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六年来,总有同学朋友向我介绍去丽江旅游。有一次在国内机票都订了,结果临行前赶上台风,就只好作罢。他们共同的一句话总是,你一定会喜欢的。想起05年,带孩子去九寨沟,寻梦一样,找那个我曾经心中向往的,童话般,朦胧迷幻的仙境。因为早在90年初,我的同室去西安游学,借刚刚开发西部的旅游热,绕了一趟九寨沟。带回无数原生态,美得无可比拟,纯净,动人的照片,从此我被五彩湖变幻斑斓的色彩所蛊惑。可是,时隔十多年,当我带着两男孩去寻找我年轻时迷恋的梦,五彩湖的色泽依旧,珍珠滩,树证瀑布的水依然清澈湍激;但是人山人海的游客,挟带着垃圾,四面八方扑面迩来。两个孩子在园子里忙着满地捡别人扔的纸巾和塑料瓶,吃顿午餐的情景更是壮观和不堪。一个原本计划好好的假期就这样被人海和旅行团摧毁了。以后每每想起九寨沟,总是心有余悸。这次丽江成行,不光国内同学竭力推见,更是因这里认识一丽江朋友,她的家人帮我联系客栈,向导,包车,接送,促使这趟旅行几近完美。
二
古城的中心和灵魂在四方街。以四方街为中心,街道像蜘蛛网一样向外延伸,既不规则,也不对称。古城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城,极为罕见。传说因为丽江的官府姓‘木’,所以害怕被一圈墙围‘困’起来。然而四方街给我的第一印象,外表更像西方的城市广场。比如说,布鲁塞尔的中心广场,贸易功能上又更象威尼斯。尽管她没有那么些富丽堂皇,高贵庄严,皇宫,艺术博物馆等围绕其间;但是,她具有相同的历史沧桑,积累沉淀,她具有多民族多宗教兼容并收。她的庆典,商贸,交易,旅游,闲居的功用,再融进现代人的酒吧文化,咖啡吧,摇滚音乐和民俗艺术,使得整个古城活色生香,和更具淳朴的平民特色。河流穿大街,绕小巷,缓缓淌过人们的街前屋后,五花石板的街道被冲洗得光滑洁净圆润。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小镇,倒映在滇藏高原的雪山之下。清晨,古城的河道上漫起雾气,氤氲弥漫着古城。悠长,寂寂的街道无甚游人,偶尔会见到身背竹篓的阿婆,篓子里装满了柳条一样的树枝,背着专业摄影器材的摄影人士,忙着送货的农夫….如诗似画的景象给人以恬静,温柔的美感;傍晚,夕阳斜照,古城被抹上玫瑰色的霞光,‘天抹微云,山粘衰草’,飞檐翘角,托着远山的叠嶂山峦,纳西古乐缥缈,空旷,神秘地回荡在古朴的四方街,我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茫然。此时,若有人说是嵇康在弹奏他的千古绝唱 ‘广陵散’,我想也不过如此了。
夜色渐晚,深邃,黝蓝的的星空下,万家灯火阑栅处,多少人在梦里低回。攒动的人群们开始涌上街头,酒吧,连正午时孑孓而立的大石桥,小木桥,都挤满了相拥的恋人。暗香浮动,喧嚣,暧昧的气息溢满每个角落。夜的丽江古城是现代的。泡吧,蹦的,疗伤,寂寞的中年单身男女,人人有点小秘密。渴求有‘廊桥遗梦’那样的偶遇,或什么风花雪月的艳遇;(顺便一提,风花雪月在云南原指大理的风景,下关的风,上关的花,苍山的雪,洱海的月)年轻的女学生或白领,携带本米兰.昆得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只轻’,心依旧存着梦想,在轻与重,灵与肉,爱情与性欲的挣扎中,合二为一。
我们逗留的客栈–月半弯客栈,在七一街兴化巷。木式结构为主,老木楼,青石雕花门庭,雕花的门窗,天井,厦子(檐廊)照壁的表面刻着自然的花纹线条,浑然天成,在碧蓝的天空下,人的居室和天地自然就这样完美地融和一起。三坊一照壁,前后院,四合五天井,不同客栈特色不一。古城里几乎家家都是客栈,而且名字都好听有韵味。蓝月谷客栈,阅古楼,茶马古道客栈,东篱客栈,既有书香,又有江湖的感觉。客栈的茶室里,明清式的古家具,精美的茶具,配着上好的云南普洱,吸引着全世界的客人在这谈天说地。谁又不说这不像江湖呢。我们的客栈就在最繁华的四方街背后,曲径幽幽,大有‘大隐隐于市’的感觉。
坐在客栈的天井凉椅里,身后是一簇簇,一丛丛,在这个时节尽情绽放的花朵,那纯净明亮的高原牡丹和海棠,色彩娇艳得让人心生温柔;午后的阳光是暖暖的,这时随便抱本书,读几则‘世说新语’晋人的清谈,抑或带有乡愁的,‘举目见日,不见长安’[1],打几个慵懒的盹,丽江的柔软时光就这样细细流过…..
因朋友的盛情,说是要两个孩子见识一下中国年青人对酒吧的痴迷和热爱,我们受邀去了古城著名的樱花屋(最早的酒吧),这里烛光闪烁,人声,歌声,高昂的乐队,桌鼓敲打喝彩声,外边行人路过的吵闹声,声声段段加剧。进去二十分钟,饮料酒水点心上来后,泰国人妖也上台了,对话里开始充斥着半裸半露,挑逗性暗示的语言。我们是能听懂的,但在孩子面前不舒服,大概是假正经惯了且也老了;听不懂的呢,觉得百无聊赖,不明白为什么 别人高兴得发狂,他们看上去像傻子,所以只好很遗憾地先走了。
三
好在两个孩子找到了他们喜爱的东西,东巴文和茶道古道。
东巴文是世界上唯一存活和在使用的象形文字。纳西人把东巴文当做与天上众神交流的神秘字符,是表达灵魂的语言。仅存的文字加词组仅有二千多个。它们栩栩如生,象形或会意,同甲骨文般简单绘画,勾勒出语意。古城的大街小巷,牌坊,庭院,木刻,饰品上,处处可见这种充满儿童般纯真时代的文字记录,一米阳光,心心相印,一世情缘,朝夕相伴,地老天荒…..这些爱情誓词,还有一些恭喜发财之类都挂在古城官院巷的入口处,全城独一无二。一个傍晚,
孩子们参观了朋友家在古城的东巴纸坊,在一栋古朴的二合进园,天井里摆着从剥皮用的大木垛子,蒸煮的石砖大灶台,漂洗池,捣浆池(顺着一棵大树里挖出来)纸浆,到长方的过滤木盒,晒纸板,抛光板等,胖金妹,胖金哥,向我们演示了东巴纸从捣浆到晒纸的过程,并让孩子自己动手做了一张纸,孩子的兴奋可想而知。这时游人渐多,我们拿了几本还散发着墨香,手工制作的东巴纸书和明信片,转入喧嚣的购物人群。在另一半狭小店铺,孩子们看到他们寻找已久,有东巴文的T 恤,买了几件作纪念品。店主说,那些文字意思是,一生平安,千里之行,始于脚下,等等。
茶道古道, 源于唐末的茶马互市。游牧藏民地处世界屋脊之上,饮食中的高热量高蛋白需要茶来缓解,同时内地的居民也需要滇藏产的骡马用于耕作和兵役。茶道古道与丽江古城想伴而生。这里气候宜人,风景秀丽。西藏的马帮到了丽江就不再往前走了,语言不同,气候闷热;而内地的商人也遇到同样的难题,他们畏惧高原的寒冷缺氧,和不同生活习俗。茶马古道使丽江成为横断山脉上昼夜繁华,马蹄嗒嗒铃声叮铛响的古镇。你若是爱茶,而且是发酵的普洱茶,丽江的茶舍,品茗方式,都让人对这个积淀千年的茶文化流连忘返。
我们沿着丽江人为游客设计的现代茶马古道,骑着马走了一趟,两小时来回。沿途路过田园牧歌似的乡村,古朴的寺庙,恬静的农家舍内,果树上的梨子,苹果,果实累累;田间乡村小道上,野蔷薇烂漫盛开,远处阡陌纵横,纳西妇女在田里耕做。
这条‘古道’也经过陡峭的山坡,观景了望拉市海的制高点,年轻人相恋对歌和若是不能结合情殇的花海。它的终点是宽阔起伏的跑马场,一些纳西妇女挎着装了蚕豆的篮子,要我们买些吃食犒劳几匹马。同时在牧马场的一间木棚外,有人已摄下我们经过时的影像。随便要几张,他们就从一台极古老的电脑打印机上打出来。整个流程算得上简洁方便。牵着我们头马的是当地村里的小伙子,初中没毕业,就找到了这份工作。他身穿粉色布衬衣,耳里塞着美国流行音乐,不时解答一些问题。
中途不时有马队从对面驶来,远远地就听到马铃铛在响或吆喝声嬉笑声。想起我的向导说过的,当年茶马古道途中很多段栈道只有一尺宽,下边是万丈悬崖,上面是层叠的山岩,狭窄时只能过一匹马,转弯处都要鸣锣,谁先敲谁先过。否则,必有人仰马翻,万劫不复的危险。如今,当茶马古道已成为历史,希望这种骑马经历也能让孩子体验到一点古老马帮的前世今生。
四
对我本人而言,丽江最令人难忘的是束河古镇。她有点象心目中的桃花源,是我所追求的美好理想。她是纳西人最早的聚居地,依山傍水,田园陌上桑。村北柳荫的深处有九鼎,疏河有两个龙潭,构成了九鼎龙潭。九鼎龙潭溢出的泉水清澈见底,软软绿绿的水草在溪水中游荡。晶莹的玉龙雪山挂在远处,象是一个美丽的梦,给你无尽的念想。
游走在古朴内敛的长街窄巷,惊异于朴实的纳西人对美和艺术有如此深的理解。花花草草随意自然地开满街边,墙头,住家院内挂着各色扎染蜡染花布,风吹起,翻卷起花海波浪,恰到好处,漫不精心地透着美意;那木桥,那土楼,那潺潺流水,和依依细柳;桥头水边,偶尔有纳西妇人在卖刚从家后院采来的新鲜蔬果,艳黄的芒果,彤红的辣椒,紫色的海棠,和有灵性的丽江雪桃…此情此景,五柳先生的桃花源也不过如此。
新月诗人说过‘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2]。而我,就是那个‘别人‘,如同 ‘生活在别处’ 一样,这个‘别处’就在束河。
在束河,手表,闹钟是见不到的,赶时间也没什么意义。我和朋友和向导的常用对话是,我说 ‘麻烦你们了 ’ ‘尽管麻烦。就怕不来麻烦我们,时间有的是’,‘每天忙什么呐?’ ‘发呆。晒太阳。做梦。打盹。’ 这些话,如果汉人说,也许是客气,矫情。但纳西人是淳扑,自然,实在的。他们懂得静静地享受高原阳光和雪山的馈赠。这里还聚集一些逃离都市的繁华,卸下虚伪的面具的画家,音乐制作人,歌手,写手,白领等等,许多人已扎根在古城和古镇了。虽然有人是为了生活和商机,更有人是在苦苦地追寻着迷失已久的精神家园。这个现代的桃花源,既有着陶渊明的古典情怀,理想,自然,静谧,神秘之中又有知识分子渴望独善其身的追求; 还有着生活在别处的时尚和生命激情;让你常常处于古今中外的文化盛宴之中。
五
有人说,现在的丽江象二三十年代的巴黎。因此想到海明威说过:‘如果你够幸运,在年轻时待过巴黎,那么,巴黎将永远跟着你,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3]。相信很多人在丽江这个温柔乡流连往返;也相信每个年龄的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渴望很快会看到一本象《普罗旺斯的山居岁月》的书讲述‘丽漂’的生活,更希望不太久的将来,能有闲居龙卧在丽江的本土作家写一本《丽江——一座城市的记忆》。写下这个题目时,想到的是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 一座城市的记忆》, 甚至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
内心充满了更多对本土文学的期盼。因为最早有关丽江的书都是西方人写的。《被遗忘的王国》,作者俄国人顾彼得,上世纪四十年代在丽江生活过九年。《消失的地平线》
作者英国人 James Hilton出版于1933 年,香格里拉从此成为西方人的乌托邦,‘心中的日月’。无论我有怎样的期待,无论有无任何一本丽江书的存在,纳西人从古至今一如俱往地生活在‘人间至美的地方’[4]
丽江,那挥之不去的古城的影象,那缓慢而恬静的古朴生活,那 ‘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的意境让我从此魂牵梦绕。
注释:
[1]
刘义庆《世说新语》 晋明帝有夙惠
[2] 卞之琳 的
[3] 海明威 《 A moveable Feast》 1950 “If you are
lucky enough to have lived in Paris as a young man, then wherever you go for the
rest of your life, it stays with you, for Paris is a moveable feast.”
[4]
纳西古乐传人宣科先生说: 人间有至美的地方,就如丽江,美得让人怀疑它的真实,雪山高耸,古乐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