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香

美国人最闲不住，闲了，就弄些古怪的抽样问卷调查，比如最近的问题包括试用新笔时，你先写什么 词，统计结果并不出乎意料 —– 试笔人自己的姓名高踞榜首(so-called John Hancock) 。于是我想，用毛笔的中国人会不一样吗？除了姓名，很多人懂毛笔永字八法，恐怕书法行家都会写“永”字试笔。再往下追究自己，就可乐了 —— 我的试笔习惯，下意识第一个词几乎永远是“香山” （第二颐和园，然后北海），儿时玩心过盛，惯性犹在，跃然纸上。香字笔画面面俱到，不逊永字，写起来舒服，端正，稳当，流畅，不会担心把香字写臭，让人笑话 (写永字可就说不准了)。

香在中文里是少有的好字，杜绝任何恶意，难怪人人无条件向往“吃香”。

烧香在我家可算 establishment，虽和信教无关，但比仅仅制造好闻的气味，或卫生，着实多出很多不可言喻的名堂：家里可以缺东缺西，官场失势，扫地出门，父母坐监，但母亲不会让香火中断的 —— 那个味道，那红光一点和袅袅的轻烟，再脆弱也还是一股”家”气。

小孩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的，唯独点香在我家永远不必请示，尽管有严重玩火之嫌。和小同伴一起放鞭炮，他们提供鞭炮，我只负责香源，供应充足可靠，而且上算。(中外男孩子，都喜欢玩爆炸，搞破坏，不分彼此)。

想家是人类通病。但很多人想家是想吃的，或是想温暖，我恋家情思的trigger 经常是气味，何处点香，何处思乡，以至于经常在庙里，甚至厕所里，只因为烧香，思乡病突然发作，场合错乱也顾不上了。

香虽然实在，香字却是文字和文字游戏之尊，据说“香香两两”是绝对的中文绝对，天字一号对仗无底洞，千年都未见有说服力的下联，(的确很难，但宣称这是至尊中文绝对有点咋呼……我决定以不附和为好)。

英文香是 incense，烧的意思，于是就有了一层更深奥有趣的对仗，说明为香命名是个跨文化的challenge : 西方”烧”香，中国烧”香” —— 香香两望，而莎士比亚: Offer pure incense to so pure a shrine，绝对不输中国人敬香的虔敬。无论你是多大的哲学家，多大的科学家，多大的无神论者，一支香燃在手，你就不能不对自己的精神保持恭敬。

英文里中国香，Chinese incense，又有另一个趣名，叫punk，以区别于所有中国以外的incense，概因为中国香的独特纤细柱形(punk)，方便手持。懂英文的人不会不知道，punk 是一个怪词，形同一支历史燃香，意思不断变化。今天punk有一个重要含义，是中国香无法囊括的，几乎是最难翻译的英文字，堪称至难—-all words considered: punk 是所谓标新立异，拒绝妥协的艺术风格极端，与中国香不仅无关，甚至有把中国和香逐出punk词义的趋势 —- 倒让我开始忧虑了。

现代的punk 是个说不完的精彩故事，可惜严重”去中国化”，成了中国人头号不摸门的英文词。七十年代起，有punk 摇滚，之后punk 成了艺术创作的genre generator，著名比如电影 Matrix，典型cyberpunk，是信息世界里的艺术想象力爆炸，影迷无数。 Punk 领导的新艺术潮流，令人眼花缭乱，感慨万分，如果punk和中国彻底断绝关系，损失太过惨重 ——因此我要破例烧一柱punk (高香)，say a prayer: 让punk和香永远比翼连理!

Cyberpunk 引出来一系列的punk genre（bio-punk，atom-punk，diesel-punk，etc）大多怪诞，奇异，可就是能打动心弦。被打动，仍然说不清楚为什么: 感染力来路不清，拐弯抹角，穿墙入室，不亦乐乎。我尤其对steampunk，或clockpunk 情有独钟，倒和电子时代精神错了拍节。 Steampunk 多定位于维多利亚时代，怀旧式的科幻加科幻式的怀旧，让历史分岔。Steampunk没有塑料材料，很少电子电器，讲究可触摸性，知冷热，见光火，有气 味，硬不肯给现代virtuality 独断地位。 就像回到莎爷的名“香”句：A shrine 再pure，再虚幻，incense 仍然要火去点的——香的Punk 因此把我们精神的根系在那个物质世界里，这种维系的方式，才实在；要比钱，比虚名的“物质世界” 诱惑高明体面太多了（钱算真实物质吗？）

Steampunk 是个很重要的reminder，计算机科学的鼻祖，Babbage，Ada，甚至Turing，竟都是正经八百的Steampunks，（对我来说，他们恰好又是中国人的镜 子，或是中式思维弱点的最佳镜像）。他们建造的数字计算机器，后来发展到高妙的人工智能，都是在物质机械的基础上，齿轮，纸孔，旋转，平移。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才是真正的”桥梁”专家，在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之间筑桥，为人类灵魂探索开道。

Punk竟有这样的功用：transcending，那不就成了香吗？ —— 担心香的前途也许是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