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前面的三轮要站住,往边上一挤,我没地方去了,一拨把,噌!上便道啦。
乙:嗯。
甲:正撞上一老头儿,前轱辘正撞老头儿后腰上,也搭劲猛一点,“通”一下 子,把老头儿给撞药铺去了。
乙:好家伙!
甲:药铺里边儿人吓一跳呀:“老先生,您买什么呀?”老头儿说:“我什么 也不买,我是撞进来的!”
—————— 侯宝林,” 夜行记” , 1956
(一)
对未来成就有幻想恐怕是人类的‘通病’,或按专家说法,这是人类的”特异功能”, 在地球上动物世界里独一无二。比速度,比气力,比感官,比寿命,人类都甘拜下风,但要比对还没发生的事胡思乱想,其他动物就望尘莫及了。
个人成就幻想最精准的描述就是“ 五花八门“:古今不一样,中外不一样,老幼也不一样。比如幼年理想可以如梦似痴,即远又大,相比下老年幻想就细枝末节,一五一十。幼年幻想没有时间终点压迫,碧空高帆远影,open-ended;而老年幻想是倒数计时的催逼 —–导火索已经开始冒烟了。英语世界为了应付这个纷乱抢先弄出一个折衷:bucket list,中文迄今还没有找到像样的翻译:就木清单,翘辫清单,咯屁清单,上吊清单….可以 统称“挂”念?,因为锁定了童叟无欺的”人固有一死“(kicking the bucket,or 挂了),挺好的人生愿景中文就怎么都翻不吉利。
观察人生有很多角度,记录财富,教育,居所,国度变化,都会看到不同的生活轨迹。其实人生不同阶段, 会有相同或者不同的bucket list, 对这个演变的专注相对少。而在我看来,跟踪bucket list,“挂念”,可能是考察理解生活的最佳观测角度,对人对己,一目了然。
Bucket list 西方已经家喻户晓。有兴趣到互联网上搜素,光怪陆离,应有尽有,大开眼界。
我的幼年碰上一个奇怪的年代,学校教育就是革命“幻想”教育,冲锋陷阵,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回报皇(党)恩,这辈子,下辈子,N辈子都不改初衷(是韭菜就一定要轮回?)。古有义和团,今有小粉红,很想见识一下敢公开发此”N辈子”毒誓的能有几个。如果有点时代“反骨”,偏好做梦,不拘窠臼,会在革命年代弄出一个理想加长版,但能添加的项目都类乎现代的bucket list: 要读书,要远游,要学艺,(注意那个年代致富连个选项都不是)。添加项的共同点是都可以纳入”我”这辈子的框架…..属斗私批修重点目标。
今天全世界Bucket list花花世界,旅行目标都无例外的高居榜首—- 证明了wanderlust(寻仙不辞远?)是人类共性。小时候北京没有四通八达的地铁或高速公路网络,但有四块钱(!)的学生市郊通用公车月票(经父母批准,每年我可以买两次)。车速虽然乏善可陈—-轧悠 (if you know the word),但月票 ‘探险’的童年回忆是极其珍贵的:北京近郊所有好玩的去处,一 “票“打尽。而最精彩的是郊区车终点站后远足(day trip):从北安河徒步妙峰山,门头沟徒步潭柘寺加戒台寺,南口徒步居庸关八达岭,定陵徒步沟崖,,,,,步香道,饮野泉,攀奇峰,入真正的“无人之境”,(能躲开京城红海洋,抄家,批斗,大字报的喧嚣,“游山玩水”的动力之大后人难以想象),直到把心’玩野了’为止。 ‘心野’的后果严重:开始盘算此生必去的清单,是中国特色bucket list的雏形。中国人拼凑这样的list极容易, 可从古诗词上信手拈来:” 凌绝“泰山,“鹤去”武昌,“淡抹”杭州,“声啼”三峡…..。我童年感受最深的是旅行不自由,居然不如唐宋。对绝大多数家庭个人来说,上青天和出远门难度大体相似。要公章,要盘缠(也要家长同意)—- 我三缺三,只能憋出一个深藏内心的bucket list:这辈子一定拜访的地方,实现难度大,吸引力更大。这种bucket list的亢奋心态,空前绝后 (同样绝无仅有的情绪经验还有文革精神大饥荒后第一次现场听到贝多芬 —- 费城交响乐团,1973,更是永不再现,无人问津的世界心理历史上瞬时即逝的闪亮火花 —- 呜呼哀哉)。
人会长大,Bucket list也会。经历文革,Bucket list还会长得奇形怪状。文革后期,已被整的半残的父亲终于活着等到历史问题的平反。我幼时抄家没收的“罪证”也分批归还。于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拍的这张照片,一个志愿军小兵和我母亲的合影 (她像个新四军“老”战士吗?)。问相片背后的故事,母亲说这是小朱,常州人,聪明,裁缝世家,手巧的不得了,瑞蚨祥级别,是我父亲朝战时卫士里最喜欢的一个,护着他同时在保护民族传统技艺(战场上谁在守卫谁?)。照相时小朱随父亲军务短期回国,返回朝鲜后他就闹着要上火线立功,拦不住(父亲的军职就是怂恿人上战场!),结果第一仗就牺牲了。妈妈略加思索,又加上一句:”他牺牲时跟你现在同岁 “—–那年我刚上高中。后来根据史料推算,猜到他战死在三八线附近的白马山。
我隐约知道爹妈见过无数牺牲,从不想细探究竟:我绝对怕死。但这张照片撞开一扇闸门,喷涌出来的都是我不愿问的问题,冲击力巨大,甚至波及我的“挂念”。
生为中国人,要问的古怪问题太多,很多是全人类只有中国人才能问的出来的问题,(中国文化专门就是为这些问题设计的吗?)。有少数中国人Bucket list会经历中国特色的虚实切换,而看到那张 “同龄人” 的娃娃脸,我就经历了一次Bucket success 到 bucket question 的强行换轨,很多难以落“实”的问号,在 list里始逐渐挤掉“实际成就”的重要性, 包括挤掉中国式旅行目标(Chinese trophy tourism?),所谓curiosity-over-success transition。
对比小朱的生命轨迹,第一个问题是人生是否可以替换?因为怕死,这个问题对我尤其挥之不去:万一我和小朱生命对调呢,谁决定就该轮到他死?早生20年,我会放弃家传技艺参军赴朝吗?即便入朝,我会要求下连队上前线吗?不立功又怎么样?他现在在哪里,会不会知道他保护的那个首长有个儿子因为他心神不宁?—- 在我挂掉(kicking bucket)之前,找到关于这个“出生”的奥妙…….希望有多大?(还有个不敢问的问题:父亲带兵在朝鲜和美国军队杀红了眼,我万一阴差阳错出生是美国人呢,爹妈还要我吗?)
这些问题难度奇高,最好永远不问;要问,就要有精神崩溃的准备:强度再高的脑力训练也无助于寻找答案,(指望多做吉米多维奇会有帮助? —– fat chance! )
事情终于出现一点转机是来美国后接触到现代哲学,特别是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的词汇和理论,强调出生的道理和“逻辑”与所有科学哲学数学甚至道德逻辑都超级不兼容。是啊,如果“为什么”之类问题自动假定背后有逻辑,那我为什么就是中国人,(那你为什么是中国人?),有逻辑吗?为什么碰巧还是有参军义务的性别;为什么刚好“生在红旗下”;为什么着迷中国文化 —- 随时准备参加任何门类有关中国的知识竞赛,手痒,誓把老少五毛在赛场上杀得片甲不留;为什么那么多牺牲的志愿军给我焦虑和….恐惧。除了爹妈,后来算上我,谁还挂念战死的小朱 ?
可能正因为上面的“为什么“里里外外都写着“中国特色”,这个广义的“小朱问题”有一天就突然普世化了,紧紧扣住了海德格尔奇妙的德文。
海德格尔为了帮助人们抓住简单又深奥的出生常识,他创造了一个德文复合词geworfenheit (英文thrownness, “出生抛入性,撞入性”?新翻译难题),大意如下:先不论深层原因,出生表格上所有的填写项,无论重要性多高,给你自己的预先选择度严格为零,时代,国度,种族,性别,家庭,长相等等等等。你还真不是“来买药的”,你是“撞进来的”,撞进哪里并不由你:撞进中国,撞进日本,撞进美国,撞进有调的汉字,撞进没调的字母,撞进和平,撞进战争,撞进互助,友谊,撞进敌对或仇恨 …… 无视这个人生人类第一真谛会导致严重脑残,有被忽悠成粉红韭菜的危险。中国文化设计者头号目的:凭谁问,怎么这么多粉红?(geworfenheit 准确中文翻译几乎不可能,只好音译: “给我粉害”?)
(二)
生死和科学是两个互不相容的逻辑(系统),认识或感受到这个怪诞的“冲突”本身对人类好像有一个预设的难度。而且那个用烂的词汇:中国特色…..怎么琢磨怎么像是一个加有提示的定向“感受”测验,偏偏要看所有(碰巧生为)中国人的反应,对这个冲突怎样一脸惘然,怎么挂科(fail)。
首先,凭什么中国人就要挂科?(看在小朱的份上)我还真不甘心在自己“挂 “(!)掉前对这个民族沉“疴”束手无策。我们个人生命经验引领我们投入无穷的学习,喜乐,关怀,遗憾……自然围绕着中国的兴衰,文化,历史,政治,习俗….,难道这只是为了看笑话转移我们的视线,观察我们如何在最重要的“撞入性”上无知,无力,无助,无缘…..?
再次感激海德格尔,为了帮助应付对深层冲突“感受”浅尝辄止, 避免心智卡在不该停的地方,他创造了另一个德文妙语eigentlichkeit,英文翻成authenticity,在英语世界已经广为人知了。Eigentlichkeit强调“给我粉”那个逻辑束手无策的生死问题每个人都无法逃脱 —– 装看不见就是有意作假。试翻这个怪词需要点佛味,“sacca” (सच्च)? 诚真?觉 (Prajñā, प्रज्ञा)? (硬来音译?爱亘特立是开头)
”你是撞进来的” (给我粉害) —– 这句话表层语言逻辑浅显到了极限, 科学的真与假根本不是问题所在,它的妙处在转移视线考验你能否从逻辑上体验“给我粉”蕴含的逻辑值真假(Wahrheitswert)的崩塌,从而借力进入另一个精神层次(开悟?)。
海德格尔的“爱亘特立”用authentic-inauthentic替换掉我们熟知的客观逻辑“对-错”(Wahr-Falsch,true-false),一语中的,叹为观止。这个词顺便剥露出一个中文语汇致命缺陷:没办法区分逻辑“真假”和开悟“真假”。在我看,这个“顺便”是个值得庆祝的歪打正着的佳例 —- serendipitous bulls-eye 。
有小朱鼓劲,顺着海德格尔“eigentlichkeit”的梯子往上爬,动力满满。和中文相似,“爱亘特立是开头”对英文翻译也是巨大挑战,但要承认英文authenticity 要胜中文翻译不只一筹,甚至要算中文走运:借英文翻译当中国人爬梯的踏板。Authenticity这个词妙在把局限在生死(非)逻辑提示(给我粉)推衍到广阔领域,给了我们更多的“顿悟”机会。这些宝贵机会因人而异,我是在幽默感和哥德尔两个不搭嘎的题目上碰到“authenticity”,于是看到绕路寻找“爱亘特立”起始点的希望。
我从小对“authentic”特别警觉,尤其害怕自己假还不自知自己假,或知道了还强迫自己继续假。
首先是真笑和假笑—-幽默感的真假,就是非逻辑的。小时候看别人都笑了,自己不笑别扭,就跟着笑 —-更别扭。父亲有一回说到罗荣桓,(他提到罗荣桓总是敬畏有加),在山东根据地给军队干部做形势报告,把太平洋说成“大”平洋,还反反复复,人人知道他说错了,没有一个人敢纠正他,也没人敢笑,好像憋了几十年,老爹才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但我笑的别扭,假笑:这事可笑吗?台上坐着该是大将上将的,为什么不纠正他,能说的清楚吗?小时候淘气男孩跳水,半空中做一个“大”字,嘴里却喊着“太”,真觉得好笑,用不着说清楚,但保证不掺假。现代幽默的理论研究强调因人而异的逻辑预期,和逻辑崩塌的作用及其不可言说性(不可掺假)。广言之,幽默仅仅是要人类学会笑和放松吗?它是否还给了人类一个走出逻辑崩溃的提示:意在言外,会心于一笑。
另一个“假”出现在象牙塔。很多人都声称懂得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或哥德尔逻辑崩塌,煞有介事。但我就闻到刺鼻的“假“味,说不清楚,并非怕得罪人不敢说。连罗素和希尔伯特都承认遇到严重困难,你阁下怎么就这么从容。幸好有个维特根斯坦看出门道,干脆说哥德尔定理本身就是用逻辑来证明有不可以说清楚的真实,没感悟这个门道,说“懂” 哥德尔就是假懂。(这成了我能想象到的最有说服力的学习哥德尔定理的必要性)。
乍看上面两类问题似乎不在一个智力活动层次上,但都可能是掺假(inauthentic)的范例。让人豁然:也许和海德格尔Eigentlichkeit是一个共通的“逻辑”暗号:感知逻辑崩塌以后的真实性的定力,是一个不可言说,不需言说的人类高级智慧测验。
为弄懂“给我粉害”,下了如上功夫啰啰嗦嗦,有道理吗?—— 有,终于发现我是中国人,相信曲径通幽:明知最后结果是“不可言说”的幽,硬要在可言说的曲径上拐弯抹角,跌跌撞撞 —-就算是我为证明小朱并没有白白牺牲的一点努力。
后记:
大卫.希尔伯特(David Hilbert) 慨叹这辈子是看不到黎曼猜想(Reimann Conjecture)的证明 了,写进bucket list 也白搭。于是幻想死后很多年有机会醒来问一个问题,那就是:黎曼猜想证出来了吗?比较 bucket list, 这等眼界才真称得上是嵌入心扉的 “挂念”。
令人可叹的“新文化运动”,我们先辈用逻辑做敲门砖打破了传统中国文化牢笼。到今天,目睹并领悟逻辑局限,是复辟,还是希望?论难度论时间论关切这个问号也有资格变成一个希尔伯特风格的挂念,虽只有“痴人“才会操心。我还真操这个心,捎带加上另外两个“挂念”:中国真是一个实验吗?生为中国人是一个智力测验吗?
(海德格尔的术语,供参考:
throwness 【Geworfenheit】
authenticity 【eigentlichkeit】 ,
being-toward-death 【Sein-zum-To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