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家用冰箱大,含无穷多内角,经常藏着忘了吃,也忘了扔掉的食品。周期性清理冰箱往往会有“考古”发现。为了取笑自己与食物的相互遗忘,称这些发现为“乾隆遗物”——借机重温一下中国人悠久的历史感。
大洋这一端没有那些可徘徊凭吊的御题碑刻,乾隆爷只好屈尊,literally,靠过期食品存活——勉强存活在我们的语言里。
从来不知道皇上长什么模样,会不会像毛主席?在故宫里看到乾隆画像——差得可太远啦,即不神采奕奕,也不满面红光,那形象也就我家表哥水平,大跃进给饿的,营养不良。当然瘦可能有瘦的好处,我爹爱说不能小看那个乾隆,他可是中国历史上最长寿,实际统治时间最长的皇帝——oh ,really?like I really care。
对乾隆何许人也从不感兴趣,倒是后来发现很多很多有趣的文字都出自乾隆年间,首推曹雪芹的寒窗十年,倒让乾隆借机沾光,捡个青史留名的便宜——红楼梦写于乾隆年间。“江山代有才人出”这样的句子,竟也不是出自李白,而是赵翼之手,又是个乾隆年间人。赵翼为乾隆三大家之一。我对大家并没有特别偏好,皆因弄不清楚大家到底是群氓还是精英。但赵翼这句诗过目不忘,部分原因是下面还跟着一句:“各领风骚数百年”。前言不搭后语:人才自然是好的,但为什么领风骚?
风骚不是常用字,毛主席诗词也风骚,幼儿识字必读:唐宗宋祖——还不够骚。一读到这里,首先鼻腔紧缩,启动步入动物园犀牛馆时那种人类自我保护机制,不由联想到北京的street slang:顶风臭出二百里(领风骚?)。疑惑了很久问大人,终于知道风骚在古时是好话,指诗文。但这样领会导致更严重的问题:诗文不就是中文的组合吗?有数的那几个中文字,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剩下的还能说的话都留给毛主席去说),组来组去,到底怎么能“领”出新风骚来呢。江山代有才人出?——车轱辘话连轴转。
妄说诗歌不过是组字,是亵渎风骚,冒天下之大不韪。诗文是什么?诗文是……。诗文是……。heck,反正是什么也不能是字的拼凑。中国字有多少,唐诗宋词里有多少字,组的过来吗?诗句都乃从诗人心中流淌的血,是风骚。中国字是给随便组的吗?如果仅是机械性拼凑,人人能撞大运当诗人,果真碰巧撞出来一句“心有灵兮一点通,”——呜乎哀哉,那诗人都绝食算了。
这种争论伤筋动骨,少参与为妙。这个风骚不值那个风险——我不知道多少中国诗人因此改学了概率——让风骚给吓的。
1978年中国出版了一本译作:从一到无穷大(One Two Three……Infinity:Facts and Speculations of Science——By George Gamow);这本奇书里讨论英文诗歌与字母组合的关系。从数学上说,完全随机的拼凑字母,莎士比亚每行诗句,再风骚也不能逃出网罗,而且不管是26个英文字母还是二十六万汉字,数学上没区别(瞧,学一点数学还是管用的)。这个极其令人不快的道理又称“无限猴子定理”(Infinite Monkey Theorem):只要有足够多的猴子(注:“子”务必读三声,同孔子孟子),给每个猴子(——hey,忘啦,三声!——)一个打字设备随意敲打,屈原,但丁令人扼腕的诗句,无一漏网,连最高指示也顺便猴化了。(实际上,猴子能重新拼凑出你平生说过写过的所有文字,吃喝拉撒,吵架,家信,作业,网贴,影评,风骚,情书……倒过来也是事实:你不过在抄袭猴子,你饱含哀怨的生命故事都是在抄袭,你将来的创作也是,信不信由你)。
说侮辱斯文,“无限猴子定理”大概登峰造极了。
“猴子定理”对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程度不同方向的冲击,首先对“人话”要另眼相待了。因为有个新的看语言的角度,人说什么话都得留神,对自己的语句选择要“敬惜”,比如同说一件事,能选择幽默就不要生硬,能有起伏就不要古板,起码做到语不惊猴死不休——给猴子拼凑制造些困难。我记得刚刚弄懂“猴子定理”,下意识地快速扫描自己中文句库,希望找到猴子摸不着的佳句。头一个蹦出来的结果让我非常吃惊:“我要输了,我请你到我家吃烙饼,还有大肥肉……”如果你觉得这句话特没劲,隔世,我不怪你。这是插队时听到的两个农民地头打赌,急了,双眼圆瞪,指天划地的毒誓——要我怎么跟猴子解释?烙饼的面是极珍贵的,大肥肉是……天堂,是认真而巨大的赌注。(BTW,我和你一样,见不得肥肉,但这完全beside the point)。
窜出来的第二个随机句子就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居然是毛主席指示(内部),讲核战的:打死三亿,还有三亿,我还是世界大国。我一直自我困扰为什么会往这个毫无道理的方向下意识,我并不是毛主席的扇子啊。最后终于发现是因为数学上懂得“猴子定理”需要大量猴子,而世上猴子远凑不够数,与其毛主席要三亿人死于核弹攻击,还不如让三亿人都苟活着去帮猴子打字充数,至少不会比猴子差,说不定就能打出主席语录。这实在是我好心又走投无路,硬要找出个借口让那三亿死人都能活下来(Confidentially,我总觉得我是这死于非命三亿人中的一个)。
喜欢自我文字陶醉的,“猴子定理”会爬在你背上(the monkey on your back),让你陶不痛快(不就是抄吗),太认真还能把人折腾出病来;反过来对“猴子定理”奥妙毫无感觉,完全免疫更糟,属智力欠佳症候群。我老疑神疑鬼,觉得祖宗正在那急扯白脸地吼我们,说我们比他们运气,别错过良机,因为他们只知道孔子而我们还知道“猴子”;But why?这不是让我们有苦没处诉吗——thanks,but no thanks,你们这是给后代横加压力,就盼着我们能把中文救活,还搬出个什么孔子猴子,hey,who cares……子。
“诗家幸”这个莫名其妙的说法……竟也是乾隆遗物,不知躲在什么冷藏的角落里,有效期标签已遗失——timeless。根据“猴子定理”,这个词到底来自赵翼,或是猴子,都无关紧要,全看我们怎么理解。猴子曰,本定理证明文字的价值与奥妙归根到底取决于text(文本),与“赋到沧桑句便工”的说法不谋而合。
猴子精双语,but separately。单说英文或单说中文我们都不会绕出猴子的圈套。但有一项能力猴子永远甘拜下风:文本串门,文本对照,文本打架——Intertextuality。每说一句中文,我们都意识到猴子敲出精确的英文翻译,或是根本无从敲起;每说一句英文,我们都意识到猴子敲出精确的中文翻译,或是根本无从敲起。于是我们每说一句话都有更新更深更大的dimensions,竟成了思索和说话习惯。这种“意识”既不属于英文,也不属于中文,(可能属于孩文,heaven?)……诗家幸就找到了一层超越猴子的新含义。
我猜这就是老祖宗在那里喊半天也喊不清楚的道理。