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贵族,谎言
做了父母,开始为子女教育操心,免不了会重新审视自己成长经验,顺便挑挑老爹老妈的毛病。我妈妈在一个典型的江淮旧式家庭长大,用严格现代心理学检验,能挑的毛病可以用‘堆’计,但有一点颇值得称许:她对所谓”干部子弟习气”,傲慢加不用功,深恶痛绝,以致她的防范策略一改平日和风细雨的面孔,重击严打连讽刺带挖苦。举例说谁家会有这种厅堂上无头无脑的“虎妈训”:别以为你们是什么贵族,比你爹大的干部多了去了!(干部大,孩子就贵族了吗?)
我甚至怀疑, “到了北京,才知道自己官小”这个真理的发现要归功于我妈。
文革能熬过抄家,扫地出门,无父无母,下乡插队… 部分证明了虎妈教育的远见。
确定老爹在子女心目中只是个小官,她的成功超出预期。但没料到,虽然官不达贵族,大小还是个官,子女被“贵族”恶习污染的几率比均值还是高很多,那个她试图让我们远离的生僻词语 —- 贵族,因反复警告,倒成了一个粘到脚跟上甩不掉的影子,特别是这个词还来路不明,云山雾罩,连蒙带猜,隔靴搔痒。
老爹是个管宣传又守纪律的共军。孩子们知道他工作需要讲话,有时还是大型集会;但他在家里寡言,(怕小孩的嘴没把门的,惹事?)这个内外形象冲突有个潜移默化的后果:我从小就能意识到话有真假并有高度危险性。而我爹妈照搬酸士大夫道德说教,灌输小孩要诚实,有点用力过猛,导致对谎言过敏,焦虑(不能装看不见),极不利于在中国政治生态中的存活。(毛主席,共产党大官为革命需要说话,而革命永远比真假重要,小官更如履薄冰,切切不要捅破,亦不能询问真假, 提问就和反革命沾边)。
老爹文革后平反,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工作,只是机关又送文件了。他说话守纪律依旧,儿女“不问”的家规继续,文件管理却松懈了(老态?),家里内参随便放, 桌子,沙发,茶几,也不再配有秘书跟着PG后面给他收拾。趁他不注意,我逮到就偷看(I know, 贼大胆),眼界洞开。真假话不再黑白分明,形成了复杂的光谱和等级分明的“信息”鄙视链,从新闻联播,人民日报,参考消息,大内参,到小内参,后来还要加上莫斯科广播电台,BBC,美国之音…..,这种计划外的“家庭“教育会不会暗指妈妈语焉不详的‘贵族’ —- 贵族就是假话维度上的高级段位?
老爹对伟大的党光辉历史基本上守口如瓶,让我们猜到历史上有很多具体但不能说的忌讳,一次他少有地说漏嘴,真吓着我了,他说志愿军入朝前金日成就向南韩发动突袭,开始很顺利,差一点打下釜山,被美军仁川登陆抄了后路,几乎全军覆没。墙上就挂着全国地图(含朝鲜),赶紧找,釜山在大南头,仁川是后腰!—- 怪哉,不是李承晚作恶(儿歌里光着PG打朝鲜的那位)和美帝在38线向北发动进攻威胁中国吗?搞了半天是金日成先”贱招”不自量力跟南韩开战,战败了让志愿军给他擦PG。怎么闻所未闻,这是和全国统一历史教材公开叫板 — 我能请爸爸去学校和老师当面对质吗?
老爹到底知道多少历史‘避讳’激起我‘研究’他的好奇心。逐渐发现他一生是个忠实执行命令的小官,阴差阳错卷入很多“少说为佳”的历史事件。比如上海地下工作监狱几进几出,长春围城前线,文革动乱“被“参与准备,细究都不算光彩,而后来读到他朝战顶头上司的回忆录,就更无语了。回忆录中说,派我爹代表前线志愿军回国忽悠爱国热情,返朝后向上司述职,报告了如下细节,说在北京高校宣讲志愿军浴血奋战,学生递很多条子问问题,老爹当然尽量作答,但有的条子他扫一眼就跳过去了。没想到周恩来办公室竟安排了“细作”夹在学生中,回去就把他给卖了。周当晚召见问他缘由,老爹只好按实报告,有些纸条问学生给前方将士写的慰问信收到没有,这问题没法答。后勤形势超级严峻,补给线上伤亡惨重,弹药军粮都送不上去,慰问信压根排不上号,但说实话会打击学生热情,就索性装没读到不予回答。为此让周臭呲一顿,说这类问题不许躲掉,马上回去和其他志愿军代表统一口径,就说部队进展神速,信件还没跟上,正在路途中,“战士们很快就会看到你们的信的“。(典型周式鬼话)。
爹妈从未和我们提起这件事。从纯军事角度,朝战初期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而随后全国人民(包括最高统帅)冲昏头脑,硬逼着要志愿军乘胜追击,是中国近代史军事史上最愚蠢最悲剧,鲜血代价最高的全民狂热之一,导致无数年轻生命无谓牺牲!全民狂热多大程度要归咎于能说真话该说真话的人不说真话,在战争期间向国人瞒报武器后勤落后的真实情况,胆子可真大啊 —- 历史该追究谁的责任?(by the way, 也不是没有不同声音,朱德嘱咐回国来的军官代表忽悠要讲分寸,美军是世界上最善于学习的军队,尤其是学习敌方的长处和弱点……这种看法被彻底消音 —- 直到几十年后老爹风烛残年)。
抱歉…..不是在讲贵族吗,怎么跑题讲起说瞎话啦?
(站立者都来自前线,有像吃饱了的么?)
(二)NOBLE, 贵族
现代中国故事,大多用纯中文讲不清楚,个别的还必须仔细追踪国际语言的进出口线路,比如革命,贵族….
现代中国故事就是革命故事,但革命一词严格说是日货,虽然革命在远古中文出现过,意思差太远,我们现在的‘革命’是日本人在翻译revolution时创造性使用中国古语。(遗憾让日本人抢先)。而后来的说法,“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不仅要责怪苏式共产主义血腥,中文自己的缺陷也难咎其责:天命,宿命和夺财害命居然同“命” !
“贵族”是另一类出口内销的语言怪物。日本明治维新后亟须一个新词口袋把皇族,华族,士族(武士)都装进去,发现英文noble一词收破烂还够用,恰好尘封的中文故纸堆词有贵族,和noble相对,好歹都是“族”,用起来手顺。1890建立了 “贵族院” ,(1947年废除,改名参议院)。贵族一词垂直把原有两面意思的英文词noble居中劈开,抹去极其重要的另一半,high virtual (高尚情操), 中国人不爱费脑筋,照章全收。引入了这个one-sided-coin(日本怪物,骗局?) ,着实方便了妈妈教育子女的 “恐吓性” 操作。
“小日本”砍去noble的一半导致的翻译灾难,文字灾难,社会灾难,到今天还在延续。古往今来中国统治者最惧怕有独立于皇权的普世高尚行为道德标准存在。如果能通过语言,翻译的截肢,在文化里,大脑里,基因里彻底摧毁high virtual可存在性…..吾皇万岁万万岁。 (日文翻译疏忽无意中替中国统治者干了件缺德带冒烟的dirty work,别以为日本只是军事入侵中国帮了共产党的大忙)。今天中国学者常长叹惜中国没有贵族(精神),还煞有介事上溯千年,闭门思过,完全忽略对近代世界语言历史探讨,被中文(日文)游戏拷上了枷锁,对英文“noble/nobility”则两眼一抹黑 ,永远说不到点上。(本来精神还是个不错的词,前后套上贵族就有“特色”臭味)
用ChatGpt搜索noble贵族以外的定义和同义词,很容易看清贵族是如何跨语言把noble 残忍的阉割的,顺便可以帮助创造一系列简易中式脑残测试:把noble同厚黑,爱国,统一,致富,赖活着,党的领导,虽远必诛….逐一比较,看看 noble 在你脑子里能赢几回。
Noble 有一个非常珍贵的作用: 能帮助我 “归纳” 对中国的绝望。关心中国除了要suffer连轴转 “魔高一丈” 的叹息,还要加上 “乌烟瘴气,一地鸡毛” 的分裂症。个人精神健康需要一种具体的有说服力的归纳简化,寻寻觅觅,发现noble 是一个非常对症的选项。不仅noble 是在每个中国人心灵里都可以找到的 “黑洞” ,对理想中国的希望,万语千言,可以浓缩为一个极简单的语言问题:什么时候中文能给noble一个准确的翻译和恰当的定位?
(三)NOBLE LIE
真想象不出noble有机会能堂堂正正的进入中国文化,我做足了“永无希望”的最坏打算 —— 万一这就是上天的中国“实验”第一假设和目的呢?(要不怎么会这样抠门,到今天连个像样的noble概念都不肯给中国,倒是喂足了厚黑让中国撑得半死)。
知难而退,退而结网,不死心要试试敲noble的边鼓,我至少和 “贵族” 还有一点瓜葛;角度很奇葩。虽无助于给noble正名,但不失特色:在中国贵族和谎言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全世界独一无二 …… or,is it?
没有料到这个怪异的个人经验歪打正着,算得上我毕生有数的几个surprises之一,贵族加谎言让我体验到我真“不是中国人”又是”地道中国人“的奇怪的人格分裂。
从柏拉图开始人类就有了noble lie的概念(γενναῖον ψεῦδος)和争论,老柏还给出详细的证明谎言(lie)有重要社会功能(!) —- 几千年几乎所有我 “膜拜” 的西方学者都加入这个奇谈怪论的争吵, 而更奇怪的是……are you ready for this, 中国人居然对这个题目一无所知(chatGpt 居然找不到中文词和任何相关的中文研究记录 —- big question mark: WHY?)。
Noble lie 支持反对两派brain power难分伯仲,完全否定谎言(lie)的一派,radical transparency, 对我的吸引力似乎占上风,可见酸士大夫教育潜移默化。但我发现从一个很无奈的角度我对此根本不具备评断资格,因为没有 lie我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面对lie的问题 —- 何谈评判。妈妈有一次半开玩笑,描述爹妈在朝战前夕最初相识,爸爸是野战部队的军官,妈妈是地方官报的记者,都未婚,刚好部队在妈妈的地盘驻扎休整,于是两个不相关部门的相关人士都热心张罗撮合。只是有个关键细节,父亲“老“革命年岁要大很多,部队系统为成全“好事”居然专门为他隐瞒岁数,a major lie (!) 。 妈妈获取信息是有很硬的官方途径的,但碰到军队照样失效,上上下下统一口径,滴水不漏。于是已经成年的子女能听到这种试图更改历史的“存在主义”玩笑:“当年要是知道你的年岁是瞎话(aka. Lie), 我才不要见你呢。”
Noble Lie 是一个新翻译挑战,我宁愿不翻译,也要避免重蹈日文 “贵族“灾难覆辙。见识过不计其数的为维护”贵族“编造的中国”谎言“, — noble lie是贵族瞎话 ,是居心险恶的统治谎言 (rulers vicious falsehood),能有错吗?
到美国最令人不快的发现之一:依据我的信念反对谎言,无的放矢,力不从心 —- 西方学者居然有理有“据“(!)的论证 noble lie必要性, 毫不关心中国历史的伤痛。但苦于找不到有力的应对,我权且装聋作哑,缓解郁闷。
送女儿上小学,墙上赫然刻着校训“Nurturing creativity and critical thinking”,好像和我的预期差很多:为什么不直接强调“诚实”,“不妄” ,强调反对falsehood/lie, 似乎美国也不是“falsehood free”的净土 —- 但什么是“critical thinking”呢? 这和承认,研究,对付 noble lie 有关联吗?
以下纯属个人见解,姑妄听之:
中国群氓的愚昧蛮横强大是一个有目的的设计,以保持其对世界进步的真实威胁。承认这个事实是一个对智慧和勇气的挑战。否认这个事实是一个 ……. Noble lie!
中国需要的是noble 思想家 noble 学者 noble 科学家,需要勇气直面 noble lie,包括中国的, 人类的….. Noble 的准确翻译仍然不失为一个可望不可及的文化的希望,而发现和评估中国人面对noble lie的智障可能是必要的起步,极其困难,但不宜退缩。
(供参考:西方世界要对付自己的 Noble Lie,自然科学是 Noble Lie 吗? Simmulation, AI, 濒死经验(NDE) 和非人类高级智慧(NHI)研究会不可避免的揭示深藏的Noble Lie 吗?中国人有兴趣有资格考虑这些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