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书签
蒙田是开创了随笔散文题材的第一人。“essai”一词的表面意思是实验和尝试。
胡适在白话文运动时写过散文集《尝试集》，也应有此意。
年轻时，读蒙田，抄写他的格言是因为众多作家都推崇他。但是，并不真正理解他的哲理和思想。他的随笔鸡汤味十足，文字絮叨、繁琐啰嗦，老道到唠叨。四十岁后重读他的《随想集》，发现体会感悟开始不一样。仿佛母亲说过的话，曾经多么不屑一顾，越老越发现，都是散落的珍珠和真理。尤其是那些有关婚姻家庭儿女教育的老生常谈。
蒙田写散文只为了表达自己的真诚思考，不想流芳百世。他讲述家庭生活，热衷传统习俗；他谈论对婚姻家庭、教育道德、性爱友谊，等等的见解；他幽默诙谐又豁达、活泼平实又睿智，明晰通透又温婉，他每篇散文中，都旁征博引希腊罗马的哲人诗人，泰伦修、贺拉斯、塞内加的格言警句，汇集了文艺复兴时期的各种思潮知识。大至宇宙星辰，小到沙粒尘埃。还有对名人逸事、怪癖和诡怪行为的热衷爱好。有一种恬淡欣然，冬日雪夜里围炉夜话的温暖。
读茨威格的传记，知道他在二战前逃离欧洲—-他的精神家园，流亡巴西，与妻子双双自杀。与这个世界告别前，反复阅读的是蒙田，留下的最后一本未完成书稿是《感谢蒙田》。曾想，蒙田的思想怎样影响了作家，让茨威格死无所惧了。
书的最后一句话是：“他是家族中第一个和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带着蒙田姓氏穿越时代的人。”也愈发被印证了蒙田的现代性。
二
家世
英国人彼得博克写过一本薄薄的《蒙田传》。读后对蒙田的家庭背景和教育出身略知一斑。
米歇尔.德.蒙田的祖辈姓“埃康”。曾祖父拉蒙靠贩卖北欧的咸鱼使家道兴旺，娶波尔多富商之女，又带来大笔嫁妆。晚年，拉蒙买下波尔多主教的城堡，葡萄园和森林。蒙田的父亲参加过意大利战争，把自己当军人。在中世纪传统里，军人为荣誉而战，是贵族才有的高尚品质。战后回乡，他得到了册封爵位和领地，并建造了塔楼。他父亲还是个开明绅士。家里常常高朋满座，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父亲在得知蒙田奉命完成翻译雷蒙•塞邦的《自然神学》后的那天去世。蒙田的母亲是有犹太血统的、在法国居住了几百年的西班牙后裔。家境非常富有。
蒙田是长子。他把家谱中所有 “埃康”的名字抹去，开始用所继承的城堡的名字“蒙田”（Montaigne有高山的涵义）作姓氏。
他所受的教育是独特的。一出生就被父亲送到乡下农妇家养育，过艰苦朴素的生活。六岁以前，他只会说拉丁语。每天清晨，被音乐（当闹钟）声唤醒。他学过法律，两次担任波尔多市市长。十六世纪的法国，宗教战争长达三十多年，蒙田对虚伪专制的天主教，及肤浅浮躁的社会暴力排斥痛恨。
他一生富裕，衣食无忧。三十八岁以后，蒙田干脆隐居到他的圆塔里，博览群书，潜心写作。
蒙田的社会地位即富也贵。但是，以那时的标准，作为第二代贵族，他家的贵族资历太浅。他对自己的出身也不那么自豪骄傲。在作品中没有提及过母亲，说明了他的不自信。这也是后来，他的反对者动不动就拿这事唱衰蒙田，说他是新兴的资产阶级，而不是贵族；他猫到塔楼，是出于害怕和安全考虑，而不是哲学追求和沉思。其实，比起现在富二代强烈的翻身炫富感，蒙田低调谦虚多了。
2017年初《纽约客》又有一篇控诉蒙田的文章。
三
思想和影响
蒙田思想的主要部分是怀疑主义。Que sais- je ? (我知道什么?) 是他的座右铭。宇宙无涯，认知有限。蒙田将这句话铸在自制的一枚勋章上, 勋章的另一面则铸着一只摇摆的天平, 作为此格言的形象体现。他在书房的梁柱上还贴着怀疑主义的格言:“一切确定之物实乃无一确定”,“我不可置否”,“我在怀疑中”。
蒙田所处的时代，法国社会动乱不安，内战连连。新教和天主教之间相互诋毁残杀，他亲历了“信仰危机”和“怀疑危机”。他开始质疑盲目的信仰、宗教的狂热和僵死的教条，并潜心研究从古至今的怀疑主义哲学，对各门知识和真理形成反思的、批评的思想。
作为文艺复兴晚期的作家，他首先思考的是人。他的图书室里贴满了希腊罗马哲人，贺拉斯、泰伦修、塞内加的语录，其中罗马剧作家泰伦修 (Terence) 的箴言:“我是人，我认为人类的一切都与我血肉相关”是蒙田终身遵循的人生主题和创作宗旨，显示了蒙田独特的个人价值和意识。
“人生的真谛不在于将自己变为另一个人，而在于认识我们自己。世间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懂得让自己属于自己。我认为，与其说我们不走运不如说我们很虚荣；与其说我们狡猾，不如说我们愚蠢；与其说我们非常辛苦，不如说我们非常无用；与其说我们可怜，不如说我们可耻。”
他的散文流传到英国，培根和莎士比亚都纷纷摹仿他。
1925年，乔治泰勒仔细检查阅读莎翁剧作和蒙田的散文，发现《哈姆雷特》里51节，《李尔王》里有23节，《安东尼与克丽奥佩特拉》有7节，《奥赛罗》里有4节都能在《随想录》里找到出处。当然也有评论指出，这些都不是确切的来源和根据。
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里借丹麦王子之口，说：“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优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可以窥见蒙田的思想。《暴风雨》中还引用蒙田的《论食人部落》的句子。后来拜伦、萨克雷都效仿学习他，以致有人一度还以为蒙田是个英国作家。在德国，歌德、席勒、弗洛伊德；在美国，爱默生、梭罗；在法国，纪德，普鲁斯特，法朗士、柏格森，等等，这些作家风格迥异，但都对蒙田推崇备至。
蒙田说，“我们最豪迈、最光荣的事业乃是生活得写意。其余一切事情，充其量不过是这一事业的点缀和从属品”。读《瓦尔登湖》，从梭罗躲进深山老林的湖边，开山伐木，寂寞思考，希望生活得诗意、深刻和神圣，能感到由蒙田而来的，一脉相承的精神。
同时，蒙田的矛盾也表现在，他又说，最丑陋最猥琐的猕猴和狒狒是最像我们人类的动物。而从内脏和生殖部位而言，那是猪最像。所以，人比任何动物更有理由用衣服遮掩自己。当然，这是讲的是表面。
四
婚姻、爱情和性
蒙田有一著名格言：美满的婚姻要由瞎子女人和聋子男人締成。以前很讨厌这种话。现在觉得新婚洞房就该秉烛抄写。每晚三遍。
被问及娶妻还是不娶妻，苏格拉底回答说：“不管娶妻或不娶妻，总会后悔的。”
所以，蒙田不如苏格拉底诚实。
《论维吉尔的诗》是一篇五万多字散文，也是法国文学里最优美迷人的散文之一。蒙田说他以前的《随笔》只是贵妇客厅里的摆设，他颇为烦恼。但是，因为这一章，贵妇终于把他引入她们的内室了。
他对男人、女人、性、生殖行为、情欲，爱情和婚姻的大胆言论，大量引用的罗马诗人的诗词，赤裸直白，让人读了心跳加快、脸红耳热。尤其在那个年代，实属异类。
特别摘录几段：
“爱情与婚姻是两个目的，各有其不同的路线，无法融合。”
“婚姻的好处在于它的功利性、合法性、体面性和稳定性，它给予的欢乐是平淡的，但却更无所不包。爱情仅仅建筑在男欢女爱的基础上，它给予的乐趣确实更销魂、更强烈、更刻骨铭心，而且因难于得手而变得更炽热。爱情需要刺激，需要烹调。”
我认为当俩个恋人成功地把爱情变为婚姻后，双方都不会再为情趣作努力了。那种微妙精致的调情、若有若无的诱惑、怦然心动的撩拨、卖弄风情的眼神皆荡然无存了。
“诗歌所描绘的爱神的威力和作用要比其实际情形更强烈，更有活力。诗歌所表现的爱也比爱情本身更温柔。裸体的维纳斯不及维吉尔在下面这些诗句中描写的那样美丽、热烈、娇喘吁吁：
她不再说话，见他犹豫不决，女神将雪白的手臂围住他的颈脖，
用温柔的亲吻鼓起他的勇气，伏尔甘顿然恢复了平素火热的激情，
一股熟悉的热流暖透他的骨髓，传遍他软瘫的身体。于是，雷声响处，
一道火光划破天空，穿过被照亮的云层……
说完这些话，他给维纳斯最热烈的吻，
然后，他枕着妻子的酥胸，享受恬静的睡梦。”
蒙田认为，维吉尔把已婚的维纳斯描写得有点过于冲动了。我觉得这有点像那些差劲的美国电影，直奔向性的平庸的快感高潮了。
“婚姻是一种明智的交易，在婚姻里，情欲已不那么颠狂，而是较为深沉，也有所减弱。爱情不愿意男女双方不靠它而靠别的东西维系在一起，当它混在以其他名义——比如婚姻——建立和维持的关系中，它就变得无精打采，因为在婚姻中，联亲、财产的分量与风韵、容貌同等重，甚至更重。不管人们口头怎么讲，实际上人们不是为自己结婚，而主要是为传宗接代，为家族而结婚。婚姻的用处和好处关系到我们的世系，远甚于关系到我们本人。
“把爱情关系中的放肆、荒唐用到神圣可敬的婚姻关系中，乃是一种乱伦性质的行为。亚里士多德说，触摸你的妻子时应当小心、庄重，以免猥亵的抚摩激起的肉欲使她冲出理智的轨道。他从良知的角度说的这番话，医生们从健康的角度也说过：过于热烈、过于追求快感、过于频繁的性欲会损害精子的质量，妨碍受孕；他们还说，为了给萎靡不振的两性关系——夫妻间的两性关系往往是这样——注入正当的有利生育的热力，就应该遵循物以稀为贵的原则，隔很长时间才惠顾你的妻子，这样，‘她将贪婪地抓住维纳斯的馈赠，把它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体内’（维吉尔）
这样倒是把妻子当作情人来对待了。
“建立在容貌和情欲上的婚姻是最容易失败或发生变故的。婚姻基础应该更牢固、更恒久。”
“有些人以为把婚姻与爱情连在一起，就能为婚姻增加光彩，我觉得，他们的做法与那些为要抬高德行的身价便认为高贵身份即是美德的人毫无二致。婚姻与爱情，德行与高贵之间有某种相似，但却有很多不同；没有必要搅乱它们的名字和称号，把它们混为一谈对两者都不好。
情爱的汹涌澎湃，瞬间的热血沸腾、任性的肆无忌惮于婚姻毫无益处。
其实，蒙田无非是把爱情和婚姻分开来。婚姻是一种温馨的共同生活，充满忠贞、信赖，以及无数相互间的有益而实在的帮助和责任。
他举了很多个情欲泛滥漾觞的例子，来佐证男女不同，对对方和婚姻有不一样的要求。过去有一位罗马将领和一位罗马皇后，都是臭名昭著的淫乱大师，他一夜曾使十名被掳掠来的少女失贞；而她呢，一夜竟二十五次与男人交欢，按自己的需要和兴趣选伙伴。并引用罗马诗人，‘宛若张开的蚌壳，快意而炙热，交欢后的她疲惫地离去，却并未餍足。’
还有例子说，有妻子抱怨丈夫的要求过于频繁， 把粗暴变态的男人送上法庭。男人说，即便在斋戒禁食的日子，他每天也不能少于十次。后来法庭经过深思熟虑的讨论，裁决表达了阿拉贡王后的著名算法，合法的界限是每天六次。这一数字让医生诧异了，说，尽管女人装得贤淑理智自制，可是她们与生俱来的淫欲真的很旺盛惊人。这个医生太大惊小怪了。蒙田说：“你们既要求女人身体健康，朝气勃勃，发育得好，营养好，而同时又要求她们守身如玉，也就是说既要她们热血沸腾，又要她们冷若冰霜；要知道，既然我们认为婚姻的职能是阻止她们的欲火燃烧，那么根据社会习俗，这种婚姻便很难解除她们的焦渴。”
读这些就明白了，为什么司汤达在写《论爱情》时，一边翻阅参考着蒙田。
根据司汤达的理论。爱情分为四种: 激情之爱、虚荣之爱、肉体之爱、趣味之爱。他说：“只有由真正激情支配的结合,才是唯一永远合法的结合。”
可是，男人一般要眼见到美女才有激情的。这一点，蒙田也同意，说他宁愿舍弃女人的精神之美，更愿意愉快地享受肉体的风韵。说到底，男人都贪婪虚伪着。
“这几段话非常准确地描述了男人的心态，一方面，千方百计诱骗女人，挑逗女人，不断煽动和剌激她们的想象，而后，我们又大呼：淫荡！老实说，我们男人中，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害怕妻子行为不轨给他带来耻辱甚于怕自己道德败坏而丢脸的；没有一个不是关心妻子的良心甚于关心自己的良心的；没有一个不是宁愿自己是小偷、渎圣者，或妻子是杀人犯、异教徒，也不愿妻子的贞洁程度稍逊于自己的。”
五
超越性
读蒙田的随笔，感受探究他的思想，他的从追求仕途到归隐城堡，就仿佛看到古代中国文人，孔子、王安石和陶渊明的内心世界和他们走过的心路历程。从这个意义上说，蒙田和我们东方人有很多共同之处。我们更容易理解他。
他认为真正的幸福不在于感官享受，而在于平常坦率、心神宁静，在沉思中探索人生的真谛。这应该是年老后蒙田的思想。“人在兴趣上和力量上各个不同，应该通过不同的道路，根据个人的情况来谋求幸福”。
十八世纪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读《随笔集》时说，他不仅读到了“写书的人”，还看到了“思想的人”。
在《论马车》和《论食人部落》里，蒙田认为“美洲没有什么是野蛮和残酷的，除非大家把不合自己习俗的东西称为野蛮罢了。就像事实上，我们所谓的真理与理性，其标准也只是依据我们所处国家的主张与习俗而已。”在思想的明晰和敏锐，技艺的精巧方面，‘野蛮人’ 一点都不比欧洲的文明人逊色。 他谴责西班牙殖民者到南美特别是秘鲁库斯科，对印加帝国和文明进行的掠夺和侵略。为了黄金、宝石、香料，他们在印加人美丽的家园烧杀掠抢。当我到达南美，在印加人的首府，亲自见西班牙人在人家的祭坛神庙上建造自己的教堂，越发感觉到，五百年前蒙田就发出的话语，有穿越时空的现代性。
弗吉尼亚•伍尔夫这样评论蒙田：“这样议论自己，辨析自己飘忽的思维，把灵魂在其惶惑、变动、未完满状态下的重量、色彩与曲折和盘托出。这个艺术只属于一个人，他就是蒙田。”她接着还说：“总是有一群人站在这张画像前，凝视它的深度，看到里面反映出自己的面孔，他们停留愈久看到的愈多，也永远不能说清楚看到的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