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第二次看电影《妻子》引出来这篇《都柏林人》的读书笔记。
影片里教授乔.卡斯特曼两次和女生调情，都会背诵了一段惟美轻盈又忧伤的诗句。一次在史密斯学院对他的学生，琼.阿奇尔，后来成为了他的妻子；一次在瑞典，对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协会为他配置的女摄影师，老乔故技重施。没有得逞。它就是詹姆斯乔伊斯在《都柏林人》短篇里的最后一篇《死者》的伟大终结篇。
《都柏林人》由15个短篇组成。我最爱的一篇就是压轴作《死者》，其他还有《姐妹》，《一次遭遇》，《艾弗琳》等。我记得当时读这篇小说的震撼，在强烈的情绪起伏落差之后，无尽的悲凉与哀恸。而最后几句对大雪、生者、死者的描写，简洁纯净、忧郁悲凉、寓意深远，直抵内心与穹苍，是最优美的英国语言文学之精髓。莎士比亚的文学传统在乔伊斯的短篇得到了最诗意的延续。
Yes, the newspapers were right: snow was general all over Ireland. It was falling softly upon the Bog of Allen and, further westwards, softly falling into the dark mutinous Shannon waves. It was falling too upon every part of the lonely churchyard where Michael Furey lay buried. It lay thickly drifted on the crooked crosses and headstones, on the spears of the little gate, on the barren thorns. His soul swooned slowly as he heard the snow falling faintly through the universe and faintly falling, like the descent of their last end, upon all the living and the dead.
故事发生在新年元旦后一月六号，圣灵显现日（Epiphany），主角加百利·康罗伊（圣经里报佳音大天使的名字）的姨妈凯特、朱丽叶与侄女玛丽简的盛大舞会上发生的一切。
莉莉，看门人的女儿，几乎没有一点儿歇脚的时间。
这句话为热闹纷繁的舞会定下了基调。如同《安娜.卡列琳娜》的那句，“奥勃朗斯基家的一切都乱了“一样。
作者曾经在《都柏林人》的创作宗旨里说，他要为都柏林人的“道德和精神史写下自己的一章“。
文本如同剥洋葱一样，层层剥开，芳香馥郁。漫长的舞会晚宴之间，那些饮酒跳舞、弹琴歌唱，切鹅分菜、举杯祝词的时时刻刻，女主人和客人之间互动的种种细节，让我们了解到都柏林人在平凡的生活中的问题。
凯特姨妈和朱丽叶姨妈自从哥哥去世后，就带着侄女搬来住到这座阴暗萧条的房子足足三十年了。一年一度的舞会也开了这么久。凯特尽管很虚弱，还在教初学者弹钢琴；朱丽叶头发灰白了，还是《亚当与夏娃》唱诗班的首席女高音，后面有她精彩表演；玛丽简上过音乐学校，弹奏风琴，每年在市音乐厅举办学生音乐会，而且她的学生都是上等家庭的孩子。
她们生活简朴，但是相信饭要吃好。菱形骨牛腰肉、三先令一磅的茶和最好的瓶装烈性黑啤酒都不在话下。莉莉很少出差错，一家人也相安无事。
下大雪了。时间已经十点多了，舞会一直在进行着。加百利和他妻子还没有踪影。此外，三主人非常担心爱喝酒的弗雷迪·马林斯可能会捣乱，姨妈们绝对不希望玛丽·简的任何学生看到他喝醉、不雅的样子。这就是为什么她们每隔两分钟就到栏杆上问莉莉，加百利或弗雷迪来了吗？
主人公终于登场了。
“噢，康罗伊先生，”莉莉为加百利开门时说，“凯特小姐和朱莉娅小姐以为你们永远不会来了。”
加百利先解释，因为妻子需要三个小时的梳妆打扮，所以姗姗来迟。然后，他想和莉莉套个近乎，说，“好日子快了吧，我们可以去参加你的婚礼了”，适得其反，莉莉苦毒地回答他，现在的男人全是骗子，千方百计想占你的便宜。
冷不丁被咬一口。我们看到男主人公一进门就遭遇今晚的第一个尴尬窘境。
现在是舞会和晚宴的描写。美妙的华尔兹，欢快的四人舞，面色红润、身穿紫罗兰的女学生，灰白胡子枯萎的高个男人，相貌粗俗，额头突兀不平，大厚嘴唇的弗雷迪，很多客人出现了，华丽丽的钢琴乐章，客厅里有点心水果，餐柜上有蛇麻子苦啤酒，又热又烈又甜的女士酒，柠檬水，葡萄酒，威士忌，琳琅满目。。。想起来了，哦，这是在爱尔兰。
乔伊斯描写故事场景，人物特征，如同伟大的素描画家，几笔勾勒，精准微妙，活灵活现，他还掌握生动简洁的语言与对话能力，洞察人物的思想到了惊人地步。
尽管人物众多，加百利是小说和社交场合的核心人物。他是姨妈们最喜欢的侄子。
姨妈们一直尊敬她们去世的大姐，认为她身上集合了莫根家的才智与庄重。因为她出色的教育，加百利的哥哥是一个有名教会的高级牧师，加百利自己完成了皇家大学的学位，在大学任教，杂志社兼差。姨妈把晚宴餐桌上切鹅的任务，也是荣誉，交给了他。
四对舞开始时，一位落落大方，善于言辞的女子，艾佛斯小姐是他的舞伴。她领子上别着爱尔兰的纹章和格言，谴责加百利给《每日快报》撰稿，说，你不觉得害羞吗？然后说，我以前没想到你竟然是个西不列颠人。哎，遇到爱尔兰小粉红了。
他为那家报纸写一个文学专栏，只是为了十五先令的报酬。他收到那些让他写评论的书，远比这张微薄的支票让他动心。他认为文学超越政治，可是他们是多年朋友，经历相同，都是大学后当老师，他不想冒犯她，所以他只能很尴尬、很迷惘地说，他看不出写书评与政治的关系。
艾佛斯小姐是个温柔友好的女伴，并不纠结于此。她热烈赞赏加百利写的关于勃朗宁诗歌的评论，并且邀请他们夫妻夏天到阿兰群岛旅行，置身于大西洋之中。太实诚的加百利不懂委婉，马上说，他每年都和几位朋友自行车去法国或比利时旅行，又是尴尬。艾佛斯小姐不高兴了，为什么去法国和比利时，而不去看看自己的国家？你对自己的祖国，自己的人民究竟知道多少？这时刻，加百利只好一坏到底，他激动地说，他讨厌自己的国家，爱尔兰语不是他的语言。艾佛斯小姐酸楚痛苦地，紧紧握着他的手，在他的耳边又说了一遍，西不列颠人。
此时，加百利遭遇了今晚的第二次窘境。
接下来，郁闷的加百利开始和客人们打招呼，和妻子格蕾塔交流，有点抑郁不欢。
第二次提到雪了。雪积聚在树枝上，会在惠灵顿纪念碑顶上形成一个明亮的雪帽。
他想着自己的演讲大纲：爱尔兰人的热情好客，不幸的回忆，三女神，帕里斯，他害怕引文用勃朗宁的诗歌，害怕客人都没有听过，反而以为他在卖弄他的知识才华，莎士比亚和情歌可能大家都熟悉吧。他想到这句话，心里有点小得意，“一个人觉得他正在倾听心潮汹涌的心声”。刚才艾佛斯小姐就赞过这篇评论。他突然想以赞美夕阳近黄昏的老一代，他们的热情好客，幽默仁慈，对比那些受过教育而缺少这些美德的年轻人，比如艾佛斯小姐。
朱丽叶姨妈开始演唱《盛装待嫁》，她的声音明亮清晰，清脆澄澈。众人鼓掌欢呼，赞美她的歌喉，他激动地哽噎。这时，凯特姨妈有几句对天主教神父的议论非常意味深长。
“教皇从唱诗班里把一生在那里当奴隶的妇女们赶出来，让一群小毛孩骑在她们头上，绝不是什么荣耀。这是不公平的。“
艾佛斯小姐决定不留下晚宴就回家。加百利想送她回家，她说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接下来客人们开始评论歌剧院的歌唱家，弗雷迪有一句对歌剧中黑人酋长声音的赞美和议论，“难道只因为他是个黑人，就不能说他拥有一副好嗓子“，也让我们看到了一百年前乔伊斯对种族不平等的态度。玛丽简努力让客人们谈论意大利歌剧中那些伟大的男高音，还有一个漂亮、纯净、甜美、圆润的英国男高音帕金森。
热烈的谈话趋于沉默，突然完全安静下来了。大家都期待着什么，这时加百利推开椅子站起来。他有点紧张，双手有点颤抖。看着一排渴望的面孔，枝形的吊灯，钢琴正在弹着轻柔的华尔兹，他听到了女人衣裙的悉索拂动，反复看到码头上有人在雪地里向这边凝望。空气纯净，树上压着积雪，耀眼的白雪覆盖着西边的原野。他演讲了：
他先强调爱尔兰人的热情好客的高贵传统，赞美三位善良殷勤的女主人，勉励年轻一代在世纪转折时代对新观念的追求，最后把三位女主人比作都柏林音乐界的美惠三女神（three Graces代表着善良，美丽，生命力，朱丽叶姨妈并不懂得什么三女神的意思），一位心地太善良了，一位歌喉青春永驻，最年轻的一位才华横溢、生性活泼，并且表示自己不想作帕里斯。（这里我觉得有点疑惑，美惠三女神，与帕里斯把金苹果给谁，评判最美的女人，阿芙洛蒂忒、雅典娜、赫拉三女神，她们不是同样的三女神。乔伊斯肯定不会犯这个错误，但是，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比喻。）他举起葡萄酒杯，祝福三女神健康、长寿、幸福、成功。。。。一下子把三女神惹得热泪盈眶，众人欢呼。
这是非常精彩的一段。我们更多地感受到，加百利的微妙与敏感，他作为知识分子的优越感，与更多的社交困窘复杂地交杂一起。晚宴在此达到欢乐的高潮。
如果您是第一次读这篇小说，至此都不会明白“死者”在哪里呢。
又下雪了。刺骨的清晨寒气涌进厅里。客人们纷纷散去。
加百利在前厅的幽暗处，抬头见到楼梯口一个女人的身影，他静静凝视，看见她褐色橙红色裙子上阴影的图案，那是她的妻子，神态优雅而神秘。远处传来钢琴的和音与一个男声的片段。歌声沙哑，旋律忧伤。这是达尔西先生在唱着一首忧愁的歌。
“啊，雨点打着我浓密的头发，露水沾湿了我的肌肤。。。”
等到加百利和玛丽简要跑上楼聆听，歌声嘎然停止了。达尔西先生粗鲁地声称他的重感冒了，嗓子哑的像乌鸦。朱丽叶说，人人都感冒了。玛丽简说，三十年了没下过这样大的雪，报纸上说，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加百利望着没有加入谈话的妻子，她双颊泛红，眼里闪着光芒。他心里突然涌起激情的暖流。格蕾塔问歌手，刚才的那只歌叫什么名字，《奥芙里姆的少女》，这只歌曲太美了。
回家的路上，阴暗昏黄的晨光笼罩了河面，天地被皑皑大雪覆盖了。妻子轻盈挺直，双手提着裙子走在前面，加百利的眼睛闪闪发亮，幸福的血液在他脉搏里涌动，他心潮激荡，骄傲快乐，勇敢温柔。他想抱住她说一些可笑又深情的爱语，他俩秘密生活的瞬间突然像繁星一样在他记忆中闪亮。淡紫色的信封，窗帘上的阳光照在地板上，他们站在拥挤的站台上，他把一张车票塞进她戴着手套的温暖的手心，他们一起在寒冷里站着，透过花格窗子向里观望，一个男人在烈焰熊熊的炉子边制作瓶子。天气很冷，她的脸在寒冷的空气中馥郁芬芳。。。。有一股柔情蜜意在他心中涌出，他们一起生活的时刻，温柔的情焰，销魂的时分，他渴望对妻子回忆这些没有被岁月泯灭的激情，他渴望温柔地呼唤她，格蕾塔，。。。。。世界文学最早的意识流诞生了。
当加百利沉浸在颤抖的情欲，幸福的渴望，温柔与激情相互缠绵着的时候，格蕾塔却两眼泪汪汪。那首《奥芙里姆的少女》让她想起曾经的恋人，17岁的麦克.福瑞，眼睛又黑又大，文静会唱歌，他们很亲密，经常一起散步。最后他为她而死。那个冬天，福瑞受寒生病，她要离开戈尔韦家乡，临行前给他写信告别，希望来年夏天再见。福瑞在一个寒冷的雨天来看她，站在花园里的一棵树下瑟瑟发抖。格蕾塔告诉他这样会要他的命的，他说，没有她的日子不想活了。
听完这一切，愤怒和嫉妒和自卑的狂怒几乎点燃他，加百利发现自己多么尴尬可笑。他感到受了深深的羞辱。就在他全身心回忆他们在一起的私密生活，心里充满柔情、欢乐和欲望时，她却在心里一直在惦记着另一个男人，多少幽暗的黑夜她就是那样一直想着他，把心灵深处最温柔隐秘的一角留给他，一个死者，一个在煤气厂工作的男孩，一个十七岁夭折的少年恋人。
这是加百利遭遇的第三次人生窘境。他由此窘境走向了顿悟。
“一种对自我人格的羞辱意识袭上了他的心头。他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滑稽的人物，扮演一个为姨妈跑腿挣小钱的人，一个神经质的、自作多情的感伤主义者，一个对一群庸俗的人大事演讲并把自己小丑般的欲望理想化，一个他在镜子里瞥见的那种可怜而愚蠢的家伙。他本能地转身背向光线，以免她会看见他额上燃烧着羞辱。”
格蕾塔哭得呜呜咽咽睡着了。加百利慢慢地从强烈的嫉妒愤怒中转向平静。他那里知道，她的生活中有过这样一段浪漫故事，甚至一个男孩为她而死。他，这个丈夫在她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又多可怜可笑。他猜想着，她蓓蕾初绽时该是什么样子。
加百利突然顿悟了。
他意识到她将永远爱着十七岁的福瑞，他对这种认识感到谦卑释然了，他无法与死者争宠。这种认识使他摆脱了刚才的思想和嫉妒狂怒，使他以一种新的方式看待他的妻子的爱情。
—-在半明半暗的微光中，他想象着一个年轻人在一颗滴着水珠的树下的身影。另外的一些身影也在走近，他的灵魂已挨近了那住着众多死者的领域。他已经意识到，却没能理解他们变幻万千、若隐若现的存在。他自身正消逝着去向一个灰色的无法捉摸的世界：这坚固的世界，这些死者曾一度养育、生活的世界，它正在溶解，化为乌有。
几声轻轻拍打玻璃的声音使他转过身面向窗户。又开始下雪了。他睡意朦胧地望着雪花，银白和黑色的雪花在灯光的衬托下斜斜地飘落。时间已到他出发西行的时候。是的，报纸是对的：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雪落在阴晦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没有树木的山丘上，轻轻地落在艾伦沼地上，再往西，轻轻地落进珊农河面汹涌的黑浪之中。它也落在山丘上，孤独的教堂墓园的每一个角落，麦克.福瑞就埋在那里。它飘落下来，厚厚地堆积在弯曲的十字架和墓碑上，堆积在小门一根根栅栏的尖顶上，堆积在贫瘠的荆棘丛上。他听着雪花隐隐约约地飘落，慢慢地睡着了，雪花穿过宇宙轻柔地落下，就像他们的结局似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最后这段雪景，作者用了很多副词，朦胧地，轻柔地，孤独地，慢慢地，轻轻地，厚厚地。。。这些修饰动作的副词，如同母亲在暴风雨之夜在孩子耳边温柔低吟的摇篮曲，而描绘性的形容词，银白色，黑色的，阴晦的，汹涌的，孤独的，弯曲的，贫瘠的，如同小提琴的忧郁节奏，如泣如诉。
乔伊斯在《都柏林人》的一个短篇里，对“顿悟”作了界定：“一种突然的精神表现，无论是来自某些物体、场景、事件还是令人难忘的心灵阶段——这种表现与产生它的任何事物的意义或严格的逻辑相关性不成比例”。说得朴素些，是“最普通事物的灵魂在闪光”（小说主人公语）。“顿悟”最早出现在《马太福音》 2章1-12，讲述初生的婴孩基督向东方三博士面前显现。像我们通常说的“神明显灵”。 “Epiphany”有时也的确被译作“显灵”。
《一次遭遇》里，乔伊斯对人内心的观察是极其敏锐的。这种敏锐在小说的最后一句话中顿悟。“他跑过来像是救我似的。而我却觉得懊悔；因为我内心总有些瞧不起他。”
《阿拉比》一个关于男孩暗恋的故事。男孩为了赢得女孩的关注，希望到女孩向往的大市场“阿拉比”走一趟，可是原本答应给男孩路费的姑父确迟迟没有回家。最后，男孩拿着姑父的钱，赶在“阿拉比”关门前游览了市场。可是，当大厅灭灯之后，男孩对自己的幼稚和虚荣感到深深的悔恨。
乔伊斯的《死者》故事发生在主显日，主人公是加百利（天使），玛丽亚（圣母），莉莉（百合），全是圣经里的人名或寓意。最后的“顿悟“，更是是超越了先前的盛大舞会，活着人们的物质情欲，而是宇宙中的所有灵魂、所有生者与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