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俗话说人非草木——为什么人非要跟草木过不去?“不是人”属谩骂。草木不知得罪过何方神圣,在中文里落魄成了“非人”的首选。人不是的东西可太多了,我不懂为什么草木该顶这个头衔:人不是钢铁,不是金银,不是砖头,人不是钱——OK,如今人钱一说也许有争议,暂从略。
草木在世界上很多文化里通灵——草木皆“人”。我想很有些中国人会为此开心而笑。
红楼梦的写作年代太老,老拿红楼说事证明中文真的气息奄奄了(什么时候中国人能写出新花样跟红楼叫板。写不出来?——诸位自己看着办吧)。贯穿红楼的主线是一场古典争斗:金玉跟木石不对付——又见草木。只不过这回草木一定要与石头结盟,莫名其妙。如果金玉木石这么重要,书名叫“钰柘缘”比“红楼梦”更可取。
读红楼,真的不懂该怎样才能投入,太隔世;比如金玉之缘就和我们的生活严重不搭界——你见过金和玉吗?你摸过金和玉吗?你拥有金和玉吗?人们熟知金玉木石的年代大概叫古代,到山中的老庙里蹲几天,也许能领悟金玉木石是那个世界的全部:没电,没飞机,没网,剩下的就是金玉木石,还在相互闹别扭。对古人来说金玉木石四物提纲挈领,自然,醒目,外加深邃。后人要写新红楼,我想金玉木石被踢出局至少二百里。今天要对,咱就汽车对股票,房子对电器,机枪对大炮,坦克对火箭,这是我们世界的边界与内涵,此生此世,此中窝死了算——过去的世界和今天的世界很不一样,而将来的世界……不敢想,不愿想,不想也罢。
红楼的作者对木石的偏心虽莫名其妙,却可圈可点。其“下文”,subtext,太复杂,不知历史来由,真正体会很难。
人对草木的钟情是否来自基因?我想此理统计上不成立——不少人对金玉和钱更觉亲近。红楼中草木繁多,五“花”八门,literally,其中奥妙还真费猜详。我印象里,着笔墨很多的草木好像有杏。杏可入诗,杏帘在望;杏可入pun,娇杏侥幸;杏花雨象征生命短促脆弱,小资宝玉(石)亦可借“杏”感伤,兴叹一番。
过去北京长大的小孩,杏有另一层独特的亲近,比红楼梦……。不好意思——俗了点儿,但俗得亲近。
杏儿在北方是非常“大众”的草木(BTW,当年北京没草)。在北京四合院里长的果树,苹果,梨,桃,枣,葡萄都属于贵族,挂果时都要严加防范,因为偷果子是北京孩童的favorite sport。偷不到就只能买,要钱;缺钱曾是最大的传染病,因此小孩同贵族草木隔离,疏远。唯杏有所不同,很少有人为杏操心,末流果品,偷就偷吧。杏以酸著称,成了全民通用的酸倒牙的符号,而且是非常强力的酸号。几个男生,偷藏青杏到学校,自习课上,同步拿出酸符号来大嚼,响声一片,酸得龇牙咧嘴,全班无一人幸免,课堂秩序大乱——口腔条件反射的残酷实验。
杏作为木种在中文里有非常雅的文化地位。杏坛从孔夫子起,就象征对教育的崇尚;杏苑是文人的雅梦,杏田杏林是良医救人的上好的古词。杏字可千万不能衰落,中国半壁文化都靠杏支撑着;杏应列入国务院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杏字本身有先天严重构造不稳定问题:半笔之差,通否。稍不留心,杏就走向垮台,走到反面,走向自我否定,这似乎是雅的通病:脆弱。文化雅了,sustainability就会是大问题,不能出小差错。世界上那么多发达的古文化灰飞烟灭,不“杏”走向否定,都因没把杏当回事儿。
(二)
废墟一词居然是中国国产——要为自己鼓回掌。
爱逛西方美术馆的,都会知道十八世纪后半叶的Romanticism要占好大的地盘。我算不上美学专家,这浪漫主义四个汉字不对胃口——酸;酸到了影响视觉的地步。Romanticism里不酸的画为数不多,比如画希腊罗马废墟,也属Romanticism,但不酸——我真喜欢看废墟:残垣,断壁,落日,古道西风,在秋意的树叶后闪出一角爬满绿苔的残破石窗,后脊梁会有“电”击的感觉——喜欢废墟也是基因吗?
画废墟必须要有草木,没草木不叫废墟,叫投资不到位:胡子工程。石同木的搭配在Romanticism如此重要,倒给红楼梦作了个“歪批”的脚注:木石就是Ruin,Ruin就是木石,木石之Ruin是不可避免的。人类在地球上绝迹,会留下木石Ruin作见证。不信?柬埔寨的吴哥就是个超前见证,是个“电力”很足的“木石”集大成之废墟。
吴哥,梦魂牵饶的去处。
千百年前,吴哥很兴隆过一阵,是当时全世界最大的城市,有无数的石雕,石道, 石龛,石庙,热闹非凡。后来迁都金边,吴哥就废了,在无人知晓,瘴气逼人,不 见天日的莽林里,木木石石的纠葛“林”“荔”尽致,一睡几百年。史学家说吴哥, 首先都要强调高棉王朝的kings有只重当朝的陋习:先帝的建造再辉煌,不是“朕” 造的,就爱废不废。换句话说,这边新帝动土修建自己的形像工程,那边同时就有 很多老石建筑被雨林吞没,沦为废墟,没人care(deja vu?)。当年迁都金边, 置吴哥为废墟,对王公或对庶民,no big deal。
吴哥巨大,废墟错落,各自的名号很多:小吴哥窟,大吴哥窟,都曾是木石绞缠的 huge mess,整理古迹工作很大程度就是砍树,很小心的砍树,因为很多大树已经和建筑长成一体,不留心树砍倒了,本来还站着的庙也塌落成一地碎石。只有在 塔布茏寺(Ta Prohm),智慧的考古学家决定对古树刀下留情,保留一方木石原貌。 很多游客为此把塔布茏列为吴哥第一——我举双手赞成。塔布茏的木石是奇迹, 都通灵,象红楼一样会讲故事,讲很久远的故事,讲文明死亡的故事。这里的景物 要比Romanticism 的画震撼大的多:吴哥的木石并非只是羞赧地你遮我掩,而是互 相紧紧的依偎,赤裸的“咬”在一起——这次第,只有中文能形象象形的描绘:Romanticism 木石不过是腼腆的手牵手——柘;而吴哥的木石缠绵悱恻,铭心刻骨——杏 !
在吴哥热带雨林看不到杏树,只有三两过往僧人的袈裟是显眼的杏黄——可与当 年杏帘同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