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 道

Every word in these stories is aimed like a small missile,set to explode on impact.——Brenda Maddox[The Introduction of ‘Dubliners’]

小时候觉得只要是能耍的兵器,怎么叫怎么清脆,响亮,琅琅上口,百呼不厌:霹雳棍,流星锤,揠月刀,方天戟,至少音响效果奇好。相比之下铅笔盒,作业本,黑板擦……岔气,sissy,两厢反差怎么会这么大?让前者的世界完全取代后者不太现实,但也不妨沉浸一下那神秘的喜悦:造字的先人原来都是我们的同类——贪玩厌学,爱憎分明,言溢于表。汉字是我们隔代秘密接头的暗号,妙在大人(还有女孩儿)竟都懵然不知。

后来这个兵器单无情地延伸到先人无法触摸的现代,到大规模毁灭性杀伤武器:从剑到箭到舰,从枪弹到炮弹到核弹,从路基到海基到空基……比起文具,武具铿锵度相对优势仍然无可置疑,但不那么好玩了(如毒气弹,沦为不雅的隐语),令人怀疑与古人称兄道弟的都是一厢情愿。

好男不当兵——解释这深奥无比的五字古训我想五本书是不够用的,那可是几千年文化之精粹。其中还一定有两本阐述文革,专门证明兵出例外只能是时代的疯狂——有段时间,无学可上,斯文扫地,literally;丘八反倒是男丁甚至是女娃的头号出路(注:丘是夫子孔丘之丘)。知道中国人的爱是有目的吗?那是因为世界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很寂寞,非得要你去爱一下,兵(解放军)也一样,不爱就跟你急;还得无限热爱,莫扎特想念毛主席,李时珍特热爱解放军(不信,你去问问他们敢不爱吗?)。

当兵者总为少数,用兵家眼光考虑问题因此别具一格;兵讲生死论输赢,硬碰硬。而喜文的人,无论喜古文喜外文,无论情愿与否,最终都须承认自身弱势,承认生死远比语言重要: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一个又一个,灭你没商量;消灭一个讲英文的人,消灭一个讲日文的人,消灭一个“葬花词”倒背如流的人;technically,把同文种的所有人都捆在一起,每人一弹,打对了地方,就在地球上彻底了结了此文的生死问题——不讲文道不讲人道但绝对弹道,(只是不敢想弹道是否也适用于我们自己的语言)。

屠戮真是不需要语言的,炮弹讲什么语种:不仅什么语都不讲,而且什么语都讲。炮兵讲什么语?——irrelevant,全世界的炮兵都讲弹语。文武之道蕴涵武制文道——弹道,奥妙无穷。(到今天的问题又是:钱讲什么语言?)

我的朋友当过兵的不少,听到他们闲聊军中掌故,很是身临其境。说军演时,坦克兵前头摆好出击架式,仰头先观摩炮兵轰击敌阵,火箭炮弹空中闪亮的弹道肉眼清晰可辨;不同炮群攻击不同方向的目标,发出的炮弹在空中隆隆交错,交错点碰巧就在坦克兵的头顶。朋友说这是平生最恐惧的一刻,“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OK,that is not what he said,原话是差点把X都吓出来了),就怕自己人的炮弹相碰,凭空坠落,坠落到待发的坦克群里。

我没见过军演,但知道内行说军演都是有伤亡指标的,不见为好。那个夏日无月的夜晚我从Yosemite开车回旧金山,路上漆黑一团,头上满目星斗。无意间,突然发现南面的天顶出现奇异天象,比三国里诸葛孔明见到的精彩百倍。先是两团光亮拖着长长的绿色长裙,其中一团喷出一束光线,不是一个光点,而是一条几何老师在黑板上细心trace的延长线,缓慢但笔直——径向另一团光亮靠拢,是铺路搭桥的星际信使,又似牛郎执着地追逐织女,最终结合在极光一般的幔帐里,高挂在空中,半天半天都是绿的。作为有责任感的公民,我当然火急火燎的给911挂电话报告UFO sighting:没有cell信号!why?(真的在心里为全人类做了最坏的打算,the end of all languages,你体验过那“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出事”的揪心吗?)——出大山后911终于接通,接线生很友好,首先示谢,然后象宣读文件一样的告诉我说那是空军外太空反导弹试验,不光我一个人打911,所以不必惊慌。“不必惊慌?!”Easy for you to say,我差点……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

今天的弹道弹语研究已经非常成熟了。利用高速弹道推算,高能激光武器可以在空中将常规炮弹,或是missiles击落;洲际弹道导弹也可用激光或反弹道导弹摧毁。对付道高一尺的反导弹技术是攻击方使用多弹头分导,多弹道(土法上马的火箭弹空中互撞改道怕也很难防卫)。

言归正传:今天用传统“导弹”描述乔伊斯的语言艺术是很过时了:单弹道,一触即爆的导弹,so last century,真正有表达和欣赏力的语言单位应该是新技术多弹头,多弹道。从这个独特的运载力角度观察,你能看到语言同语言真很不一样。

每种语言都有自己的missiles和弹道。至于各种语言目标是否同一,天知地知我不知,至少用全民皆兵与全民皆钱来表述最终的同一性对我是南辕北辙。

熟悉音乐语言的人其实都是多弹道的艺术专家,尤其是键盘乐器——弹Bach,弹Shostakovich,弹fugue,弹canon,……。弹Bach,出神入化,沁人心脾,这个多弹道可不是一般深刻。而只用一根手指弹琴,那是不谙琴道,不谙弹道,最多能表达一根筋的焦躁和肤浅(哪一位,哪一代人严重suffer一根筋你一眼就能看出来,而且不会被声嘶力竭,矫情诈唬的表面迷惑)。如果世人都只能弹一指琴,那是浪费,严重浪费艺术表现力资源……不知道这种弹道是否可以推广。

(A different language is a different vision of life.——Federico Felli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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