着笑了，可还是没有听懂其幽默。既然自己事先讲了幽默很难跨域国境，他也就不深究了。那是儿子第一次听说华主席，得知他还是大伟的半个同乡（在大伟家乡工作过）。
和大伟分手时，两人都有点依依不舍。儿子告诉大伟，认识他这样一个“伟人”，自己都觉得有一点伟大。大伟告诉儿子，能到儿子的Facebook 网页上看看，他自己也觉得很有face.
七． 素姐素心
素在组里年龄最大，三十几岁了，大家都叫她素姐。素姐当年硕士毕业后，留校工作，一直 作了这么多年，已是轻车 熟路。虽然工作轻松，生活舒适，闲下来也时常感到单调无聊，就动了出国深造的心。正好赶上学校暑期开办英语班，她就加了进来。素姐的英文蛮好的，虽然没有儿子说得地道，读得流畅，比起其他学生要高一大截。她来这个班，不是冲着学英语来的，主要还是想和儿子这样的美国大学生聊聊，掌握一些美国的第一手资料；再者，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得白不得。
素姐和儿子很是“自来亲”，一见面就把儿子当弟弟一样照管起来。有些中国的习俗礼仪儿子不懂，她帮忙指点；哪里有好饭吃，好景看，她带儿子去吃，去看；有些灯泡坏了，空调不凉之类的事，她张罗换好，修好。更难能可贵的是，她在讨论时处处为儿子把好“政治关”。有些不该提的话题，不该说的言语，她都能及时拨乱反正，帮儿子遮掩过去。让我这个当妈的即感激，又放心；即便是我亲自跟了去，也不过是如此。
听别的学生讲，素姐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离婚后，独守闺中。她这样年龄的单身女人，在国内叫剩女。像她这样的剩女还很多。也许正是这个剩女的身份使素姐对美国的婚姻，家庭，妇女的社会地位等问题非常感兴趣。
一次讨论时，素姐提到，美国是女人的天堂。美国女人活得潇洒自如，或相夫教子，安居家中；或驰骋职场，追名逐利；随心所欲，不受社会压力所主宰。她特意举了前国务卿赖丝为例。赖丝终生未婚， 无子女，却在事业上取得辉煌成就，成为一代女性的骄傲和楷模。这在中国是不可想象的。中国女性的第一天职是妻子，第二天职是母亲。如果一个女人终生不能为人妻，为人母，她的人生都是不完美的。中国的男人在择偶时，看重的是女人的外表，并不是女人的内心和才干。
从素姐的话语中，儿子听出一丝幽怨，他解释道，也许在世人看来是这样，其实从本质上来讲，美国人和世界各地的人们都一样。 男人找女人，看重的还是女性的一面，是女人的外表和性感。他自己认为，美国在这方面与中国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看看美国铺天盖地的电视，杂志，广告就知道了。所有亮相的女人形象都是性感大美女。连小女孩玩的芭比娃娃都那么性感诱人。大伟插进来问：“那你的择友标准是什么？是内在美，还是外在美”。
儿子从来不掩饰他的择友观念：“对我来说，美丽的外表是必要与先决条件。我不可能爱上一个对我没有吸引力的女孩。”
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组里除了大伟一个“帅哥”，别人都是“心里美”。
学生们马上举出一大串红颜祸水的例子，从武则天，潘金莲，到江青。除了江青之外，别的名字儿子都没听说过。儿子招架着：“我说的是必要条件，并没有说是充分条件。在外表美的前提下，还要有内在美才行。”
儿子话音刚落，引来满堂哄笑。大伟拿腔拿调地说：“小哥哥喂，一觉睡到大天明哎。”
儿子不解其意。素姐告诉他，他要找的是梦中情人。
儿子最终也没弄明白为什么他的必要条件和充分条件搭配起来就成了“梦中情人”。在儿子看来，他的许多同学，朋友都是很好的人。所以找一个好人并不难。难就难在彼此的吸引，默契。相比之下，中国的同龄人要复杂得多，好人也相对难寻。所以要找一个内外都美的伴侣，也许真的难于上青天了。
英语班结束那天晚上，有家有伴的学生都走了，剩下大伟，素姐和儿子三人结伴去了酒吧，算是给儿子送行。一进酒吧，大伟就像花蝴蝶一样去追花裙子，儿子和素姐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两人点了一瓶法国诗露红葡萄酒。服务小姐走来，殷勤的向他们展示了未开封的酒瓶与瓶上的商标，然后熟练地打开瓶塞，给他们一人倒了小半杯。素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看着素姐那娴熟的样子，儿子有心无意地问：“素姐常喝酒吗？”
素姐说，哪里。这是她平生第二次喝酒。第一次是拿到离婚证书的那天晚上。
素姐没等儿子再问，就缓缓地讲起了她那段短暂的婚姻。
素姐是在“伟大领袖”逝世那一年出生的。她的父亲当年去陕北插队，在痛苦无望中与当地的村姑成了亲，生下素姐。一年后，村里的知青开始返城。刚开始，素姐的父亲也没什么动静，觉得自己在村里成了家，落了户，命中注定做个老农民了。再后来，村里的知青都走光了；连娶了当地姑娘 – 朵儿的李凯也携妻带子回城了。素姐的母亲动了心，让父亲也去城里想想办法。父亲这一走，再也没回来。刚开始还有信来，后来信也停了。再后来，朵儿娘去城里看闺女，回来后捎话，让母亲带素姐往前走。
素姐是在母亲的泪水与汗水中长大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从小就懂得帮母亲分忧愁。高中毕业后，素姐轻而易举考上大学；和父亲在一个城市，上的是父亲梦想中的大学。可是她从未找过父亲。
学位一路读下来，工作也做的得心应手，素姐可算得上是成功女士了。可她的心灵之窗从未向谁打开过。素姐不是花容月貌，也没有万种风情，对男人甚至都没有多大兴趣。可她身边的人们不闲着，总是为她搭桥牵线。素姐人能干，工作好，在城里还有一套不错的单元房。即便是在剩女遍地的中国，也算是出类拔萃的。
终于有一天，一个男人来到她身边。那人也是本校毕业，在外地工作。与素姐相仿，那人也不潇洒，不风流，矮矮瘦瘦的，说话轻声细语，眉眼间隐约藏着一丝忧郁，看着蛮诚实可靠。素姐不图什么“夫荣妻贵”，只想过平常日子，和那人交往了半年，就结婚了。婚后，她才发现，那人对女人也没太大兴趣。结婚三天，他就返回工作单位，一年也不回来几次。
素姐开始为丈夫办工作调动，拖拖拉拉办了快两年，丈夫终于调回身边，她也过了而立之年，到了为人母的年龄
。可丈夫还是对男女之事不上心。她刚开始以为，丈夫和她在一起总共没几天，生分。时间长了就好了。况且她自己也需要时间来适应身边这个新男人。过了一段时间，她发现，丈夫身边另有一个男人。每当她和丈夫之间要发生什么事时，那男人总是出现，搅乱他们的好事。几次三番后，她心生疑窦，便追问丈夫。丈夫矢口否认。
随着时光的推移，事情变得明朗化，虽然素姐从未抓住丈夫和那男人什么把柄，丈夫也从未承认过，只说是朋友；但是那男人在她家已经有变客为主的趋势。
素姐陷入深深的痛苦中。她倒不是在乎这个丈夫，也没有爱上这个丈夫。如果从未有过这段婚姻也罢了。她只是不愿意像她母亲一样套上离婚这个枷锁，而离的又是一个同性恋丈夫。这以前，她认为自己是个女强人，走出了母亲的悲剧阴影，不用重蹈女性的悲哀；现在，她才认识到，她的命运远不如母亲。母亲至少嫁的是个真男人，也做了一回真正的女人，曾经为人妻，仍在为人母。女人该得的，母亲都得到过。
丈夫明里暗里地透露出，只要素姐不离婚，他愿意保留这段婚姻。这样，素姐不用戴上剩女，离婚女，嫁了同性恋的女人这些桂冠；他也可以遮盖自己同性恋的真面目。大千世界，每人都要找到自己的一片生存天地；他和素姐的这片天地就在这谎言中。
丈夫的暗示反倒平静了素姐的心。第二天她就把离婚协议书递到丈夫手中。
侓师是素姐朋友的朋友。当他把签字盖章的离婚协议书交给素姐时，还递过来一瓶白葡萄酒。他告诉素姐，这东西今晚或许能派上用场。回到家后，从未沾过一滴酒的素姐自饮自酌，把一瓶酒都喝光了。那是她第一次喝醉，也是唯一的一次，为她那有名无实的婚姻，也为她那仍未交出的处女身。
素姐停住话语，隔着桌子望着儿子，满面凄凉。在儿子这个年龄的男孩，体会不到素姐心中的苦。他所想的是，曾经结婚三年的女人，怎么还会是处女。他知道这话不好问，便没话找话的说：“你没有再找男朋友吗？”
素姐幽幽的说，哀莫大于心死，她现在很难相信男人了。
话说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他们和大伟告别，离开酒吧。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感到一丝醉意，沉默着。夜，静悄悄的，只听见车轮摩擦着地面的沙沙声。车开到素姐住处，素姐问儿子要不要上去坐一坐。儿子答：“天晚了，不坐了，我送你到楼门口吧。”
来到楼门口，两人拥抱告别。素姐在儿子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儿子也在素姐脸颊上回了一个轻吻。转身刚要往回走时，儿子突然意识到素姐的眼角好像挂着一点晶莹。
他回头望去，月光下，素姐已是雨打梨花泪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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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09-25-2011 华夏快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