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注:此文曾于2012年5月14日发表于华夏快递。投稿时,开篇说明“以此旧文,贺天下母亲,兼怀5.12 四川大地震” 。大概是为了不分散读者注意力,编辑只取“贺母”的正文,却将“兼怀”的后记按下不表。十五年前的旧文旧感本无足轻重,那场震灾的记忆,也在人们脑海中慢慢淡去。不料,三年来新冠大流行铺天盖地,至今阴影未退,使得当年那份对故土亲人的思念与感激,对天灾人祸的伤痛和警示,反倒更加刻骨铭心起来。于是,乘“收编”之际,让二者都出来见见天日。
十八公 2023. 母亲节】
天府蜀国,讲究饮食。无论节日宴席还是家常小炒,似乎人人都会两手。我们家里,引领麻辣烫者,自然首推纯正四川人的母亲。
其实,母亲前半生几乎与锅灶无缘。
旧时的大家庭雇男厨掌灶,未出阁的小姐为避嫌,不能入内。待到以后自己外出读书做事、结婚生子,生活虽清苦淡泊,但小孩出生时有保姆相助,稍长即送幼儿园,所以油盐柴米仍勿须亲躬。从我记事起,家中“民生问题”就全部在食堂解决。六十年代初在上海第一次见到婆母,母亲曾特意讨教如何做父亲最爱的红烧肉。回来后按“祖传秘方”炮制:酱油、大料、五花肉一起下锅,不管怎样,烧出来的肉又糊又硬。直到大串联,二姐才从祖母那里带回了真经。
文革期间,灵魂革命导至肚腹空虚,把刚逃出三年大饥荒不久的蜀都百姓,运动 得只剩 每人一月二两菜油,半斤猪肉。其时“反动学术权威”的父亲被批斗隔离,两个姐姐也因营养不良而先后病倒。眼看一家人奄奄待毙,廋弱的母亲几乎束手无策。幸亏“老运动员”十舅从“三线建设”的山沟里来躲武斗,在东郊青龙场发现了绝处逢生的“资本主义尾巴”—农民自由市场。这才“常青指路”,让她看到一线生机。
从此,母亲不顾自己也岌岌可危的处境,独自或带领我们冒险东西郊 县自由市场。继而在家里悄悄切菜操锅,一切从头学起。又借在医院营养室当会计之机,近水楼台,从做过旧军阀厨子的大师傅那里偷学了几招。随着她厨艺渐长,家人的胃口也慢慢地起了变化。起初母亲的手艺还只是饭桌上的点缀, 不久便对半开,继而我们对习之以久的食堂饭菜集体味觉丧失 —越买越少,越剩越多。不几年,母亲的烹调已在亲朋好友中享有声誉。众望所归,让母亲欣喜;于是主动上钩,由兼职而退休后全职,甘心情愿在后半生做起了厨娘。
假如上述不过是那个时代知识女性的共同经历, 那么母亲制作鳝鱼,就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母亲生性胆小,尤其怕蛇,近乎于恐惧(phobia)。幼时带我们去动物园,离蛇馆老远就停步,让我们自己过去观看。任何有蟒蛇出现的报刊杂志电视画面,都要避开。在她跟前,我们尽量不提那个让她闻之胆颤的字眼。
鳝鱼,蜀称黄鳝,形似小蛇, 盛产于初夏的秧田沟渠。一到季节,郊区的农民便点盏油灯,肩挎竹篓,在夜色中下到齐膝的水中“摸”黄鳝。运气好的,一晚可有几十斤收获。第二天拿到集市,装在盛水的木盆里出售。按顾客的意思挑选好后,随手抓起一条,当头往盆沿“啪”地一甩,再将打晕的鳝鱼一头固定在斜靠盆边窄木板上的长钉上。随即一手握刀,一手执鳝,开膛破腹,去头斩尾,三下五除二,一整片无骨的鳝肉即成。 这就是本地人常说的“剐黄鳝”。手艺好的,一把锋利的小刀,如行云流水,有声有色,不消几时,就将几斤鳝鱼打整干净,惹得旁边观看的众人啧啧赞赏。那买主更是心满意足,提着战利品凯旋而归,回家消受去也。
童年听父亲谈起苏州名菜“鳝糊”,已经心动;少年时亲口尝到,方知其鲜。返来眉飞色舞一番描述,完全没有想到会有任何后果。大概是被我们那付馋相打动,母亲不久竟然默默地寻到了一种川味做法。那是用四川特产的独瓣蒜,先在油锅里煸软,然后下鳝段爆炒,再加调酒酱油等调料慢慢烧制而成,听着都让人流口水。可是,家中只有母亲一人能上灶,我们最多打打下手,这道菜如何做得出来?出乎意外, 母亲说她可以试一试。条件是我们把鳝段洗净切好,放在她视线之外。到时大姐先将鳝段下锅翻炒,至鳝段形色已变,没那么吓人时,她再亲自掌铲拿捏火候。味道嘛,则由父亲的舌头把关。
可以想象那第一次“引蛇出洞”的情形!看着母亲紧张万分,父亲再三说千万不必勉强。我们姐弟三人则在妈妈身边保驾助威。一场大战下来,母亲不知出了几身冷汗热汗。 当我们夹起“战果”放进嘴里,哇——端的味美!
从此,母亲的菜单上又多了一道保留节目。
数十年来,母亲不但宝刀未老,还更上层楼:独立操作这道菜式, 不沾不尝,味道就恰到好处, 简直神了。现在家里又请了保姆烧饭。但每次回国,仍少不了母亲拿手的蒜烧鳝鱼。 遗憾的是,她老人家至今仍不知那是怎样的美味。 一提到此,八十多岁的母亲就笑眯眯: 你们喜欢,我就比自己吃了还高兴。
啊,鳝鱼飘香,母爱源远流长……
写于2008. 5. 母亲节
后记:刚写完,便传来四川大地震消息。起先听说是重庆,上网一看,震中竟在成都附近的汶川,大惊。立即打电话回国,再拨不通。多时,才接通半夜在省级机关值班的老同学,知成都市区有惊无险,父母姐姐也全家平安,才一块石头落地。一面庆幸上苍保佑,一面又为家乡父老提心吊胆。后来与家人通话,方知震后数小时内,官方消息全无,数百万人拥堵街头,如无头之鸟,惊恐万状。稍后才靠了一位“擅自坚守 ”的交通频道女主播,从她自己收集的有关度零星讯息中,晓得了地震和震中位置。若大省会,如此“应急机制”,让人无言。
放下电话,突然想起76年唐山地震后,在西安四医大帮父亲挚友誊抄的震灾脊柱伤术后总结里,曾提到因抢救现场搬运不当,造成伤员终身截瘫的教训。赶紧上网找到一则相关介绍, 发给老同学。继而跟踪灾情救援进展:中央反映迅速,总理在第一时间亲临前线督战,调兵遣将,左突右赶,直至发脾气,摔电话。一句“是人民养了你们,你们看着办”,情不自禁道出了真言,又隐隐折射出“州官”们尾大不掉的阴影。唉, 一面为老百姓,子弟兵, 救援者的勇气和忘我感动含泪,一面为那些失去与挣扎中的生命哀伤祈祷。此刻,只恨关山万里,有心无力。
意外的天灾又一次把中国放在了世人面前。相比32年前,人们看到了进步,比如媒体报道的及时与相对开放, 外力支援的接受—虽然72小时“黄金窗”过后才让港台同胞,近邻日韩俄的专业救护队入境。唯一的期望,是更多的性命被救,余灾被防, 伤者受抚,孤儿有家。
曾道当年“皇城”周边一震,是因那场举国疯狂而“天怒”。我不迷信,却不能不思考自然灾害与人为因素的息息相关。多年来经济发展与社会改革脱节,大兴土木与环境资源相违,利益集团与普通民众得失背道而驰, 一切“ 向钱看”。 如今 “天府之国”千万生命的毁灭,更彰显出营营“豆腐渣”形象工程的狰狞嘴脸。无法,以至无天。
难得一刻,旌旗为小民半垂,“圣火”为众生稍熄。愿悲痛中的民族魂,从悠悠“金元大国梦”里醒转,由浮躁的两极,渐归理性人道的中间。
2008. 5. 19 (北京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