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在路上。
看了一部令人难忘的电影《偷书贼》(2013)；读了一本散文体回忆录《Evening Light》。惊异于两部作品相同的背景和奇妙的相似之处，作者同是德国人。前者是70后生在澳洲悉尼的德国人后裔；后者是1915年生于萨克森的Chemnitz（前东德），长于柏林的德国犹太人。故事背景同发生在二战时期的纳粹德国。能把那个时代的故事讲述得如此温婉动人，得益于作品文字本身散发的魅力和馨香。莽莽的森林，蔚蓝的海洋，星光灿烂的苍穹，灵魂的永恒和无限。。。。德国人善于结合想象和沉思的力量，来表现他们的思想和所具有的内在的诗人气质。从偷书女孩对书的钟情和热爱；到暮光中“我”的成长经历，我看到自己和很多同龄人阅读和成长的诗篇。
《偷书贼》的书以前随便翻过，以为又是一部《辛德勒的名单》或《钢琴家》式的作品，当时没动心。青少年时读书被教导：不能只凭自己的爱好和情趣，要览群书，涉万象，才能开阔心胸。（不久前还真从纪德的文论中读到类似话）。再往后为专业读书，常常是出于无奈，阅读一些并不喜欢的必读本。现在终于可以随心所欲读书时，一本书头五到十页纸翻不过，我就不努力了，反正也无需证明自己什么的。电影也如此，头十五分钟吧。那种特别血淋淋，暴力，受虐的场面和细节我看了都有身体上的不适，别提暴力美学和它的价值了。
*****************《偷书贼》*************************
开场白——记忆是为灵魂誊写内容 (亚里斯多德）
《偷书贼》电影一开场就紧紧抓住我。
色彩，场景和死神（这是本不怕剧透的小说和电影。死神在序幕及随后的每一章里已为将要发生的重大事件和多舛的人物命运写下预言和伏笔。）
白雪皑皑。天地间覆盖了冰雪，一辆火车蜿蜒前行。车上名叫Liesel莉塞尔的九岁女孩，亲眼目睹了她弟弟的死亡。这个噩梦从此一直萦绕着她。在铁道边的雪地上，女孩，妈妈，列车的警卫和两个掘墓人为男孩举办了简陋的葬礼。女孩捡到了她平生第一本书—-《掘墓人手册》。
死神是第一主人公叙述者。看看他怎样对待莉塞尔的弟弟，冷静沉着甚至温柔。“我双膝跪下，取出他的灵魂，把它轻轻放进我宽厚的臂膀。他的灵魂最初柔软冰冷，像只冰淇淋，后来逐渐暖和起来，慢慢融化在我的臂弯里。”
死神善于用色彩对人物事件乃至天空作细致描绘—-天空的色彩变幻—千千万万种不同的云彩，不同的风情；巧克力色，蜡土黄、丝竹蓝、熏衣紫，暗灰黑。。。所有的一切颜色都是他喜爱的。然而死神着重表现了和莉塞尔三次相遇时，看到的最吻合她的三种颜色。第一种白色。死神在白雪迷蒙的寂静安宁中把弟弟接走了。第二种黑色。有关痛苦的记忆。莉塞尔和麦克斯在黑夜中一次次惊醒，他们都有着被抛弃和抛弃爱的人的记忆。养父汉斯帮邻居把窗子都涂成黑色，为了防止盟军在夜间轰炸时不会反光。 第三种红色。那个可怕的夜晚，警报没响。这个有着天堂街名称的德国小镇，一次又一次被炸弹撕裂得只剩下残垣断壁。一连好几个小时，天空被火光照亮，呈现骇人的血红色。
这三种颜色也是希特勒的党旗颜色：浓血一样的红色底子上，刺眼的白圆圈中，重叠交叉着那漆墨隐喻的黑色，九十度万字型双臂曾是那时代多少人的梦魇。
有关故事，文字，人物和书
莉塞尔第一天上学就遭到了同学的歧视欺辱。九岁的女孩大字不识，甚至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温良敦厚的养父汉斯发现了她藏在床垫下的书，决定教莉塞尔认字读书。她敏感地感受到养父的慈爱，他眼里闪着柔光，像正在熔化的白银。他们很快建立了默契。汉斯因没加入希特勒的国家工党，并谨慎地避免刷写那些反犹标语而失去不少收入；他的妻子萝莎靠替别人洗衣服来维持家用。萝莎整天在家河东狮吼，外表彪悍但是内心善良。莉塞尔在一次纳粹烧书事件中，偷藏了一本书在（电影里是H.G .Wells的《隐身人》）大衣里，刚好被善良的镇长太太看到——为后来在她家书房读书和偷书设下伏笔。汉斯有一架手风琴相伴，这架琴的来由，引出了来投靠他家的犹太人，麦克斯，一直藏在地下室里。在暗无天日的昼夜里，麦克斯引导莉塞尔使用文字；让她感受词汇的力量——甚至全德国为希特勒而疯狂也是他震撼人心的文字的效果。他用文字摧毁一切自由人心的思想，保存惟一的德意志。最后在防空洞里，莉塞尔开始向人们讲述她自己的故事，并用麦克斯送她的本子记下来。
麦克斯问莉塞尔，“如果你的眼睛会说话，你说什么呢？”，“今天的天空是蓝色的，麦克斯，有一溜细长的白云，就像一根绳子一样伸展出去，云的尽头是太阳，它就像一个黄色的洞。” “今天的太阳是灰白的，像牡蛎一样。” 呵呵，只有天真的，想象力丰富的孩子才能这样使用文字。麦克斯在地下室墙上—-汉斯已经写满了字母和单词——画了一根长长的绳子，绳子的一头坠着一个如水滴般的黄色太阳，好像你能跳进去游泳一样。绳子上的白云上有两个人—-一个细条的女孩和一个枯瘪的犹太人—-两人手拉手向那个正在滴落下来的太阳走去。
电影打动我的那些温馨画面和片断—-萝莎汉斯冒着牺牲全家性命的危险，窝藏麦克斯并对他细心照料；他们忍受惊恐饥饿却也没有出卖灵魂。简陋贫困的家却永远是干净温柔舒适的—那里充满了汉斯快乐的忧伤的琴声，罗莎的唠唠叨叨和莉塞尔的读书声。那个难忘的圣诞节，莉塞尔为了让麦克斯记得雪花在空中飞扬飘舞的美丽，尝尝冰凉的雪在舌尖慢慢融化的滋味，把一桶一桶的雪搬到地下室。然后他们打起了雪仗……这是麦克斯过的第一个圣诞节，是莉塞尔和汉斯最快乐的圣诞节。
汉斯就像那架会呼吸的手风琴，在他被征兵入伍的日子，罗莎晚上抱着琴睡；莉塞尔望着它的风箱，就像汉斯爸爸脸上的褶子，正微笑沉静地凝视着她；这时她听到了音符—–她看到爸爸在斜阳下拉琴，在地下室和她一起认字读书，在街道上见街坊犹太人被抓时打抱不平，被当众鞭打…..
鲁迪，让我难忘的邻居男孩，长着柠檬黄头发，安全的纯蓝色大眼睛。他喜欢把自己涂成黑人，就像快跑名将杰西.欧文斯的样子—-在纳粹时代，这种崇拜很让他家人担心。他第一眼见到莉塞尔就喜欢她，像天使般默默守护着她；在放学的路上，在郊外，在睡梦中，他渴望地想象着和这个邻家女孩接吻的滋味；他跳进齐腰的冰水为莉塞尔捡书；他为她保守偷书加上父母是失踪的共产党人和家里藏人的秘密…..最后连死神带走他的灵魂时，都要再一次抚慰这个生命刚刚绽放花朵的男孩。“这个男孩，他打动了我，每次都打动了我……他踩住了我的心，让我哭泣”。（死神）
萝莎开始让莉塞尔为镇长家送去洗好的衣服。在那个镇上惟一的豪宅，莉塞尔见到了满墙满架子的书——黑的，红的，灰的，每一种颜色的封面，每一种格调和尺寸，这是她见过最美丽的风景，这是怎样的书房啊。莉塞尔笑了。在这书屋，莉塞尔开始了她真正丰富的阅读。在镇长夫人辞退了她妈妈的洗衣工后，她开始偷书，读完后再送回来；一是为自己，更是为给昏迷不醒的麦克斯读书，让他能因为听到她的读书声活下去。
《偷书贼》电影的阵容还是很强大的。导演是《Downton Abbey》的英国人Brian Percival，汉斯是《国王的演讲》里英国演员Geoffrey Rush, 配乐更是我喜欢的好莱坞大师John Williams。我们最早有关好莱坞的音乐品味很大一部分来自他的电影，《ET》, 《星球大战》，《辛德勒的名单》和后来的《哈里波特》等等。他的音乐有种魅力和情致，有时让你感觉那真是来自另一个星球，另一个世界的呼唤。
纳粹，二战，人性，善恶，这些如此宏大的主题，通过德国小镇天堂街上发生的故事，通过对人们生活细枝末节的电影画面传递给我们，这是些甜蜜而痛楚的记忆和梦靥。有关文字，爱，善良，温情，灵魂，精神都尽写在其中。
https://www.imdb.com/title/tt0816442/
***********《暮光》********************
散文体自传《暮光》是前东德诗人斯蒂芬.赫姆林于1979年在东西德同时出版的回忆录，1983年被Paul Dvorak翻成英文在美出版。薄薄的119页小册子却涵盖及其丰富的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法。看这本书时想起过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里的斯蒂芬.迪达勒斯，都是敏感细腻有艺术气质的作家的少年成长小说；又像普鲁斯特袖珍版《寻找失去的时光》的德国本。一系列精雕蚀刻的人物肖像，散文随笔，唯美诗意，忧郁感伤，令人难忘。
作者从小在富裕和充满文化气息的犹太家庭长大。父亲是有名望的实业家，艺术收藏家，犹太人；母亲是有魅力有教养的英国妇人。这种诗情画意和锦衣玉食的生活—是他所热爱的音乐，艺术和文学这些丰富的精神财富的基础。
作者迷恋孩提时住在山区的时光。每天凝视斑斓绚丽的云彩，观察森林里阳光的变幻，走过山坡灿烂的繁花锦簇，河流，青草，夜莺，农人。。。在田园牧歌的生活中，他沉思冥想宇宙的浩瀚深远，对奥秘莫测的星空时时发出温柔的呼唤和无限敬畏。（德国式的呵）
作者回忆六到八岁，他开始阅读《一千零一夜》，《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在书里，人物和他们做什么都不那么重要；但是，那条想象中的地平线，每一天的某个时刻，围绕着故事散发的芬芳却让他如此神往。在寄宿学校，他点着烛光偷读《雾都孤儿》，深切地同情饥饿的可怜孩子。十三岁，读了《共产党宣言》，着迷于它宏伟的诗体风格和哲理思辨。反复读了不下二十几遍。那激情澎湃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让他热血沸腾。十六岁，他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进入反法西斯地下组织。
作者坦诚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诡辩和教条式的艺术观，过度到现代派“沉沦的泥沼”，他迷惘地发现自己无所适从，甚至不能接受“最简单的，普遍的真理”— 福楼拜和波特莱尔作为现代派或颓废派始祖已被文艺理论家们不停地谈论讲述着。
这个贵族之家众多的亲戚里，只有赫伯特叔叔，父亲的弟弟，一个温柔，孤独的人让作者喜爱。每次叔叔来拜访，总是为“我”和弟弟买精美的书本和机动玩具；父亲总会和他联手弹钢琴，舒伯特的曲子或其他。但是他像个孩子一样脆弱，没有任何生存能力，只有依赖别人生活，最后自杀。
作者倾注了无限深情，精雕细刻了宁静，优雅又庄重的父亲形象。他是马克思主义文化的敌人。他一生挣扎于世俗的追求和宗教的信仰，对诗歌艺术的热爱和对残酷婚姻家庭的屈服。他对儿子表现出的淡淡的沉默甚至冷漠的情感下，却压抑不住内心的汹涌波澜。有一段细节表现了这种父爱—-高贵，静穆，孤独的灵魂。 战时父亲不知出于何因（为了保持自己的尊严？）没有出国，他被送往集中营做苦力。母亲的结局没写清楚。
这是一本可以读很多遍的回忆录。我们从中可以看到，自己这一两代人也是在这样矛盾中成长起来的，从理想主义共产主义到资本主义的迷惘困惑；从温和的左派到持政治见解不同的异己；过去，现在和将来，终有那么一天，爱人，亲人，朋友，同学甚至敌人都离我们远去了。。。。这本书里的每一章节都体现了一种诗的精神；都为一段或美丽或痛苦的往事做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