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瓦落地

偶尔还会为旧日“乖孩子”的声名感到内疚,因为名不副实。我虽很少有恶作剧的冲动,a bona fide nerd,但自己知道我有个不算很乖的癖好:上房——俗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类上房(OK,算很不乖)。我家曾因政治动荡搬来搬去,城里城外,平房楼房。凡住过的地方,“当凌绝顶”是雷打不动的功课。每到新家,还没等收拾停当,就开始琢磨“登顶”路线,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

北京五十年代居民楼房多建在城外,如安定门外的和平里,复兴门外的木樨地,阜城门外的三里河。早期的楼顶都有楼梯直通的水泥平台。傍晚乘凉,极目西山,“把栏杆拍遍”,心理上很安全。文革后盖新楼有哲学性变化,大多有顶而无台,铺厚厚一层沥青和小碎石防水防晒(不是供人徜徉或自杀用的——go figure)。新楼想登顶须知房管的暗道,锁钥和猫腻,一言难尽。

不设安全栏杆的楼顶其实更好玩——荒无人迹的禁区,四面陡直的“悬崖峭壁”,一阵急风都是失足的危险,不见古人来者,有成就感。

我远够不上神经如铁的贼大胆,倒患轻微的恐高症,腿肚子打哆嗦是常事。但上房图的就是惊险——胆小乃胆小鬼寻求刺激的门道。当然楼顶还有solitude和view——你知道这在都市有多稀罕。

城里爬平房顶与楼房有很大不同(不知北京现在还有多少平房供顽童爬上爬下:追猫捉猫藏猫,偷杏,偷枣,偷葡萄)。平房顶虽然没有“独上西楼”“穷千里目”的诗意,但有连通性,要求有“四肢并用”“飞檐走壁”的初等技艺——至少要知道怎样在各种斜度的瓦楞上驻足和移动。平房顶因为视角独特构成更为彻底的时空切换,可谓数步一层天:平房顶连通性是小胡同的镜像,另类“四通八达”;更加有数不清的视觉死角,藏身之窟,清静的读书处。房脊上的北京是瓦和树梢织成的迷宫,是远处冒出来的一角景山和北海,是没有路障的历史通道,是瓦的绵延无边:连天的瓦,连瓦的天,灰色的瓦,黄色的瓦,绿色的瓦,瓦的呼吸,瓦的脆弱,挥之不去一层又一层的瓦的神秘……

小孩的意识和记忆其实是非常材料性的,材料是“童心”的延长和内核:弹球是玻璃的,棋子是木头的,烟盒是纸的,绷弓是铁的,滚珠是钢的,再加上“羊”拐,“猴”“牛”皮筋,揣在兜里,攥在手里,传到心里的感觉更是不可替代的(不象全塑材料的现代——触觉是一股难耐的俗气)。

瓦当然也是材料,但谁会把瓦当回事?(认真想想,倒有梁思成和林徽因……)

中国人看不起瓦,有根深蒂固的偏见——材料歧视。瓦是价值的反义词:不为瓦全,土崩瓦解,瓦釜雷鸣,而最不可饶恕的中文语汇:弄瓦。瓦就是土,经过火烤成形的土,随时可以还原的土,“瓦,土器也,已烧之总名”——以为烧成形就认不出你土?

瓦不仅房顶上有,家里也有:洗菜和面的瓦盆,泡酸菜的瓦罐,大号瓦罐改叫缸,米缸水缸(为什么同钢?)——中国人的生存,中国人的家庭——中国人会嫌自己土。(王朔为文学家颁奖,大手笔,发瓦罐,北京话又叫泡菜坛子)。

自从出了个胡适之,读史记就需要翻译,有白话的“春秋战国故事”,带到房顶去读,读得手不释卷。渑池会:“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缶”——秦王为赵王敲瓦盆。我曾为这个封资修的故事笑得前仰后合——好玩。但当时不知道缶是乐器,用今天的话说,missed by a mile,根本就没懂。如果真是乐器,击缶应该展示的是完全独特的音乐家的演奏风格。和瓦盆打过交道的都应该知道用敲锣打鼓的蛮力对瓦是个大忌讳,容易裂口(你知道什么是锔盆锔碗吗?)。也许瓦音的确悦耳,但敲击一定是控制,适度的——演奏者十分清楚手下的乐器是优美和脆弱的组合。蛮力(brute)与有度(grace)的区别,便是音乐的起点,是文化的起点;击缶弄瓦的奥妙,精心和爱惜,是文明发展的心理必需。

世上可能只有瓦是货真价实的多重艺术:既是听觉艺术,又是视觉艺术,又是触觉艺术。中国人大概真没道理dissing瓦。人与瓦是人与土,人与火,人与生存,人与文化,人与艺术的最古老的故事。

中国人还为瓦增添了新的含义——今天瓦又是能量的度量单位,这倒是歪打正着了。从半坡,从仰韶,瓦大概从一开始就是能量——心力的能量,创造的能量,风格的能量,保佑着文明免于自我窒息。

史说,china,是从瓦发展出来的,对于China来说,瓦大概可以算是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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