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卡斯的感恩节

深秋的晨,晶莹透剔,碧空如洗。

日光缓缓撩开薄雾,天底一抹黛色,渐渐化作斑斑层林,红云尽染。

城区公园小径,叶落无声,几只松鼠跳跃其间。道旁橡树松柏交错,霜重欲滴,沁人心脾。

穿过相邻的露天停车场,再往前几步,就是YMCA。

平时空旷的入口处,今天熙熙攘攘,排起了队。年节将近,健身房也人气上涨——到此一游,来日餐桌上尽可心安理得大快朵颐。有了默契,众人便不慌不忙,只管谈笑。其中大腹便便者,更是满面泛光。

有人轻拍肩膀,转头一看,是老熟人司丢。身后一个五官端正浅褐色皮肤青年,举止装束,不像本地大大咧咧的愣头青。附近大学里国际学生学者众多,作为老资格“东道家庭”,司丢常在节假日带友人来Y做客。

“这是马卡斯,我的nephew,从丹麦来。”

嗯?认识这家伙20多年,从来没听他说过有亲戚在欧洲啊。

外甥, 还是侄儿?——英语称谓就是这点讨厌。

“哦,欢迎欢迎!”面对大男孩一脸灿烂,赶紧收起疑惑,握住他伸出的手。“十八公,从中国来——比你早几天。”

“哈哈哈。。。”,他俩都听出了话中的玩笑和诚意。同为异乡客,便多了几分轻松自在。

不是吗?19世纪末兴旺的基督教青年会(注),在世界各地接待过多少初来乍到的年轻人!

(注:YMCA——基督教男青年会,19世纪中叶发源于伦敦。目的是以健身方式体现基督教社会服务精神,减少工业化时代大量涌入城市年轻人中的酗酒、赌博和嫖妓现象,为乡村和外地青年提供住宿。19世纪末发展至欧美各地,并逐渐进入中国沿海大城市。1949年以后在中国大陆被禁。YWCA——基督教女青年会,性质类似YMCA,成立稍晚。)

 

二楼大厅跑步器满员,要等下一轮。马卡斯径直去了举重哑铃区,留下两个中年人聊天。

“嘿,没想到你还有sibling(兄弟姐妹)在欧洲。”

“哪里,我就一个哥哥,相隔不到30迈。马卡斯属他,不过嘛——” 司丢狡黠一笑,“是本人的发现……

听说过23andMe吗,那个基因检测公司?去年受电视寻根节目启发,给他们寄去一份标本和美钞100元,探探自己的来历。结果嘛,咱欧罗巴人后代不假,还带点印第安人血缘。说不定,几百年前哪个感恩节,火鸡加啤酒,激发了新大陆移民和土著人之间的爱情。

报告末尾,还有一段:   亲爱的顾客,感谢您使用23andMe。我们的储存数据显示,您有一位近亲现居欧洲。据其基因组合及年龄,当属您sibling子女。如有意,请与下述电话联络,我们可提供更多信息。”

这可让司丢大吃一惊:双亲土生土长,哥哥就一个女儿——莫非,还有自己不知道的隐情?

接电话的主管经理,告知对方是男性,寻找生父多年。他的Y染色体图谱与司丢如此相近,公司上下为之振奋。确证,则需要司丢哥哥的标本;如不符,还要到父亲那里寻找缘由…….大约察觉到司丢的犹豫,经理先生友情提示:对方似乎兼有您母系基因成分,所以……

哥哥嫌疑重大,爸爸从轻。

司丢松了口气。这种事,兄弟间都难启齿,怎么去和老爹对证!如今,好奇心牵出个大活人,让人欲行又止,欲罢不能。思前想后,终于约了哥哥在酒吧见面。

听着弟弟将消息和盘托出,哥哥又要了一杯威士忌。烛光在冰块间摇拽,神色令人捉摸不定。

“事情本来与谁都不相干,你这么一搅,真是——”见司丢愣住,又扔出一句:“男生宿舍的‘有福同享’,忘啦?”

这一提,司丢想起来了。大学时代,校园杂志某页,每期必有商业广告,20-25周岁健康男性,请君奉献小蝌蚪。供者匿名,隐私无虑,按件计费,30美元酬劳。同舍有人结伴应召,义举之后,搬回几箱啤酒,与好哥们儿共享。半酣之时,开始透露细节。那脸皮厚的,更吹嘘怎样装羞,赚得美女助理亲手“扶持”的艳遇。哥哥是棒球队员,当然有资格名列“精英”。

答案有了,悬着的心也落地——小蝌蚪找妈妈,摆摆尾不激起一丝涟漪。至于青蛙王子上门认亲,司丢明白,决定权不在自己。

但对方那个年轻人呢?兄长善解人意,答应回家商量。

几天后,兄嫂发来短信:“好好亲亲你的宝贝侄女吧!” 原来,家庭会议上,最让父母担心的妙龄少女,盯着手机,发话连头都没抬:爹地做善事,咱们也该open mind。只要他不是癞蛤蟆,这哥哥俺认了!

司丢喜出望外。采集标本那天,特地请假陪伴。比起上次广告应征,哥儿俩这回郑重其事多了。

次日,哥本哈根,马卡斯早早抵达23andMe指定地点。公司通知本人前往抽血,他在旅馆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没合眼。

计算机内,两份数据渐渐展开、整合…… 50%对等: 父子基因完配!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依照法律顾问建议,先由司丢登场,哥哥本是“无名英雄”,现身还需通过诸多手续。卫星视频上,小伙子激动得稀里哗啦,口音隆隆一声“Uncle”,让司丢乐不可支。从此,叔侄脸书往来频繁,一来二去,就策划起这次越洋会面。

“天呀,你这经历,比电影故事还传奇。恭喜了,司丢叔叔!”

“Yessir!” 司丢手臂一挥,雄赳赳跨上了跑步器。

 

“嗨!”  饮水机前的帅哥直起身来,正是马卡斯。小伙儿足球运动员身材,额头上微微冒汗,英气逼人。

“真不愧是高科技结晶,21世纪的童话!”

“是吗?叔叔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世?” 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刚才更衣间里,叔叔说你们是老朋友,我的出现一定让你意外。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么高兴。”

马卡斯眼中清澈如水,泪光点点。

 

20年前,丹麦日格兰半岛中部,一个男婴降生。

5岁的姐姐,听到新生儿哭号,等不及大人招呼,一头钻进了接生间。她一直盼望着有个弟妹作伴,自从妈妈肚子大起来,便寸步不离。

一天,爸爸带她去医院。病房床头,电视机联着一根管子。一位阿姨拿着它,在妈妈隆起的肚皮上滑来滑去。屏幕上飘起了雪花,还有咚咚声响。阿姨说,这里是头,那里是脚,中间还多了一点…… 是个弟弟呀。那声响,是他的心跳。

妈妈要呆在这里,直到生产。姐姐的任务,给弟弟取名。

爸爸把女儿抱近妈妈枕旁的襁褓——   “马卡斯,马卡斯!”

幼儿园老师讲,他是古罗马战神,兼管丰收,深受斯堪的纳维亚人崇尚。婴儿盯着姐姐,目不转睛,爸爸妈妈乐了:儿子名字,非此莫属。

为这孩子,他们可是费了心血。起初三年,造人无果,四处求医后,确定是男方种子稀疏。专家建议,试管婴儿技术已趋成熟,不妨一试,并介绍到欧洲最权威的助孕中心,接受体外受精。爸爸的小蝌蚪,在培养皿里集中兵力攻城;待到受精卵分裂,再植回妈妈体内,发育成人。

中心果然名不虚传,一战告捷。壮小子足月落地,比当年女儿还风风火火。到家那天,不足三百人的小镇,亲友邻里纷纷上门道贺、观赏。

马卡斯的与众不同,被形影相随的姐姐首先发现:

——妈妈,马卡斯的头发黑得发亮,多好看啊。

——妈妈,他的鼻子,和我们不一样。

——妈妈,弟弟像谁呀?

——妈妈……

女儿随父母,金发碧眼。母亲微笑着给她梳头:达令,你出生时,不也一天一个模样?弟弟往后还会变呢。

妈妈说得不错。随着日子前移,小马卡斯长得越发可爱,麦麸色皮肤,在成堆的维京猎人后代中,格外打眼。坊间,渐渐有了传言:那个男孩,其实是“借种”而来。为父的一听火冒三丈,冲进酒吧,当众展开助孕中心证明书,以正视听。

别人的嘴堵上了,自己心头疑云,消散却难。终于有一天,乘外出办事,爸爸带上马卡斯,悄悄去做亲子鉴定。回程,儿子抱着新玩具兴高采烈,大人却像泄了气的皮球。

马卡斯的血型,跟自己全不相干!

父母即刻质询助孕中心。对方彬彬有礼,要求提供鉴定结果副本。寄出后一个半月,接到回复,内容十分专业。中心所有操作程序,包括日期、地点、编号,一清二楚,天衣无缝。对于父子血型不符的解释,则言简意骇——

按照协定,治疗期间及其前后,因当事人自身行为而产生的任何后果,与本机构无关。

  ——有问题,请先检点自身清白。

好一个回马枪,杀得夫妻俩傻了眼。明摆着中心那边有问题,自己却无法拿出确凿证据,排除“借种生子“的嫌疑。挨了闷棍的男人,只好借酒消愁。女人劳苦功高,反而连“操守”都打上了问号。姐姐被同学嘲笑,回家哭闹,要把“混种”弟弟赶出去。

刚到人间的马卡斯,一眨眼,从小天使变成不祥之物。

“从记事起,我就没看过爸爸的笑脸,姐姐更不待见。唯有妈妈那里,还存着亲情。但她有自己的苦楚,大多时间无精打采。”

家中如此,外面更糟。妈妈把儿子留在身旁,直到学龄。其时,又一个男婴,在父母努力下到来。小弟弟长相正统北欧人,成了家中新欢。马卡斯如同累赘,更加孤单。

开学第一天,就被人喊“中东难民”,在同学的哄笑中逃回家。妈妈指着出生证:你是地地道道丹麦人,不要害怕!凭着这根支柱,即使众人围殴,鼻青脸肿,他也绝不求饶。偶尔遇到单挑,对方也会头破血流。毕业那年,“问题儿童”马卡斯,已经转过三所学校。

14岁生日那天,妈妈叫他到跟前:这是你满3岁时,助孕中心来函。原来,因工作人员疏忽,当初曾将受精卵容器贴错了标签。结果,妈妈怀上了别人的孩子。马卡斯的生父是“志愿献精者”,母亲伊朗籍。至于丹麦人自家的受精卵,则“下落不明”。

世界轰然坍塌,原来一切都是谎言,包括世间唯一可信的亲人!马卡斯把自己反锁在地下室里,无论妈妈在门外怎样解释、哀求。这类事故,按照法律,起诉权限期三年。公司早作妙算,过期“发现”差错,不但省去高额赔偿,还把所有干系推个干净。受害家庭无力抗衡,只能哑巴吃黄莲。

安徒生的小女孩划燃火柴,在微光中寻求温暖。失去依托的丹麦少年,每晚早早钻进被窝,靠安眠药躲入黑暗。那是他唯一的庇护:梦中,依稀难辨的儿时欢乐,偶尔还会闪现。火柴将尽,梦越来越短。最后,他吞下暗中积存的白色片剂,希望不再醒来……

寻找生父,是住院期间,渐渐滋生的念头。心理医生帮助下,他也理解了妈妈隐瞒真情的苦衷。不过,马卡斯再也不愿呆在小镇,一拿到高中文凭,立即报名当兵。

部队里,他的外貌不再那么“出众”。可下士一脸横肉,认定这个新兵是穆斯林,动不动找茬。两年下来,前途无望,马卡斯提前退伍,报考心理专业。大学生活,第一次和同学们一样,体验无忧无虑的青春。一到假期,别人急不可待回家,他的心,又和校园一样,变得空空荡荡。

自己来到这个世上,究竟为了什么?

 

光线从落地窗进来,把马卡斯的身影撒向墙面。听完他的叙述,让人一时无语。纯洁无暇花样少年,内心早已伤痕累累。造化弄人,人弄造化?现代科技日新月异,一不留神,又沦为撒旦的道具。美丽丑陋咫尺之间,人啊,人!

“你,有没有考虑过,将这段事记录下来,给自己一个疏解?”

“以后吧,也许。现在伤口还太新鲜……”

司丢走过来。“看你们,谈得这么津津有味。”

“What a life!马卡斯,谢谢你。”

“You’re welcome!”

一同下楼。司丢说,山区的父亲邀请众亲戚,节日里与“丹麦孙子”相会。他俩和哥哥一家,明天分头出发。“伙计,你这寻根之举,干得好!马卡斯,大烟山的印第安人领地,去那儿吃火鸡,十足的美国味。”

伸手道别,他上前一个紧紧拥抱:“真高兴认识你!”

“感恩节快乐,Marcus!”

20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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