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对自己的出生医院都不太在乎,我也不例外。我生在北京……协和医院。如果你对北京方位不太熟悉,协和就在王府井——洛克非勒基金会花钱买下豫亲王府的地皮来修建协和,于是文革时协和要改名反帝。其实既然是货真价实的王府,叫反封,反王府医院也无不可,反正协和与封帝的干系是永远洗不干净的。外地人来北京,逛过长城逛故宫,接下来就要直奔王府井了,知道王府井所在的应该多于协和医院。但宣称生在王府井听起来不太对劲,给人以生在商店,粗心大意的疑惑。
在王府井读书听上去也成问题,可能吗,不会是逃学逛店的幌子?出生后我家搬离北京,又搬回北京,偏偏回到王府井。我就读的小学紧靠王府井,与协和刚好隔街调角。出了胡同东口,一上王府井,迎面就是协和造型独特的门楼和绿瓦。但我心里从未萌生对出生地应该有的那种感激,觉得协和不过是王府井的一部分,归井长领导。
数数当年的王府井有什么?中国最好的医院,最大的报纸,最高级的饭店,最有名的商场。
我小时候王府井就已是商业街,区别只在档次:上至自行车手表半导体,下至油盐酱醋(人民日报社对面就是泰源涌,零打酱油的地方,名字够雅吧);王府井什么都有,只要有钱有“票”:粮票,布票,副食本,工业券。我经常去泰源涌买鸡蛋,要写副食本的:一户一月一斤,上称前照例要照一照——一个很神秘的木头匣子,上有数个窟窿,内有一个光源。好坏鸡蛋透光性有异,售货员可以一眼看出,(而我完全是在蒙事,什么也看不出来。售货员真想哄我,一哄一个准)。如果还有时间打发,就上亨得利表店,扒在柜台上观摩修表师傅:眼眶里嵌着很古怪的放大镜,嘴里偶尔嘟囔很好玩的上海腔,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样子;看着那些精亮跳动的手表内脏,发条加二十一钻,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当年王府井大街有3,4,8路电车,自行车,三轮车穿梭南北。人民日报社门口永远是攒动的人头——因为没有互联网,能识字又买不起报的可以到报社门口橱窗里每天看蹭报——那才叫北京人求知的气氛。文革初,百货大楼西南角售货亭卖毛主席纪念章,大队长龙,夜以继日,疯拥狂挤,甚至大打出手——今天Harry Potter的长队是难与其相比的。
王府井是字典上热闹的定义,居住在王府井周围的人,对热闹断不会陌生的(生在福中不知福则大有可能——有多少中国人一辈子都没机会见识一下王府井的热闹)。后来我家搬离王府井,我就未感到特别留恋。但说话落下个习惯:凡是想报怨人多烦乱,该静不静,破坏情绪地方,就会说怎么跟王府井似的。
我的王府井是生命可以遗忘的片段,一段隔世的热闹,一把不能入正史的记忆残片。
今天才知道王府井不仅有自己的历史,还是及其有意思的历史,有趣到了官方必须处心积虑,把它遮掩割断的地步——我居然从来都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从1915到1948,这条大街叫莫理循。因为这条街上,即没有王府也没有井,倒是有个莫府——住过名闻世界的莫理循先生。王府井竟然是北京唯一一条曾以外国人命名的街道。
莫理循,George Ernest Morrison (1862—1920),是个Aussie;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比白求恩还白求恩,俨然现代马可波罗。他先是一个翻山越岭的游客,后任英国泰晤士报驻京记者,最后是辛亥革命后中国政府高级顾问。帮助中国人反帝反封建,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他在王府井购置了房产,位置就在豫王府马路斜对面。当时这里还是深宅大院,王府遗风,清静的所在。这位老莫先生对中国有真挚的感情,购买了大量古籍,在莫府建立了当时最大的私人图书馆。(庆幸今天这些书籍完好地收藏在东京大学)。
但莫理循真算不上是个爱热闹的人,和今天的王府井不够合拍。他的伟绩在他的几经生死孤身徒步旅行的冒险经历,他是一个动辄千里长征,万里长征,志在四方的wanderlust。别的不算,他1894年从汉口重庆到仰光的游记,对我们来说,是本及其精彩难得的中国近代史必读:因为几乎完全不懂中文,他的视觉观察必须十分仔细准确。有莫理循,王府井就有了另一层深藏的寓意,完全与铜臭热闹背道而驰:一腔保护文化的热忱,一个热爱孤独(solitude)的旅行家。王府井——solitude,怪吗?
什么时候王府井也能给莫理循立个纪念像?话说得极端一点儿:我真没看出来王府井大街名号会比莫府大街更make sense。
我对王府井的记忆还是有亮点的。
文革中,毛主席一要检阅,长安街就戒严;王府井大小商店停业不说,所有进出口都要封死。于是有了王府井大白天空无一人的奇观。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勾起我一种不可遏止的冲动:我一定要亲身体会大白天王府井上站着的唯一的人的滋味。等到戒严后,我就到戒严卡上和管事的软磨硬泡,编出什么“我妈协和住院”的故事,泪珠半含的央求他们让我过王府井警戒线。那时候又没有cell phone,真话假话无处核查,功夫不负有心人,管事的挥挥手……。
艳阳高照,我站在王府井大街马路中央,从八面槽到长安街,810米,空无一人,空无一鬼,谁也不能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间,没有现在,也没有时间。
今天我才知道,我站的地方恰好是当年莫府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