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你所爱》- -垮掉的一代及其它

“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被疯狂毁灭,饿着肚子歇斯底里赤身裸体,拖着自己走过黎明时分的黑人街巷寻找狠命的一剂。。。”《嚎叫》

一画家朋友开始做自媒体。他每周写一篇短文,介绍二十世纪的现代画家,探讨他们的心灵情感和内在精神。最近一篇短文引起我的注意和兴趣。(哎,很多画家不光爱涂鸦,还爱描文字)。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的《抑郁的呐喊》。和他交流后,我从他写的蒙克的《嚎叫》,想到了美国现代诗人艾伦.金斯伯格的《嚎叫》;从上面这句著名的诗篇,想到2013年才上演的电影《杀你所爱》(Kill Your Darlings),影片当时只在纽约和洛杉矶上映。趁着热火劲,赶快借来碟子看了一遍。

电影勾起对影片中提到一些诗歌和一段尘封往事的记忆。有不少诗意迷人的对白来自金斯伯格的诗歌。还有,雪莱为哀悼济慈、并预见自己的死亡,写下的挽歌《阿童尼》中的精彩诗句。

为这部难得的文艺片,记下一点观感。算为情而造此文吧。

电影从18岁金斯伯格的视角来叙事,讲述了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的几个核心人物的成长(coming of age)故事。既是传记又是纪录片。

1944年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新生艾伦.金斯伯格在图书馆游览,偶遇了他的文学启蒙人和初恋情人,吕西安.卡尔。这次“偶遇”,惊鸿一瞥、一见钟情。如同魏尔伦在巴黎召唤兰波,达利相遇诗人费德里克,也载入文学艺术史册了。

当时,讲解员正给新生炫耀图书馆的珍贵收藏,玻璃柜下锁着的《贝奥武甫》,第一对开本《哈姆雷特》,莎士比亚的手迹,古藤堡的《圣经》。。。,卡尔突然跳到书桌上,大声朗读亨利詹姆斯的《北回归线》,“On a Sunday afternoon, when the shutters are down and the proletariat possesses the street in a kind of dumb torpor, there are certain thoroughfares which remind one of nothing less than a big cancerous cock laid open longitudinally.”(一个星期日下午,百叶窗都放下来,无产者们以一种麻木、呆滞的方式占领了街道。有几条大路纵向延伸出去,使人联想到。。。)。这些语言对稚嫩青涩规矩的金斯伯格可谓石破天惊。

英语课。老师在解读诗歌的三要素:韵律,格律和构思。金斯伯格挑战老师,说惠特曼的诗就不讲究这些。老师问他叫什么,随后说,哦你是诗人路易金斯伯格的儿子吧,你父亲为什么写韵律诗? 金斯伯格回答说,因为韵律更容易。对传统和形式的背叛是他骨子里流动的血液。此时,卡尔就坐在课堂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宿舍里。室友邀请他去给他兄弟上前线送行。金斯伯格想着要做作业没答应。耳边传来了勃拉姆斯的第三号交响曲,那是他每次安慰有精神病的母亲发作时放的曲子。顺着音乐寻去,他来到了卡尔的房间。艾伦在卡尔宿舍体会到他生命中种种新奇特别的“第一次”:卡尔给了他第一杯酒,卡尔向艾伦介绍了叶芝的《幻象》,卡尔给他介绍法国最诗情横溢的少年天才兰波。。。他们为惠特曼干杯,他们相见恨晚。两人都略略压抑不住的内心的狂喜,惺惺相惜。

通过卡尔,金斯伯格认识了圣路易斯的富家子、哈佛人威廉·S·博罗斯和他朋友大卫卡摩尔。 他们是卡尔的崇拜者。大卫卡摩尔,从认识14岁,还参加童子军的卡尔那时起,就开始追随。从圣路易斯到缅因州到墨西哥,从芝加哥到纽约还想去巴黎。。。大卫被这个金发碧眼、美丽忧郁、才情出众的少年人迷惑而不能自己。从此形影相随。他从一个大学的英语和体育老师,沦落到在纽约的公寓做看门人,就是为了接近这男孩。

还是因为卡尔,金斯伯格认识了几进几出哥伦比亚大学的杰克凯鲁亚克。这时,凯鲁亚克还没有历经七年旅行,横穿美国大陆。也还没写出《在路上》;博罗斯从没停过酒精吸毒嗑药,还没被嗨到写荒诞乖谬异化的《裸体午餐》;金斯伯格也还没絮絮喋喋地尖叫呐喊着《嚎叫》或其他诗集的时候。这个浪荡圈里,清一色的貌美、颓废、忧郁、挣扎、伤感、哀号、迷惘、彷徨。。。几乎囊括了垮掉的一代核心人物初期的外表相貌和精神特征。

Life is round: we are stuck on this wheel. living and dying.
Someone breaks it. you came in here, you rupture the pattern.
The whole world gets wider.

卡尔是这一群人的磁铁和“红颜”。他的金发如八月的麦田,他的眼睛如大海般忧郁,他的的嘴角多情多变;他的狂放不羁、乖张任性、横溢才华深深吸引着这几个男人,让他们如痴如醉。他恣意放肆地把自己的人生当艺术来过活。

影片让我动容的是,情节发展到后来,几人三角关系变味恶化。卡尔从绝望的大卫怀中转向金斯伯格,他的作文作业也换成了金斯伯格代做,很快,又从金斯伯格转向凯鲁亚克, 并计划两人坐水手船远航去巴黎,参加解放运动。大卫这时已经被水性杨花的卡尔弄疯了,丧失了理智。然后有了最后这几幕:河畔公园,卡尔和大卫争执,卡尔拿出童子军小刀; 42街,金斯伯格和貌似卡尔的金发水手上床(影片中最难看的片段);博罗斯和他的毒品商在公寓里给自己注射大量海洛因; 杰克回家向女友艾迪道歉,一起听好友山姆从前线寄来的一张唱片录音,山姆说他在医院,内脏被子弹炸出来了,就要死在异乡意大利了,随着,

‘醒来,忧伤的母亲,快醒来哀恸!
但又有什么用?还是把你的热泪在火热的眼窝烘干,
让你嚎啕的心
象他的心一样,默默无怨地安息。’(雪莱的《阿童尼》)

然后录音就无声音了。一片寂黑。这是雪莱为济慈写的挽歌。
电影用四条线平行并列,蒙太奇的表现手法,把每个人的波涛汹涌的命运展示出来。看得人紧张颤栗内心发抖。

“钥匙在窗台上。钥匙在窗前的阳光下。我有那把钥匙。结婚吧艾伦!不要吸毒,。。。。《卡第绪》

这是金斯伯格的妈妈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收藏在金斯伯格的诗歌《卡第绪》里。读后催人泪下。做了母亲后读的体会和姑娘时更不一样。

这是个没有英雄女主人公的时代。

垮掉的一代们的真实生活中,女人永远是卑微脆弱易折的附属物。就象那谁说的,弱者啊,你的名字是女人。英雄的主人公,勇敢的男人们都上战场,死在前线了。当金斯伯格整日旷课,混迹格林威治村的爵士小酒馆、沉迷酒精大麻灵感,对他老师抱怨生活没有意义时,老师说,战争就在那里等这你呢。金斯伯格的妈妈,俄罗斯裔犹太人, 天天怀疑丈夫偷听她陷害她,几次自杀未遂,终被关到精神病院去。金斯伯格和母亲的亲密关系,使他不能容忍和另一个女人做恋人。

卡尔的父母,出身圣路易斯名望家族。卡尔四岁时,母亲和他就被父亲抛弃。此生他最痛恨的人就是父亲。母亲为了他,周旋她的人脉关系和金钱,从一座城市搬到另一座城市。在潜意识里,他从一个男人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就是一直在自虐和寻找父亲的替代人。

而强势一点的男人,凯鲁亚克男女通吃。在卡尔事件中,他作为包庇犯被关,被女友家保释出来后,和艾迪结了婚,可是随后又解除婚约。威廉博罗斯常年贩卖服用海洛因。在墨西哥城,和也是酒鬼瘾君子的妻子玩“威廉. 退尔”(瑞士民间英雄)的游戏(席勒写过《威廉.退尔》剧本和罗西尼同名歌剧闻名西方)。就是把苹果放在一个人的头上(原始故事是退尔的儿子,设陷阱,考验威廉. 退尔的忠诚和射击水平),然后,另一人从远处射苹果。博罗斯的妻子已经喝得烂醉,不省人事,当场被丈夫打死。博罗斯在墨西哥只蹲了13天监狱,就被他家人领走了。

在他们这里, 女性是永远的牺牲品。不知还有什么生活可以比这更荒诞无稽。

“In writing, you must kill your darlings.” —-William Faulkner

杀你所爱。这个电影的名字,一定字斟句酌过。

电影里通过英语教授斯蒂夫讲出这句关于文学创作的重要要素。其实,著名作家契可夫,王尔德, 福克纳对此要义都有阐述。

杀掉你所心爱的、你所迷恋的、你的少年玄想。。。这些过于个人喜好的元素尽量不要写在你们的作文上。不要过分滥用你的形容词,副词和隐喻(象征派诗人肯定不喜欢这个要义)。罗马诗人贺拉斯在文艺评论上把它叫做紫色补丁。

南朝的刘勰在《文心雕龙》也说:“繁采寡情,味之必厌。”大意是:文章里过多繁复点缀的华美的词藻而缺少真情实感,让人读起来必然枯燥厌倦。

我自己的理解是要繁简得当。华丽的辞采要用得恰到好处。有时可以铺陈渲染、泼墨如云,有时则要裁剪删除、疏密斟酌。

20世纪50-60年代,垮掉的一代的中心已经从纽约搬到旧金山。在思想上,他们反越战反文化,与传统的美国精英文化背道而驰;在文学上,他们藐视学院派的传统和形式,语言里充满了着阳具、精液、胎儿、子宫、阴蒂、臭虫、毒瘤。。。,看着都淫秽猥亵、粗鄙自虐。

如果说文字要表达思想和灵魂,他们的语言直言不讳表现了这代人人性的挣扎和扭曲、激昂的性欲,和无序的叛逆。杰克·克鲁亚格就说过他的语言是诚实、原始、真实的初始想法。金斯伯格自称受兰波和叶芝诗歌的影响。特别是他们的文学新运动,取名“新幻象”就可以看到渊源,这一细节也在电影里不断提到。

——有的事情,一旦你爱过它们,就成为你的永远。如果你抛弃它们,终有一天会回转到你这里。它们会成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 或者毁灭你。

影片想表现卡尔实际上是爱过大卫的。不象他和母亲要金斯伯格为他辩护所说的那样,大卫是个佞童癖。有无数的信件,名信片,两人在墨西哥的合影(背后卡尔写着,完美的一天)和卡尔著名的红领带(暗示男人的定情物)作证,他们曾经在心灵上契合灵魂上相通。但是,男人的同志关系一旦破裂,不是动刀枪,就是决绝而去,义无返顾。让人想到魏尔伦在比利时车站,拔枪射向兰波。是呵,一个男人为了另一个男人,已经抛家弃子,被社会家庭朋友遗弃,如果你再跟他说,哦,我也不爱你了,只有同归于尽了。

我从来没真正欣赏过金斯伯格的诗歌。但是,喜欢那些对他产生影响的诗人的美丽诗篇,绚丽华彩的兰波,神秘迷惑的叶芝,当然还有简洁完美的布莱克。有过一个男友是英诗汉译的译者加诗人,他对英国诗歌有一种虔诚和信仰。他翻译英国浪漫派诗人的诗集,自己也写现代诗。有那么一两年,我耳朵里灌满了这些诗歌。诗人看世界的视角和丰富的情感和我等凡人还是很不一样的。他激情饱满地朗读背诵艾略特的《荒原》,布莱克的《天真之歌》,雪莱的《阿童尼》节选,或者叶芝的《驶向拜占庭》(还专门为我译了那首《当你老了》) 时,无非觉得,读这些诗歌来打发时光,总比骑着自行车从高坡往下飞冲,去火车道口卧轨听火车驶来的汽笛鸣响,在大风里拖着风筝狂奔找灵感强。而且大多诗歌还朗朗上口。

我们因诗歌相识,也因诗歌分手。诗意的表面下, 隐藏着太多的焦虑、自私、疯狂、神经质和歇斯底里,一碰导火线就脆弱地爆发。发展到了你毁了我,我毁了你的境地。

忽然,有一天,发现满世界都在讲“生活在别处”,唱《当你老了》;谈论艾略特、叶芝;才觉得我真的已经老了。远离这些诗歌已久远。感叹这些诗歌就像毒药,让你迷乱,让你沉醉,让你温柔疯狂,让你饮鸩止渴。

当80后都开始“祭青春”了,我想到我们也有过的 “垮掉”的时候。我们的青春情感热血疯狂荷尔蒙的宣泄,都随着血与火,在那个春末夏初,永远一去不复返了。

ZT

朱炜:抑郁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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