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初露尖角
暑期英语班有好几百个学生，大多是研究生和博士后。每三十人分成一个小班，由一个外教带着五个像儿子这样的助手教课。每天上午由外教主持上课，问答；下午分成小组，由儿子他们带着自由讨论。讨论的题目一般是由助教们事先定好，起个抛砖引玉的作用，然后就是学生们各抒己见，随意发辉。主要目的是练口语，兼学一些美国社会常识，民俗等。
儿子的小组有六个学生，四个男生，两个女生，都比儿子大几岁。能考上这所大学，还能念到硕士，博士，绝非等闲之辈。我想儿子给这样一组佼佼者讲课，还是很有压力的。美国长大的孩子非常敬业，这又是他第一个“白领“工作，他很想一炮打响。可偏偏第一次就出师不利。
儿子第一课准备讲美国的摇滚音乐。他用PowerPoint准备了一些猫王和Bob Dylan的音乐会场景。开始讨论了，儿子放着图片和音乐，讲解着。刚讲了没几张，一个男生举手打断他，问道：“这些图片里怎么没见一个亚洲人的面孔，亚洲人是不是不喜欢这种音乐？”
这个问题儿子确实是没有准备。他一边说着：“这是个好问题，好问题
. . .”一边想答案。
“这些照片只是会场的局部。照片中没有亚裔人并不能说明亚裔人不喜欢摇滚音乐。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很喜欢。”
“你的朋友们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我们都是美国人。”
那男生一听儿子称自己为美国人，马上精神起来：“我和许多美国人打过交道。但是和你这样美国长大的华人青年交谈还是第一次。我很想知道，在你心目中，你认为自己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儿子答道：“我是美国人，就像所有在美国出生的人一样。”
那男生显然是对儿子的答案不满意：“当你每天起床照镜子时，你看见的是一张中国面孔，还是一张美国面孔呢？”
儿子解释道：“没有’美国面孔’这一说法。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我们可能脸型不同，肤色不同，身材不同，但是我们都是美国人。所以我每次照镜子时，看到的就是我，一个美国人。”
那男生仍然紧追不放：“假如啊，我是说假如，假如中国和美国打起仗来，你是站在中国一边，还是站在美国一边？”
儿子耐心地讲解着：“中国和美国是不会打仗的。这两个国家都是世界大国，打起来对整个世界都会是毁灭性的。”
那男生还是不肯罢休：“我是说假如，我就是想知道，像你们这样在美国长大的华人青年，在骨子里是把自己当美国人，还是当中国人？”
儿子是属于防守性格的人，从小走路就爱往后瞄。遇事爱往坏的方面想。现在身处异国，初次讲课，没说几句话，人家就把他的骨子都叫出来了。还口口声声要和美国打仗，逼他马上表态，真有点不知所措。他只好强作镇定，使出他昨晚临来时学的，教师们常用的一招：“这个问题不在我们讨论的范围之内。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想法，下课来找我。我将会很高兴回答你的问题。”
下课后，那男生果真贴着儿子，寸步不离。儿子知道，是祸躲不过了，便说：“我们出去走着谈吧。”
收拾好东西，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学楼，来楼前的一片草地上。初夏的夕阳和暖宜人，给儿子增添了几分信心。他们面对面站住，儿子小心谨慎地说：“让我先讲清楚，现在我们不在教室里，我也不是以教学助理的身份和你讲话。我现在讲的话，每一个字都不代表我的学校，不代表我的国家，只是代表我自己，是‘off the record.’”
那男生看儿子紧张兮兮的，连忙和解地说：“当然，当然，我只是想更多的了解你，了解在美国长大的华人同龄人。”
儿子认真地说：“对不起，你想了解在美国长大的华人同龄人。可是我只能代表我自己讲话，并不能代表在美国长大的所有华人同龄人。你是想知道，假如有一天，中国和美国真的打起仗来，我会怎么做吗？”
“是的，我只是想知道你会站在那一边？”
想了片刻，儿子一字一顿地说：“我相信那一天是不会到来的。可是你一定要知道这个假如，那我就告诉你，如果真有那一天，你我就各自报效自己的国家吧。”
接着又加了一句：“我想我的姥姥听了这话一定会非常伤心了。”
晚上，儿子打电话过来，报丧一般的报告了他的出师未捷，问我，那人为什么一定要问这问题，是想make 一个什么point。我帮他分析，这也许就是两个culture 的不同了。美国人讲话避免没必要冲突，不问使人难堪的问题。而有些中国人爱夸夸其谈，爱抬杠，爱较真，不爱考虑对方的感受，倒也不一定就有什么恶意；再者，儿子比他小几岁，从没上过讲台，又是中国人面孔。所以他就没把儿子当回事。或许就像那人自己说的，他只是想了解像儿子这样的小鬼子。我告诉儿子，以后讨论多让学生自己发言。如果有人提问题，要鼓励别的学生来回答。这样他又清闲，又避免无必要的冲突。
从那以后，儿子摸着石子过河，一步一学，倒也一路相安无事。还和那男生成了朋友。
五．餐桌军事
儿子组里有个女生刚完成博士答辩，准备做博士后。她的男朋友家是个“大款”，据说很有钱，打算移民美国或者加拿大。那女生邀了儿子和她男朋友家人一起吃饭，想打听一下到底是美国好还是加拿大好。那天，女孩和她男朋友来接儿子，开的是很好的奔驰车。儿子上车后，礼貌地随口说道：“这车很好。”
那男孩熟练地转动方向盘，沿着楼前的花坛漂亮的做了一个大弧形转弯，驶向校门：“这车不好，今天出来匆忙，随便开了一辆。下次来接你，开我家的佛婼锐。”
接下来又问儿子开的是什么车。儿子告诉他，是Honda Civic。那男孩有些不屑地说：“那是最普通的车了，在中国有点钱的人都不开那种车。”
儿子如实答道：“那车在美国也算是低档车。有钱人也不开它。可是对我来说，那就是奢侈了。是今年妈妈刚给我买的。还是贷款买的呢。我是一个大学生，还没有工作，不挣钱。能有这个车开，我是非常感激的。我也非常喜欢我的车。”
车开到一家很豪华的餐厅，三人下了车，走进前厅。刚进门，那男孩想起他没带烟，便让女孩出去给他买烟。过来迎接他们的服务小姐提醒说，这里不可以吸烟。男孩满不在乎的对女孩说：“去买吧。这里不能吸，我可以去外边吸。”
女孩一句话没说，顺从的转身出去了。
儿子和男孩随着服务小姐来到他们的包间。落座后，谈的尽是些汽车，房子，名牌服饰和高档消费品之类的。男孩取出IPAD让儿子看照片，都是他家的房子，家具，汽车，摆设等，大多是进口货。琳琅满目，倒把我家土生土长的美国小鬼子看得眼花缭乱，都有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了。像大多数男孩一样，儿子从小爱车，对世界级豪华车还能谈上几句。其它那些名牌东西，儿子听都没听说过，那男孩的炫耀像是催眠曲，听得儿子都快昏昏欲睡了。幸好，男孩的父母及时来到。
那父亲高大健壮的身材，身着便装，看上去成熟老道；那母亲长身玉立，穿着讲究，看上去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划下太多痕迹。他们听女孩讲过一些儿子课堂讨论的题目，很感兴趣，特意约儿子来聊聊。男孩的爷爷是军人，戎马一生，参加过韩战，越战。男孩的父亲在军队大院长大，虽然未吃过军粮，却是“兵家儿识刀枪”，谈起军事上的事，如数家珍。儿子是玩着电子游戏长大的，从小就对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感兴趣。别的孩子还在看“Sesame Street”的时候，儿子已经在看“Military”杂志了。现在遇上个圈内人，能聊些中国军事，儿子的精神头又来了。
那父亲出生于韩战之后，取名“胜利”，话题自然也就从韩战扯起。他告诉儿子，美国的军队英勇善战。从组建以来，号称“常胜军”。外出打仗只输过两次，都是输给中国，第一次是韩战，第二次是越战。
听他家老头子讲，他们在朝鲜和美国兵打得很苦，最终打赢很不容易，死人数和美国军队相比要有十比一。儿子更正说，单从结局看，韩战是不分输赢。因为韩战最终以板门店协议结束，以三八线为界，南北两韩各据一方。中美两国打了个平手。但是这样的结局对美国确实是一个失败，因为美国当初的目的是打到鸭绿江。最后不得以退到三八线，只好用扔原子弹来威胁中国，达到停战目的。从这个角度讲，这场战争对美国是一个失败，因为美国没有达到目的。而中国当时参战是迫不得以，只是不想丢掉北韩，唇亡齿寒。最终以三八线为界的结局，对中国本身就是一个胜利，因为中国保住了北韩这个唇。唇没有亡，齿也不寒。
那父亲听儿子讲得头头是道，又得知儿子是在高中的历史课上学到这些知识，非常惊讶，也非常感慨。美国的高中老师敢在课堂上这样即深刻又透彻的分析近代历史事件，是非曲直，不带一点偏见；在中国是不可想象的。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越战。那父亲特意强调，美国大兵们可是被中国军队从越南赶走的，那场战争可不是打平了，是美国输了。儿子承认，越战美国是输了；但不是输在中国手里，是输在美国国内的反战团体手里。美国军队不敢在越南扔炸弹，是趋于自己国内的压力，最后从越南撤军也是迫于国内的反战势力。美国有些人热衷于反战。什么战争都反，不管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他们都反。一听说要打仗，他们就成帮结伙的上街游行，给总统施加压力。儿子进一步举例说明：“我的妈妈就是这样一个狂热的反战分子。当初怀着我八个月，挺着大肚子，还去参加反战游行，让人拍下照片，留作纪念。现在每当我和她讨论战争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时，她就举着照片提醒我，我可是在娘胎里就为反战立下汗马功劳。那个写着反战标语的大木牌子就是我用屁股一路顶下来的”
儿子的话引来满席笑声。那父亲说：“你妈妈很风趣。难怪你这样开朗健谈。”
“我爸爸也很开朗健谈。”儿子不失时机地往他老爸脸上也抹了一把粉。
谈起战争的必要性和军队的重要性，这两个年龄不同，国籍不同，阅历不同的大男人和小男人终于有了共同语言。他们谈到中美两国的军事力量，两军的训练方式，军人的素质，作战方式等话题。用儿子的话讲，他们有许多本质上的分歧，观念上的不同，但是彼此尊敬，相互欣赏，谈话也很友好。儿子总的感觉，那父亲阅历广，知识多，有涵养，也很包容。相比之下，儿子虽然尽量装出老练，但有时也不免偏激，或过于直率。这种时候，男孩的父亲都能不显山不露水的转移话题，避免难堪。
那男孩也不时加进来交谈。他谈的都是些生意上的事，如何做广告，如何吸引客户。还问了些美国商人的通常做法。在这方面，儿子并没有太多研究，只能是泛泛而谈。
男孩的母亲主要问些生活方面的事，华人社区，文化艺术，教育孩子等，还特别关心儿子的父母是怎样教育他的。儿子如实相告，父母工作忙，没有刻意教育他。许多东西都是他在学校或者参加社会活动时学到的。那母亲感叹道：“美国真是个地杰人灵的地方。没人管的孩子也长这么好。在中国，当父母的要把心操碎！”
时间在谈笑中很快逝去。一行人酒足饭饱，走出餐厅。 男孩的父亲在朦胧的月色中与儿子握手告别，然后转身很有感触地对妻子说：“我刚才聊得高兴，竟忘了我是在跟一个年仅二十一岁的男孩讲话。他知道得比我们国内的一些同龄人都多！” 那妻子也说，美国长大的孩子确实和中国的孩子不一样，懂事，大气，谈吐举止都很得体，上得台面。
儿子是在我的阴影中长大，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丑小鸭，从没听过这样的美誉。回到宿舍后，赶紧打电话过来，要我以后再不要“母嫌儿丑”了。儿子说，他本来对这次会面并不看好，只是出于礼貌才去的。结果几个人能够跨越时空的不同，观念的不同，畅谈一晚上，还能求同存异，彼此欣赏，实属不易。他还讲了那餐厅的豪华，菜肴的精美。我取笑他，吃人家的嘴短。
儿子最后提到，让他感到不解的是，那女孩在课堂上还是比较活跃健谈，很有独立见解。在餐桌前却是沉默寡言，基本上没说话，只是偶尔帮儿子翻译一下。对男孩买烟的无理要求竟是如此欣然接受，有些不可思议。
发布于09-21-2011 华夏快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