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五岁那年有了弟弟,也有了用摇篮来定义“弟弟”的方便。同年,舅舅从南方来看望产后的妈妈。第一次见到舅舅,哥哥好奇地问,“舅舅”是什么呀?妈说,舅舅是妈妈的弟弟。“弟弟?”哥哥目瞪口呆,吃惊地说——你家怎么有这么大的弟弟!
妈妈的一大家人都在南方,我们是妈妈家族北方的单支,哥哥亲戚概念薄弱混乱非常自然。对我们来说,妈妈是一个纽带,地理上她把我们连接到中国的另一半:那 一半里人们讲话都有让人发笑的南方口音;尽管trivial,这些切身证据能证明中国地盘大——但要理解妈妈也是我们时间上的纽带,却需要很久很久:那遥 远的过去,传统,变革,习惯,风俗, 那些古旧的建筑,服饰,科举,礼教,缠足,还有愚昧,苦痛,破落,挣扎,希望和失望,包罗万象,应有尽有。看清历史颇费周折,都因为妈妈在我们眼里是所谓 国家”干部”,总是衣着笔挺,语汇入时,闭口不谈过去,旧中国?哪里有旧中国?
妈妈的家族史,多半倒要靠我们自己打听。
妈妈祖籍江西,因为太平天国躲避战祸,祖上举家东迁,来到江苏,家谱上有详细记载。妈妈家号称世代书香(其实就是私塾先生,又穷又酸的那种),也有过个把 举人远亲——太远,远到无光可沾。但家族里那些穿袍的男人,无论远近都是秀才可有据可查:写字作诗, 附庸风雅。到外公一代,改西装革履,科举死了,大学万岁,家里巨大的古籍收藏又加上了很多英文书。外公勤奋,功课好,有很多留学的机会,但他是独子,传宗 尽孝义务重大,按我妈妈讲话,独子远游,那可是破了家族的大规矩,休想。外公为此非常苦闷,毕业后工作有意远离家乡,把妻子,父母,孩子都扔在家里,只过 节探亲, 定期寄钱回家,心情可见一斑。外婆入嫁是外曾祖世交间的包办婚姻,她半大裹脚,目不识丁,但操持100%家务劳动,而家族又因为不生男孩给她脸色看(外公 续妾被外曾祖否决, 舅舅出生近乎是个奇迹 。他有三个姐姐,妈妈行三,比舅舅长十四岁——十四年的冷眼!)。妈妈偶尔说外婆那小媳妇的日子可真不是人过的,眼里竟噙着泪水。妈妈一生仇恨所谓“落 后”(礼教传统),最讨厌重男轻女——她憎恶自己的家庭,又不愿意让我们知道,便少说为佳了。
母亲十四岁那年,横祸飞来,外公突然去世。舅舅还在襁褓中,一大家断了经济来源,母亲学业也难以为继,她必须马上开始工作。她虚报生日,勉强凑足十七岁就 业底线,刚刚巧小学里缺一个音乐教师 (校长是外曾祖的老友, 妈妈说叫走后门绝不冤枉),妈妈要恶补弹奏风琴,成了一只被赶上架的鸭子。恰值七七事变后,她教的歌曲包括,大刀鬼子头,东北义勇军,等等。
小康坠入困顿是妈妈的童年写照,加上要投身抗日,她参加地下党水到渠成。不几年地下党被日军破获,她仓皇逃出城市,来到苏北,进了抗大(分校)。后来听到 那些年逾耄耋的抗大老同学回忆她,说你妈妈出名,因为别人都穿军装,她偏要穿旗袍,招摇得很,根本不像个新四军,校方网开一面——难得城里来的知识分子嘛 (她才上过初一!)
妈妈的故事不好讲,越讲越像别人家的故事。For one thing, 我们童年倒是保姆加托儿所,然后住校——没妈妈什么事儿,同外婆养育子女的辛苦不能比。与其说妈妈是纽带,不如说她更像是个间隔。无法解开的真正神秘,是 中国史对她 的无情和残酷,她心理有过伤害吗?这些伤害会遗传到我们身上吗? 答案affirmative, 只是这种纽带,无形纽带,好像超越了家庭——远远超越了家庭,要靠自己耐心辨认和漫长的舒解,漫长到说毕生都嫌短,因此才真懂“我是中国人”的含义。
我家老头有一屁股的政治历史问题,因此不爱说话,号称党性强;妈妈没有任何问题牵挂,反倒脾气大,在家里说话特别没遮拦,最缺乏“党性”(那时说有人性倒 像是骂人):她说什么人不要脸,很少是指同事或邻居,可能是指报上某位“党和国家领导人”;而问“她/他到底有什么错?”则多半是指某个被打倒的右派或反 党分子。“造孽,饿死多少人哪”,不是作样子感叹,真动感情,我们还得猜她在说什么:我们家并没饿死人哪——说的是谁家?(不太敢揣测她的信息有误,她是 老牌新华社,后来研究党史档案资料。)有了这样一个妈妈,无限忠于毛主席,忠于党就比较有难度:这位有身份的老革命,专擅找到糟糕的东西让人憎恶,不惜以 混淆新旧社会为代价。
记得上一年级,不知什么风,把妈妈突然吹来到郊外的学校,接我们回家过周末,那是不小的惊喜。等车的地方恰好是音乐教室,有一座风琴,to our bigger surprise,妈妈随手弹了起来,还边弹边唱,比我们音乐老师不差——不知道她会唱歌呀。弹的是什么?“魅力花”,还要“送别人家”:魅力?那是口音 露馅。(Hindi 中“chameli”, 严格音译倒真应该是美丽或魅力。这个有趣的词源何时被湮没没人关心)。求她多弹几首,她说别的都忘了,就这首还凑合弹,因为是家乡的歌。曾经天天都要教 的。多少年后,大刀鬼子头又在电台里吼起来,上了年岁的妈妈偶尔哼两句:她真行,居然能把个大刀鬼子唱得软绵绵,(不懂中文,会误以为她在哼哼情歌),子 女相视一笑——没离化。
文革前王府井有商店零售鲜茉莉花,一朵一毛(我们生产队全劳力一天的工值:9分!),妈妈下班路过经常买一朵,别在衣服口袋里走回家,是她的一个癖好,也 成了我的童年记忆——童年最深的记忆是什么?毫无疑问是气味。那一年大学放暑假,我到浙江金华,深暮的寂静中徒步上山去探双龙洞,毫无精神准备,鼻梢突然 袭来一股叫人心痛的乡愁……
这才注意到,路边竟是成千上万株绽放的茉莉。
这篇以前看过,再看还是喜欢。看到你的妈妈,想起自己的妈妈,也想写一篇,可是没笔力。顺带挑个错别字,写外公的那一段里,”心情可见一般”是否应为“一斑”。
thanks for the correction. We all have complicated relationship with our moms, mine is no less complicated ( I did not say ‘much more’ complicated
).
Her life was scarred, and we carried it on, only our generation can start analyzing it more objectively.
没笔力? everyone has 笔力 writing about her/his mom, not a good excuse I am afra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