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故事

美国公路交通堵塞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除了令人不快,更是个可以详细量化的社会损耗。于是有专门研究机构定时公布区域性,全国性塞车数据统计,从宏观到微观,算得清清楚楚,以方便公众查看。每个人都能根据报告估算自己的时间和经济损失,顺便慨叹为现代生活付出的不菲但又无奈的代价。人们为减轻时间浪费,发明了很多因人而异的应对办法,比如在堵车时读书,唱歌,化妆,聊天,或是欣赏音乐,听新闻,听NPR(国家公共广播)。当今美国本地无线电广播收入主要依靠憋在行驶汽车里的听众……要赶上rush hour, traffic jam,电台收益一定锦上添花。我是个NPR的老牌听众,倒可以证明我有限生命付给堵车的时间不会太少。

要被问到为什么爱听NPR,通用的英文回答里会藏着一个不易察觉的蹊跷:NPR has good stories ——–NPR讲“好故事”,但千万不要和故事会的故事混淆:此故事(story)非彼故事,硬译会导致错译。NPR story,或 News story, in general, 并不具备中文“故事”里娱乐性的虚构成分,反而特别强调“真实报道’,用real story 的客观真实性激发好奇,鼓励对话,引导思考,开拓眼界,强化社会责任心。 某种程度上,收听到好的story 无异于在交通堵塞里疏导心灵堵塞 —– 塞车居然也不全是浪费。

故事在中文里其实是个高龄的词汇,有可追寻的演化历史,比如唐诗中故事出现频繁。但古诗中故事和记忆往事同义,今天的故事没有这个限制,可以是想象中的未来(比如科幻)。社会需要人会编故事,会讲故事,不仅体现人的智慧,更是维持,左右,或推翻政治权力,历史进退,文化发展的巨大能量源泉。一个文化讲的故事,能反映文化的特征,长处,也能暴露缺陷和扭曲。

其实每个人生无非是个故事套故事的故事,每个人生如何被旧故事大故事局限,如何孕育创造新故事—- 是最真实最有意义,但又最难讲的故事。于是要开始自我检讨。

我和故事的纠缠源于我和父亲的关系。我父亲有几十年军武生涯。那些上了教科书的著名内外“战争”“战役”的故事,by default 我都假定他亲历过,而且人在火线,猜中率不低于50%。但我从小就迷惑,哪些革命军人标准故事模型:枪法准,冲锋狠,地图沙盘,呼风唤雨, 杀声震天,外加打不死,在我父亲身上可观察度和可吹嘘度都趋近于零。他又超级小心跟孩子们从来不讲战争故事。(轮到你也会迷惑—- 父亲战时的军职都与宣传有关,股长,科长,处长,部长,专写故事,天知道我们书本上读到的真真假假战争故事和军人模型多少是经他手编出来的。)

一次到小朋友家串门,他父亲是爹的老”战友“,不经意向他暴露了对老爹经历知之甚少。这下老头来了兴致,对我说你可不知道你爸,他是军里的宝贝,特能讲故事。作报告作动员故事跟着故事,谁都爱听,有名气,连过路的高级首长都挤时间来蹭听。用故事动员老百姓和俘虏兵参加共军他最擅长,战争时期,这种能力可太需要了, (话留个大尾巴:非战争时期参军还要故事动员吗?)。

“老战友“可能完全没料到这故事更加深了我的疑惑,因为我妈妈的故事里我爹只是一个从不贪污,清廉可靠,凤毛麟角的打扫战场的指挥官:“一切缴获要归公”,还要点数埋葬双方战死的官兵,修建陵园。也许妈妈本意要我们承继永不贪污的‘理想主义’的家教。没想到我的思路一下子跑题千里: 动员参军然后沙场收尸 …… 这不是战争绞肉机输入输出吗?这样的军职(job description)听着很不是味,故事真实性另说。

尽管母亲不评论父亲的能力,但从不把讲故事当个长处鼓励子女发展。受她家族的影响,妈妈倒是力主数理化:科学优先,技术为重,死背公式为上,虚构故事为下。(和美军在战场交过手的父亲somehow也力赞妈妈的主张) 父亲能讲故事的故事因此未能顺其自然的成为我们的‘家产’,更像是和科学公式顶牛角力中落了下风而断线的“往事”,尘封在角落。

中国教育环境中长大要膜拜各种公式,有意识的抵制讲故事的花哨,反正中国故事和瞎编(甚至欺骗)相去不远,“讲”的基本功直通‘诈’。来国外上学,接触到各种和硬科学(数理化)唱反调的思想家或学派,公式“特权”受到严重挑战。而“故事”(story/mythology)居然是挑战攻击中的主角。要用中国通用理由去防堵‘故事’的反扑,杯水车薪,溃不成军。比如中国人会认为公式-故事两个阵营的智力高下决定公式必然上风,但国外故事阵营的思想家都以绝顶智慧而著称,Carl Jung, Martin Heidegger, Joseph Campbell…..,从小到大,吃公式偏食长大,没听说过这些巨匠的名字,自惭形秽。

Joseph Campbell (约瑟夫.坎贝尔)最擅讲故事,神话故事, 集大成的故事的故事,证明故事是人类文化的根基,是个人生活的意义。毋庸讳言,认真听坎贝尔讲故事能让中国人失态,生病,是马恩列斯,科技至上,物质主义,民族狂热的痛穴(painpoint)测试, 百试百灵。坎贝尔的妙处在于构造绝妙对抗舞台: 科学和故事,到底谁囊括谁,到底科学是“虚构”出来的故事,或者故事是科学研究的标本?说科学是“人”造而非“真实”,科学的“可靠性“无非反复调用的(故事算法)例程程序(routine)的证据,是针对人类特别设计的智力导引,这路‘思想实验’的杆子爬不得,还没上杆就会重摔下来,一地碎片。科学的故事水很深,于是有哥德尔先生(Kurt Gödel!)的惊世名言:“我不信自然科学!” 科学最强悍的“客观真实性”尚须屈尊如此认真应付故事…..那战争,死亡的真实性呢?到美国接触坎贝尔以后,父亲的故事,一个没人爱讲没人爱听的中国‘血腥’战争故事,居然搭上科学故事的顺风车,也突然展示真实性以外的意义 — 好像是高级智慧给的暗示,在云里在雾里。

如今AI几乎失控的飞速发展,高级智慧创造并验测低级智慧的虚幻故事逐渐变成‘超故事‘,人类无奈开始了又一轮的努力,编全新的故事试图说圆自己的来龙去脉,玄之又玄。 我照旧担心中国文化准备欠佳跟不上这个人类智慧的新进展(啊哈!你是谁,你有担心的资格吗?— 会不会是过虑症发作 )。

这次针对中国人的担心很独特,在于很难说得清楚顾虑所在: articulation difficulty。无从入手,无从比较。直到中国出了走红且颇具争议的星际科幻故事三体,恰巧碰上美国经历从UFO到NHI paradigm shift ,才给解决这个articulation问题带来一线希望。

中国朝文化或党文化从根子上抵触‘普世‘的概念和故事。把排外说教放到人类背景下考察,统治者很多常规欺骗手段会瞬间失效,于是有中国特色的“反普” 条件反射:哪有什么普世,只有世上非我族类的无穷恶意,普世都是为专门欺负遏制中国人编出来的故事。但星外文明之类的科幻,譬如三体,要讲顺,那人类相互恶意就像是愚昧或是笑话了。于是读者对三体故事抱有“彻底击穿反普世谎言”的厚望,只可惜这个希望其妙莫名的一脚踩空,剩下的只是对中国人扭曲故事为我所用的技巧的击节惊叹。

三体首发了一个文革禁忌擦边球:真实的文革故事荒谬惨毒且愚蠢,连最用心险毒的欺骗专家也采取规避但不否认的策略,是把对伟大光荣正确的负面冲击降至极小的上选应对。三体故事用文革作引子吸引关注,擦“不否认“的边闪过党的铁拳。但引子最多是个短暂的前奏,故事一转身就直奔主题,开始大规模批发预售宇宙(星际)丛林法则,外加科学的武器化,完美平行于中国官方价值观, 把“族异必恶“从不言而喻提升到放之宇宙而皆准的高度,且膜拜科学为抗击星外敌人的不二法门。(细心看,排外,镇压,粉红,五毛的必要性在新星际政治故事中改头换面呼之欲出 —–这才是说故事的良苦用心和高妙手法。)

这类故事暗藏的猫腻并没能躲过眼尖的读者,于是开展“有的放矢“的讨论: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膨胀,科学的误解和滥用,拐弯抹角支持权威政治,外加歧视妇女,一场对幻想故事的讨论热闹自己就成了’有中国特色‘的故事。和这类热闹形成鲜明对照,最近美国和西方出现的是颇为少见的对外星人“三缄其口”:尽管新发现,新数据,新解密一波接一波前所未有的蜂拥而来,媒体,学界,军方,教会,不辨真假,不知可否,突然全哑了, 连讥笑的气力都没有,Why?

中美闹和静的诡异反差只是故事的表面, 看深一步就会发现文化在完全不同的频段,有鸭同鸡讲的感觉,近几年,基于军用民用观察数据,加上“吹哨人”,远方星际生命旅行来访(来犯)者的故事主题(UFO)快速瓦解出局,取而代之的是关于非人类智慧(non-human intelligence,NHI)此时此地的可能性的争论。NHI与人类互动据说久远,故事却是崭新的,很多人坚信且呼吁这是人类会讲故事以来前所未有的最重要的故事(用中文怎么强调这个‘重要’也不着调,故事能重要到哪里去?)。为了否认其他文明和我们共同存在,人类曾自编出很多心理保护围墙:星际旅行光速限制, 人类语言交流障碍,科学进步艰难,新故事让这些防护墙一个接一个的坍塌破防,于是思想界对NHI反应,几近于集体”哑口无言“,英文叫Ontological Shock , 因为人类面临对自己认识全面彻底的崩盘(更新?), 人类理性懂得这是一个真正的“普世”时刻,要闭嘴思考,等待,因为我们真不知道我们不知道的具体是什么。

但我却终于“知道” 如何 articulate (陈述)如下问题的答案:为什么中国会掉队?因为中国文化ontology神经就没长全(ontological deficiency/deprived),对shock没反应, ontology 缺乏症,残废,(或是绝症?),是一个国家病。(但我更急着数点那个朋友有希望尽快摆脱这个精神病魔)。

老一代有眼光的学者如张岱年,牟宗三,和众多的现代学者,都公开质疑中国文化ontology 缺乏症:翻译错,概念错,步步错。因为是虚无缥缈学术问题,没人把缺乏症严重性当回事。今天NHI ,Ontological Shock,终于把这个文化缺陷推到每个人面前。而同时走红的三体故事成了这个缺陷的症状:急扯白脸,迫不及待的修补仇恨,集权,国家主义的 “传统价值”,而对系统(ontology)崩盘重生的想象,理解和准备 ……等于或小于零。(我的科幻故事简单,世界NHI猜测邀请赛,中国代表队由三体书迷组成,和世界认真较量一番,马嘴驴唇,颇为好看)。

至于是谁给中国人心理文化加上这样的短处和困难?百思不得其解,不解的程度不亚于为什么中国人对成千万同胞的战争和饥荒的死亡,对统治者恶行毫无道理的“集体健忘”…… 这两个“不得其解”会不会是同一个”普世“的故事,其梗概是要塑造一个病态社会文化,看人类怎么对付这个怪物的挑战,而避免与其同归于尽的命运。

(p.s. 你我都属于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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