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听贝多芬《克莱采奏鸣曲》
1．
从托尔斯泰的著名长篇《安娜.卡列琳娜》中，大多数评论家都认为，列文是托尔斯泰自画像。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了他的中篇《克莱采奏鸣曲》和《魔鬼》，才发现，多少年来，我们被评论家迷惑了，这两部中篇的主人公波兹德内谢夫和叶夫根尼才是真正的托尔斯泰的化身。
俄罗斯评论家说，托尔斯泰代表着人类的“肉欲千里眼”。他写尽人世间的种种情欲。
1899年托尔斯泰出版了贝多芬同名奏鸣曲的中篇小说–《克莱采奏鸣曲》，这是表达他终生困扰于其中的情欲的奇葩作。我读出他以情欲的角度来解读贝多芬的音乐，似乎对庄严神圣的贝多芬有很大不敬。但是，这部奏鸣曲有强烈的激情和戏剧性，缺少他一如既往的深邃的思想和精神力量。音乐是托尔斯泰的软肋，如同性欲一样。它唤起感官的一种特殊力量。
尽管沙皇是坚定的托粉，也没有同意这书自由发行。直到托尔斯泰夫人索菲亚亲自给沙皇写信，恳请他提高放行标准。后来，俄国审查官只发行高价限版珍本。美国邮政也禁止发送有《克莱采奏鸣曲》连载的报纸。当年老罗斯福读完《克莱采奏鸣曲》说托尔斯泰是性变态狂。托尔斯泰虽然提倡独身禁欲，自己却使妻子16次怀孕， 甚至医生都嘱咐索非亚，她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了。
2．
贝多芬的《克莱采奏鸣曲》 是小提琴与钢琴奏鸣曲。这与带钢琴伴奏的小提琴独奏曲有很大不同。前者是小提琴与钢琴处在同等地位，无所谓主次；而后者却是主奏与伴奏的关系。似乎是有意强调这种区别，贝多芬将他的这类作品都称之为“钢琴与小提琴奏鸣曲”。第一次真正将两个演奏者一视同仁的小提琴奏鸣曲。
1803年贝多芬把此曲献给一位英国著名小提琴演奏家，Bridgetower。没有彩排，首映那天塔桥才读到谱子。当然演砸了。两人又为女人交恶。贝多芬马上把献词改了，送给当时最伟大的小提琴演奏家克莱采。可惜，克莱采也不喜欢这曲子，嫌它难以理解，又冗长又炫技。他从未演奏过。
第一主题。柔板。琴声犹如一对恋爱中男女，彼此缠绵悱恻、耳鬓厮磨、倾诉衷肠，又夹杂着打情骂俏、娇嗔责怪之声。主旋律热情快乐、又令人不安；让人神经紧绷，又不寻常，真正让我着迷的是不断重复几个音节。一会恬静处，仿佛秋日的森林色彩纷繁绚丽华美，情感变幻多重复杂迷人—一种难以描绘的情感。凝神屏息一会，又仿佛轻佻的神秘女子戴着面纱，脱下裘皮外套就是性感黑色蕾丝内衣，手拿枷锁步步引诱。此时钢琴独响，高昂如凤凰鸣叫，又过一会，琴声由阳刚转阴柔，好似松软胖大的浮云漫游，悠远飘扬。
小提琴和钢琴既不能谐调平静，就任意由它们肉搏冲突赤裸上阵。如同两种思想在恣意争斗，感性与理性、情欲与禁忌、肉体与精神。
小说《克莱采奏鸣曲》叙述一个古老的《奥赛罗》式的杀妻故事。但是，为什么用了贝多芬的小提琴克莱采奏鸣曲作书名，应该是别有一番用心。我因为看过托翁的小说才去听这首奏鸣曲，有了先入为主的概念。就象在《约翰克利斯多夫》里听到了贝多芬命运的沉重和英雄和精神，在普鲁斯特的凡得伊的音乐片断中，斯万不断想念渴望奥黛特。在反复倾听这三个主题的奏鸣曲中，我也看到了托尔斯泰无法摆脱的冲动激情和情欲煎熬。
3．
小说发生在火车上。几个颇有阶级代表的乘客男女，对家庭婚姻偷情男女责任等展开争论。主人公波兹德内谢夫加入，讲述他的杀妻经历。他是一个贵族子弟。十五岁那年，受哥哥的坏朋友的怂恿，在妓院稀里糊涂地失去童贞，又糟蹋了一个女人。从此开始出入青楼，狎妓嫖娼，过着浪子的生活。
这样生活了几十年。他一任放纵兽欲，和好几个女人有着性关系的人。直到遇到一个与他般配又门户相当的姑娘—曾经的当地首富，家道衰落的地主家的小姐。他想结婚成家了。
“那是一个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我陪着她划船去了。在我回来时，天已月色如水，坐在她身边的我，欣赏着她那用紧身毛衣勾勒出来的线条和梳成一绺一绺的鬈发，恍然大悟到我要找的人就是她。那个夜晚，我可以感觉出了我的一切，我的全部情感、全部的念头都能被她了解。然而，就我当时的情感和念头来说，都是非常崇高的。现在想来，让我一见倾心的，只不过是她那件紧身毛衣和她的鬈发（紧身毛衣穿在她身上真的很好看）。除此之外，我和她待了一天后，便极力想和她走得更近一些。”
此时的波兹德内谢夫以为遇到了长相美丽，又聪慧透顶、温柔贤德的淑女。
“我高兴地像要发了疯一样，回到家中，再一次认定她是位贤淑、温柔难得的女子，所以，和我结婚才能称得上般配。第二天，我去找她并向她求了婚。”
而实际上，波兹德内谢夫是被女人的紧身衣、卷发和撑高臀部的裙衬征服了。
他和未婚妻从订婚到结婚，间隔的时间很短。两人都被欲火燃烧着，婚前几天，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甚至没有坦然交流过，更不用说精神上的融洽。真诚对他们如同西西弗斯的苦役一样艰难。对男人而言，结婚就是为了性欲合理得到满足。一个纯洁的姑娘嫁给一个色狼，并且为了这桩交易还举行了法律上的仪式。
他说一个像他那样无所事事、穿绸披缎、坐享其乐的地主，淫欲必定像燃烧的火一样。
“每天我们都要吃两磅肉，还有野味，各种的甜食和各样的饮料，我们所吃的这些食物都消耗到什么地方了？——都消耗到淫荡方面了。假如消耗在性欲上，只要心理上处于清醒状态，就可以相安无事。可是，如果你心理处于不清醒状态，就与那天晚上处于混沌状态的我一样，马上就会变得无所顾忌，这种无所顾忌的心理状态，在我们带着假面具的生活中，透过多方面可以转变成为彻底的花痴，也可以转变成为精神上的爱恋。我与所有的人一样，都会堕入情网之中。”
托尔斯泰还为自己，和他笔下的众多男主人公找到了理论依据。
4．
第二主题。变奏。平静安宁、柔情蜜意。调情继续，很多的演奏技巧，绚丽俏皮，一连串跳跃，高潮最后趋于平静。
对应音乐。这一章在小说里就是妻子遇到了钢琴家。
平庸的家庭生活琐碎无趣。波兹得内谢夫的妻子一次不能满足丈夫的性欲，男主人开始嫌弃她一边牙齿发黄、一边掉了一颗牙，还发福了。在旁人眼里，妻子在生养了三四个孩子后，反而变得性感富有魅力。她像“一匹已经久未役使、久未套上笼头，养得膘肥体壮的拉车的牝马”，令男人们馋延欲滴。
这时，一位钢琴家以主题《克莱采奏鸣曲》闯进了主人公的家庭生活。女主人也对钢琴家依恋多情，青眼有加。丈夫最终杀掉了自己的妻子。
托翁描写了上流社会的生活状态。朋友圈就像私家妓院。女人在两性关系中，一面是被动的玩偶、泻欲的工具；一面又貌似女皇，男人们都要像中世纪的骑士那样崇拜她围着她转。他如此矛盾。他问，谁是我们身上淫荡、放纵、轻佻一切恶习的根源，难道不是女人？谁应当为我们所丧失的勇敢、坚定、理智、公正等天性中的美德承担责任，难道不是女人？又问，男女之间的性吸引是“一个月，两天，还是半小时？”这些问题，对爱思考深奥人生哲学和永恒精神命题的伟大思想家作家是否太简单可笑了？
但是，这个男主人公很大程度就是作家自己的写照。
读他的日记和《我的忏悔录》和心灵独白，发现托尔斯泰狂热的肉欲冲动与虔诚的反省祷告在自身矛盾着，真诚地并存着。就如同贝多芬《克莱采奏鸣曲》中的钢琴和小提琴。他在创造书中的人物时，把自己沉浸其中，《复活》里的聂赫留道夫，《魔鬼》里的叶夫根尼·伊尔捷涅夫，都和这位波兹得内谢夫一样，他们对自身无法遏制的情欲感到挣扎、矛盾、迷恋、痛苦与无望。欲罢不能。这样的折磨永无停止，就像西西弗斯推着石头要服的苦役，所受的惩罚永无止境，只有死亡可以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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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主题。急板欢快。小提琴热烈冲动第一主题，钢琴进入追逐，激情华美，又一次再现两种乐器两种思想的决斗、肉搏、争风吃醋，最后，在绚丽辉煌中结束。
看看托尔斯泰自己吧。
他的外表长相真对不起他伯爵的高贵姓氏。他黝黑多毛的脸，象个猿猴。乡野农夫般崎岖的脸，平庸，甚至粗鄙。“像我这么个生着宽鼻子，厚嘴唇，灰色小眼睛的人，难道还能找到幸福麽？”不起眼的小个子。我一直想象着他高大魁梧英俊，安德列公爵，彼埃尔伯爵，渥伦斯基，聂赫鲁道夫。。。都不像他。但是，他目光犀利，思想尖锐，闪烁着精神的光芒。他每天清晨用冷水洗脸，跑步锻炼，脸上泛红光。他骑着心爱的“德力尔”的哥萨克，在林子里慢跑，奔涌的血刺激他。他有健壮的身躯，结实粗壮的体魄，生机勃勃，充满活力。所以，他的一生受强烈的情欲的主宰，常常丧失意志，焦躁若狂。他的心灵倍受折磨，灵魂常常出现危机。
“我的幸福掺不得半点杂质。”他又爱自我反省。 他是卑鄙的罪人。他从灵魂深处彻底蔑视痛恨自己，他是感情欲望的俘虏，没有羞耻心。他每天向上帝祈求，让他坚强，免于堕落。他就象希腊古老神话传说中，那个半人半羊的牧神潘。主管音乐诗歌创造力和性能力。生性好色，住在远离喧嚣的世外桃源田园阿卡迪亚。他藏匿在树林之中，美女经过时他就冲出来，要求交合。他对妻子索菲亚也是爱恨交加。他嫉妒惧怕妻子和音乐老师的亲密交流。
《克莱采奏鸣曲》的作曲家贝多芬在创作这部曲子时，肯定一样被激情和情欲掌控住的。
乐圣也是其貌不扬，矮小臃肿。长着狮子般的脸，宽大的鼻子，额角隆起，乌黑的浓密卷发象是美杜莎的蛇卷，悲壮的脸上，深邃的小眼睛忧郁又敏锐。有一种“无可治疗的哀伤”。他大部分作品表现了痛苦孤独，静穆单纯，高贵伟大，清明澄澈。但是，在《克莱采奏鸣曲》，更多表现了人世间的情欲争斗，一会儿暴烈一会儿悔恨一会儿典雅，最后，沐浴在宁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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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尔斯泰和妻子住在雅思纳亚波良纳贵族庄园，用银质餐具，青花瓷盘进餐，享用进口芦笋，冰镇奶油水果，顿顿四道菜，美餐佳肴。而农庄里的农妇衣衫褴褛，孩儿们赤身露体。他说妻子是他脖子上的一块石头，貌合神离。
“我一生中送给穷人的钱不如我年轻时一夜赌输钱的一半，我一直知道陀思妥也夫斯基贫困潦倒，从未送他1-2百卢布。”最后一次出走前的夜晚，妻子潜入他的卧室在翻他的日记寻找遗嘱，秘书成天收集他的只言片语，妻子闹过几次自杀了。死前几个月签下遗嘱，让全人类成为他的精神遗产的继承人，在森林里当着三位证人和几匹马在木桩上签名。
几十年来，妻子索菲亚一直扮演托尔斯泰家庭里的一个嫉妒贪婪虚伪奢华的女人。她不许托尔斯泰更改遗嘱，把他的作品赠给全人类，她剥夺了丈夫作为托钵僧和先知的命运。
读者甚至沙皇都认为那个被杀的妻子就是偷情的索非亚。索非亚也常常受到读者寄来深表同情或者斥责的信。索非亚决定捍卫自己，那个通奸被杀的女人不是她。她要抖掉身上的耻辱。她成功地获取和沙皇见面的机会，也使沙皇对这本禁书放行后来。索非亚写了反诉《无字的歌》。
这部中篇是托尔斯泰作品中和音乐最紧密关联的。它从不同的侧面让我们了解作家个人的家庭生活，时代背景，他的宗教感化、禁欲主义，他的精神危机，和他终其一生在灵与肉之间的身心憔悴、挣扎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