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奥斯丁的小说里,处处可见英国乡村的下午茶。喝茶的场景,情境,礼仪,对话;未来丈母娘的势利精明,工于心计;待嫁闺阁的女孩儿,有的善良美丽,聪明独立,有的虚荣自私,愚蠢盲目。绅士淑女们交际斡旋,幽默诙谐,轻松风趣。细细品味,真是一道美丽的英格兰乡村的下午茶。有人因此专门写了本书《Tea with Jane Austen》,现在遗憾没看过。估计是集大成地、把奥斯丁小说里的有关喝茶的著名对话,场景片段先搬出来,然后,研究到哪里去买茶,怎样准备,怎样服侍,怎样喝,早茶和午茶的区别,等等。
以前看狄更斯《远大前程》时,记得Pip带着Estella去客店喝茶那段,印象深刻。那个从小被一手揍大,又接受了神秘人的馈赠,要把他培养成上等人的孤儿,这时已经在伦敦求学了。他和暗恋多年的埃丝苔拉约会,姑娘要喝茶就好。皮普打铃叫茶,那位茶房,看他们不吃饭只喝茶,对皮普很势利。先是不断地换房间,终于坐下,又一下子地搬进五十几件餐具,就是看不见茶。从茶盘、茶杯、到茶碟、刀叉,还有各式勺子、盐瓶,一块小松饼,盖着紧紧的铁盖,一块奶油、一块面包、几根荷兰芹,都一股脑端上来了。最后,才送上一把肥胖的家用茶壶。这位茶房一副懒惰、疲倦和受苦的样子,又拖好半天,才拿来一只漂亮的小盒子,里面放了几根小树枝一般的茶叶。等到这会,皮普才从这一大堆餐具中拿了一只茶杯,倒了一杯茶给埃斯苔拉。
因为这段描写,后来在很多供应英式下午茶的酒店用茶时,我总是特别留意那一堆的碟子盘子刀叉银器茶壶,总是想起这段尴尬小男生请心爱姑娘喝茶的细致描写。
我也常常有过感动,想写一点喝茶的经历。我的茶思茶语。却很难下手。茶,是我思乡时惟一的慰籍了。它是维系我和故国家园亲人的心结。那瞬间闪过的乡愁情愫忧郁,那对故园亲人的思念关切,太深,所以怕写的不好,自己看着都难过。
我喝茶和喝牛奶应该是同时的。当然,那时仅是给品品味,沾沾唇。外婆的祖籍是正宗铁观音产地的故乡(安溪)旁边。从记事起,她每天早上敬虔的晨祷、功夫茶具烫洗摆好,端坐喝茶的仪式,就是一幅画面深刻印入脑海和记忆里的。从来佳茗似佳人,这句话指外婆是最确切的。那时我们只喝铁观音的新茶(乌龙也有熟茶)。外婆有个妹妹嫁到了安溪的茶园里,所以家里总有上好的新茶。那些茶叶都是树上刚采下,还没有送去处理过的。一片片叶子好像很大,碧绿清香,甘甜可口。
回到北方和父母住,爸妈是不懂茶的。他们很洋派,早上喝牛奶麦乳精,或者咖啡果珍,唯独没有茶。茶都是用来待客的,北方人也不懂铁观音。他们宁愿喝茉莉花茶和酸梅汤。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忘了茶的滋味。
上大学后,有个浙江(萧山)的同学让我品尝她家的明前龙井绿茶。现在还记得那次喝茶的口感和情感体验。一股清流在口中,就像最好的巧克力的(texture)在舌中慢慢融化时,身体会产生一种快感和颤动,我几乎有一点兴奋的眩晕。从此,积郁了多少年的茶瘾被勾起,变得一发不可收了。后来,婆家又是浙江人。来美的头十几年就没买过绿茶。那时他家有个还没退休的,当小芝麻官的亲戚,所有进贡的极品龙井有一小半都到我这了。五六年前亲戚生病退休的当年,我的龙井就断顿了。当时还感慨了一番世事沧桑,人生的悲凉什么的。现在看自己也够虚伪可笑的。
我的家族里,舅舅们,哥哥,姐姐,表弟妹们都精于茶道,除了爸妈和我。姐姐特别有意,想让我改掉每天早上喝绿茶的习惯,说是对肠胃不好。红茶才暖胃养人,武夷山岩茶或熟铁观音都可以长期喝。很久没动过心。没了龙井的来源,开始自己回国买茶,可是总也赶不上以前龙井的品质。有一年,在小舅家品茗饮茶。古筝袅袅的音乐背景下,看他静谧恬淡地写字,安然澹泊地泡茶。照着他教的,嗅闻那个有清雅兰花香的茶盖;体味上品铁观音的香中有韵,韵中又香;品着小时最爱的蜜饯,橄榄和杨梅,润喉甘醇;听他温和地,幽幽地,不动情绪地讲外婆和大舅的旧事。
大舅63岁不到,就前列腺癌过世了。他走得很突然,没医治,也没让自己的兄弟姐妹知道得病。这件事对母亲打击巨大。他是和妈妈感情最深的弟弟。过往的年月里,对他最深的印象是,戴高度近视的,有一圈圈的光线的眼镜,苍白阔大的前额上,一头浓密油油的头发,说起话来有点紧张结巴,神经敏感型。每年过春节前,他总会给我们寄一袋水仙花的球球和一袋茶叶;一两个月他就写一封十几张纸的家信,唠唠叨叨,琐琐碎碎,家事,工作,婆媳,邻里亲戚;偶尔还诗兴大发,加几句古诗抒抒情。那时,每次收到信,爸最爱对妈说的话总是,黎呀,你那书呆子弟弟又寄书来了。我参加高考时,他真的寄很多复习资料参考书。05年夏,在九寨沟公园的大门口,我和姐姐带着孩子们遇到他的一家人。他告诉我给我留了外婆爱喝的、一样样的铁观音茶。那年秋天,他走了。
忽然间,所有的儿时的记忆潮水般涌上心头。。。。微微现出晨光的黎明,我已在小阿姨的背上,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声响,早点小贩沿街的叫卖声,那只古老的红木的摇椅发出的吱吱声,天井的庭院中一棵盛开的白茶花的芳香,外婆身上洁净的、自然的风韵气味。。。,它们似乎那么遥远,飘渺,淡泊,而又真实,可触摸,已经是凝固的一段记忆了,如雕塑般,这就是普鲁斯特的玛德琳那最诗意的瞬间了—-哈,不好意思,这个被国内的小资文青反复炒作了的,语文课本式的,人尽皆知的细节,又出现一回。
还有一段很精彩的下午茶描写,在亨利。詹姆斯的《一位女士的的画像》里。开篇就写道,在某些特定情景中,一天中,没有更多的几个小时比奉献给下午茶的仪式更让人值得惬意享受的了。在古老的英格兰乡村的花园别墅,绿茵浓郁的草坪,完美的灿烂的夏日午后,温柔的阴影和光滑的斜阳。。。此情此景,从下午五点到八点,(有点晚哈3/4点开始low tea?)哈,下午茶,那几乎是一个懒散、慵闲、迷人、永恒的时刻了。。。喝茶也可以喝出这样到处皆诗意,随处是物华的意境哎。
我开始喝铁观音了,偶尔也喝大红袍和金骏眉。都是家里提供的。龙井绿茶还是要自己买,偶尔也有人送。其实我并不太懂这些茶。它们要长在多高的山上,什么样的土壤气候,空气云彩,怎样采集制作,怎样烘锫烤干,等等,我都一无所知。但是,一般讲,请我喝上好的茶,我的舌尖和味蕾一定不会欺骗我的。送我茶的朋友也从未失望过。喝过做为当代贡品的台湾冻顶乌龙,武夷山的大红袍(做成一本线装书了),前者甘美芳香,悠悠绵长;后者浓烈醇厚,沉浸浓郁。
有几套自己喜欢的茶具。一套父母给的功夫茶茶具,四十多年久的宜兴茶壶,杯子是后来配的。这把壶倒是有故事的。一套意大利式的,文艺复兴风格茶具,雍容典雅。一套德国式的,现代派风格的咖啡茶杯,简洁明朗。还有一套刚来美不久就买的,日本式的,粗笨纯朴的式样透着精致,有几只有斑纹了。但因为有感情不舍得扔了,就一直束之高阁。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还是常常会想念小时侯的家,早已经没有了;想念父母亲,又病又老还驼背;想念那一些人和事。。。这时,就泡杯热茶吧。看着温柔迷蒙升腾的轻烟,模糊朦胧了双眼。。。这时,用任何一套茶具,我都有一种对过去生活的或美好的或忧伤的体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